◎莫景春
一
想起鄉下,總會想起那些甘甜多汁的花花綠綠的菜。
母親有一塊地,特別肥沃,種什么東西都會呼呼往上竄。這塊地從來沒閑過。春夏秋冬,稻谷玉米,青菜蘿卜長豆角輪著長。每每回到家,母親步履蹣跚地往菜園里轉轉,兩手總是那樣滿滿當當:要么拎個圓乎乎的南瓜,要么捋把青蔥蔥的菜花,把自己的嘴巴弄得舒舒服服的。口福來自這塊土地勤長東西。
這些很少施過什么化肥,打過什么農藥的菜,一放進滾燙的湯水里,刷刷兩下,醮到鹽水,清甜可口;更不用說那些半野生的菜:隨意播種些不需要多少照料的菜,比如紅薯藤、韭菜等等。這些生命力強,不管播在哪里,只要有些水分有些泥土,便自個兒在那里蓬勃著。
于是,盡情享用這些鮮美綠色蔬菜成了我回到老家最大的愿望。可漸漸地,這些綠油油甘甜的菜不見影子了,隨手拿出藏在地窖里的大白菜:那個一眼就看出的白菜。它們平時都在大街小巷晃著,在超市驕傲地擺著。
在鄉下,也吃城里的菜?我心生疑問,心想著那個園子不是長得好好的嗎?怎么回事?我急急忙忙往菜園里跑。
地已被草木折騰得不像樣子了:茂盛的草叢讓人看不到一丁點土地的肌膚,長勢良好的草已經有齊人腰那么高了,這是小時候放牧牛羊時,到了野外山坡上才看到的野地。有的地方甚至長出了神氣的小樹。枝干已有筷子那么粗了。遺落的一些玉米種子蔬菜種子,稀稀落落地長在草木邊緣,枯黃瘦小。玉米棒子掛在枯黃的桔桿上癟癟的,沒有那么豐滿。一掰開,全是玉米棒桿,玉米粒找不到幾粒。蔬菜也胡亂地長,像是山里自生自滅的野菜,開著星星點點的小黃花,連幾只可憐的蜂蝶都招不來。草木吸足了肥料,拼命地生長,大有一舉把這塊土地占有之勢,看出來,這塊好地已經丟荒多年。
田地邊坎被老鼠挖得洞痕累累:老鼠偷來的玉米棒丟棄在洞口,被咬的七零八落。沿著洞口,有幾條光溜溜的爬痕直通向地里。看來地里僅存的野生玉米蔬菜,成了老鼠可口的糧食。這里也成為它們生活的樂園,任由它們在茂密柔軟的草地里肆意地追逐,還不時發出吱吱的尖銳的叫聲,好像在驕傲地宣布它們就是菜地的主人。前些年菜地玉米蔬菜都長滿的時候,老鼠沒有那么放肆,它們偷偷啃了幾口,發現有人的動靜,四處逃散拼命叫喊,趕緊跑出地里,躲到不遠處的窩里。而現在,它們一個跟著一個,明目張膽,像是上街游行的隊伍,魚貫出入。如果發現有人來了,它們便停下來,直直盯著這不速之客,不慌不忙。眼睛充滿著好奇,好像在猜測這個人到底是來干什么的。
一塊地就這樣被毀了,我垂頭喪氣地回來。母親嘮嘮叨叨說,沒有力氣挖地了,菜都是吃小販們從你們城市販回來的菜,很便宜的。我端詳著在城里熟面熟臉的白菜:那白菜雪白的梗,雪白的葉,真是白到極致,脆脆的,有些透明。一片一片的菜葉把菜心緊緊地包在懷里,很沉很沉,似乎是吸飽了水分,干干凈凈,沒沾點泥。母親稍微在清水里沖了沖,切成片,呼啦啦地炒起來,加上各種各樣的配料,弄得廚房很嗆人。
二
吃著口感不是很清甜的白菜,想到呆在超市里這些眼熟的老朋友。它們驕傲的被擺放在貨架上。大白菜還經過熱情的服務和簡單地打扮:把那些爛了的葉子去掉,打上一圈紫色的包裝帶,像是掛了一個個耀眼的紅頭繩,整整齊齊地擺入在干干凈凈的貨柜里,等待來來往往的顧客們挑選。
