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蘭筆記（二十）

文 /寧 銳

庭前春雪落 2013年2月3日

雪再次落下。靜靜地看著雪，讓人別無它想，好像一切塵埃落定。一盆細葉太白素初開，碧葉白花一派晶瑩，蘭兮雪兮和光同塵。于是鋪紙研墨，對之寫生。在龍年的尾聲里，臨窗信筆，那些紛繁的喧囂與浮躁，遺落到筆痕深處，墨跡的盡頭。

畫成，題詩曰：“庭前春雪落，靜對玉芙蓉。草昧天心造，因緣夢里逢。”

靈隱寺雪中除夕 2013年2月9日

平生第一次在寺中過年。車還未進山，智法已發來照片先睹為快，靈隱雪景美到一種極致，難立文字，妙不可言。近山腳下，寺里寺外，來來往往的居士和預備迎新法事的僧人說說笑笑、三五成群，雖是沙門，卻滿是祥和喜慶的氣氛。想起那句禪話：“新年頭有佛法無？”——有是本分，無是境界，眼下不妨顛倒來問：“佛祖過