這些大白菜的家在哪里,我心里非常清楚。出城兩三里,就是那些成片成片的農場,那里是城市的一部分。在城鄉結合部,那些田地都不用來種稻谷麥子什么的,全是隆起的一個個蔬菜大棚 ,蓋上薄膜,白白地亮,稍有弧度的彎著。
鉆入這些拱起的大棚,里面的各種各樣的菜爭奇斗艷,青青欲滴,艷艷地開著花。矮墩墩的大白菜則一棵挨著一棵,只有幾片微綠的葉子包住身子,一些身著工作服的工人在背著一個沉甸甸的箱子,一手不停地搖著一些霧狀的東西噴薄而出,噴到青青的葉子上,亮晶晶的。那是速長劑,那是催熟劑;還有一些工人手拿鐮刀,在急急忙忙收割著已經成熟的菜,堆滿了一籃又一籃地搬出。棚外,那里有幾輛長長的卡車在靜靜地等待,等待著那些白胖胖的大白菜運到城里,擺到寬敞明亮的超市里。
這就是在城里長大的大白菜,一壟一壟地長,擠擠挨挨,像是城里的人,躲在大棚里,風吹不到,雨淋不著,也像躲在空調家里的城里人。它們養尊處優:渴了,自然有工人擰開不遠處的水龍頭。這雨霧狀的水噴到自己身上。其實,真正的雨水只是落在大棚的薄膜上,澎澎地響。大白菜望塵莫及,只能呆呆的望著,特別是燦爛的陽光。陽光在棚外歡快地跳躍,自己想跟陽光熱情地擁抱,卻被薄膜無情地擋住了。大白菜是多么的失望啊!
缺少了陽光雨露,但在辛勤的工人精心培育下,有營養豐富的肥料供養著,大白菜迅速生長;有蟲了,噴上藥。不需要多長時間,它們便由一棵幼小的苗長成了粗粗壯壯的菜筒,興高采烈地上市了,被吃進一張張如饑似渴的嘴巴。
這就是我從城里回來平時見到的大白菜,一棵粗粗壯壯但味道都有些淡淡的大白菜昂首挺胸地來到了本是生它養它的鄉下。是鄉下那廣袤的土地容不下它嗎?我想起了母親那片曾經熱熱鬧鬧長著各種各樣莊稼蔬菜的土地。
三
記憶中的這塊土地是那么充滿生機,春夏秋冬,都在不停地長東西。
春天的第一聲雷聲剛剛響過,母親便迫不及待地往地里趕,母親便種上耐旱的玉米。母親大致把它犁了一遍,便用鋤頭一塊一塊地敲碎那堅硬的土塊,挖出碗口粗的一個個坑,手抓起黑油油的農家肥,撒滿坑內,隨意丟下兩三顆玉米種,再用鋤頭把細碎的泥土鏟回來,蓋住玉米。這樣玉米便躺在溫暖的窩里,做著溫馨的美夢,待春雨瀟瀟地灑過,玉米的夢便探頭探腦地鉆出土里,想看一看它那辛勤的母親,母親還用小鋤頭一窩一窩的整,細心地察看哪一窩沒有長哪一窩沒長齊,汗水一滴一滴的掉下坑里。催促著它們快快長大。
地的肥力很好,玉米們便偷偷地使勁地長著,母親一到地里,便大為驚訝,玉米長得跟自己一樣高了,前些天看起來還是矮墩墩的樣子,沒幾天工夫便能長成這副模樣。再過些日子,玉米便長出棒棒了,手腕那么粗,挺挺地掛在桿上,母親見了,滿心歡喜,望著滿園玉米棒一個挨著一個,一天比一天飽滿,母親的日子也一天天地飽滿起來了。
這塊地可以間種些瓜豆。那地里更加熱鬧了:隨意地丟幾粒原先吃南瓜留下的瓜籽和長角豆子,敷上些松泥,也就不再把它放在心上了,任其自生自滅,從來沒有再挖開坑來看到底是什么回事;如果不長出來,再丟幾粒種子,反正種子都是自家留下的,不在乎什么成本。
然而瓜豆們并沒有那么隨意,它們很在意母親的栽培,既然種下去了,自己就要長出個樣子來,加上房前屋后的土質肥沃,平時爛菜等什么東西都埋在那里,很有營養。瓜豆們很容易滿足。它們并不需要人們的刻意照料。瓜豆們一有機會,突然地冒出幾點嫩芽,緊接著直直地沿著去年就有的木架,很自豪地出現在主人面前,粉紅的花朵點點,招惹來那些蜂呀蝶呀,嚶嚶嗡嗡地熱鬧非凡。
瓜多了吃不完,留著爛掉;豆就懂事,慢著長,等七月一到,瓜就要枯萎,豆又氣勢洶洶地長了,一串串的豆長長地掛在支架上,餐桌上又換了另一種菜,這樣瓜豆輪流接力似的給母親補充餐肴,母親和家人更感激這些瓜豆了。
秋冬來了,玉米收了,瓜豆也不長了,留著荒,怪可惜的,便種些白菜青菜蘿卜,這些蔬菜不像種水稻或玉米那樣,精心地耕耘一遍,往后的日子還要不停地照料,又是施肥又是除草,又是松根費了很多功夫,隨意挖出幾個坑,填些雞鴨圈欄里的污泥,就能長出甘甜可口的大白菜,棵棵飽滿,擠擠挨挨,令人滿心歡喜。炒著吃,腌著吃,各種吃法,五花八門,豐富了秋冬單調的生活。
這塊土地就這樣滋潤著家人的日子。
四
大哥二哥侄兒們都在家時,人熱鬧,地也熱鬧。后來他們也出去打工了,留下母親和幾個侄兒,那菜地漸漸荒蕪了。
村里的年輕人,看著鄰居的同伴一個一個從外面回來,神采奕奕的,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沖動,受不了外面的誘惑,一個跟著一個出去了。家中那幾畝薄田由尚能勞動的父母去侍弄,就綽綽有余。自己呆在家里,幫些手,還嫌著礙事,真是無聊之極。老人們看著后生們沒事可干,又游手好閑,生怕弄出一些什么不好的事情來,心想還是由他們出去闖一闖,免得整日地擔心。這樣,村里走的人就越來越多,到了外面有了安定的工作,又能找到一些零工,回來干脆把媳婦帶走,省得一個人在外孤苦伶仃。后來媳婦又一個跟著一個出去了。剩下的是一些走不動的老人和還在學校讀書的孩子們。
每每回家,興沖沖上來迎接的只有母親了,還有跟在身后拉著衣角的侄兒。沒看到往昔那種后生們前呼后擁的陣勢,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晚上過來搭話的也只是鄰居的大伯大媽。三五個人稀稀落落地圍成一桌,談論著年收成,都心事重重的,估計今年鬧旱災,收成不好,只能指望在外打工的兒子兒媳們寄來錢物,補貼家用,有時沒有什么話,大家只是默默地低頭夾著菜吃飯,沒有了年輕人的興高采烈的氣氛。村頭的大樹下也孤零零地坐著幾個老人,“吧嗒吧嗒”地抽著煙,也不知聊些什么。
今年春節剛過,就接到大媽的電話,說在廣東打工的堂兄堂嫂因上班太繁忙,逢年過節都不能回家,不能照顧小孩,要把他們轉到那邊去讀書,以便有個照料,大媽要跟著去照顧,堂兄堂嫂都在上班,沒時間操弄家務,保姆根本請不起。年紀已是六十多歲的大媽從沒出過遠門,甚至縣城也沒去過幾次,這次卻要遠走千里之外的廣東。落葉歸根呀,人老了都要從外面回家鄉度晚年,自己卻要去飄飛,大媽聲音有些蒼涼。但一轉念想到兒子兒媳婦長年在外辛辛苦苦地打工掙錢不容易。要不,村里自家的那兩層小樓又如何蓋得起來呢?自己身上穿的舒適衣服從何而來?過得有些溫馨的日子又從哪里來?雖然人老了不能再做什么大事情了,但幫看看孩子還是可以的,減少些孩子們的負擔。大媽就這樣也隨著打工潮流遠走廣東了。
年輕人走了,他們的兒媳也走了,就連老人都走了。笑聲漸漸地少了,人影漸漸地稀了。人是村莊的靈魂,人都走了,村莊的生氣就變了,村里空蕩蕩的,只有幾絲風在肆意地拍打他們的家門,連風都覺得孤孤單單。
五
年輕人走了,他們的媳婦也走了,他們的父母也走了一些,似乎整個村莊也走了,剩下那些禁閉大門的房子或時開時關的房子,剩下幾只小雞緊緊跟在他們媽媽后面,回家的時候,只有大伯家那只寄養在鄰居家的狗熱情地迎上來吐著舌頭。整個村莊都走了。
侍弄好這些土地是需要氣力的,身強力壯的人都跑出去了,村里就剩老弱病殘,怎能把村前村后的大片土地照顧好,房前屋后都顧不上了,丟些種子自生自滅。被丟荒的不僅僅是家里的這塊地,村里好多肥沃的田地都丟荒了。
看著塊塊肥沃的土地漸漸丟荒,一輩子與這些土地相依為命的老人心里疼痛不已。他們從來沒想到村里辛辛苦苦分來的土地養大了孩子們,竟被他們無情地拋棄。農民沒有了土地,怎么生存下去?但只靠著這一畝三分地,瓦房依舊是瓦房,泥路依舊是泥路,多少年來都是如此,沒有一絲改變的痕跡,這怎能怪孩子們呢?這些土地打出的糧食賣不了幾個錢,養豬也是賺不了多少。風吹雨打,旱災水澇,哪一樣不令人操心,老人們心里充滿了矛盾。
城里打工的孩子們寄回了錢,托人從市集上買來幾袋米就夠用幾個月大半年了,再不用操心耕田耙地、插秧收割,也像個城里人一樣坐在陰涼的屋子里,便可以吃到香噴噴的飯菜了。看著丟荒的土地,老人們雖然心疼,但也慢慢接受了,但他們還是擔心,因為土地丟荒看,以后就難以變回原來的樣子。畢竟打工的孩子不可能永遠打工,他們還要回到村里來的。那時他們還要靠著這幾畝田地呢!再說,供養了村里人世世代代的土地,怎么能說丟荒就丟荒呢,這么好的田地呀,別地方的人要找一兩片平整的土地都難,更不用說這么肥沃養人的土地了,應該要珍惜,要讓土地活下來。
老人們就是不忍心,但自己又扛不動鋤頭,握不穩犁耙了,村里連牛都沒有幾頭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肥沃的田地漸漸干燥堅硬,慢慢地被草木占滿。他們實在看不下去了,弓著腰,互相串門,互訴心中的苦悶,也到村干部那里去聊聊心里的擔憂:絕不讓土地死掉,一定要讓土地活著,這樣子子孫孫才能興旺。村干們碰了頭,召開村民大會,決定將閑置的土地向外面的老板租讓,流轉盤活土地,不再讓土地丟荒。
老人們高興了,那些土地又恢復了生機:村頭轟隆隆的聲音,老板調來了機械耕耘機,正把那些得意的草木挖的一干二凈,整片土地又露出黑油油的面孔,他們要種上甘蔗和柑橘,還要建無公害綠色蔬菜園,開發農家樂。
我想到明年開春的時候,這片土地又會是綠油油的一片,五彩斑斕的蔬菜又長滿地里。這回城里的白菜就不用下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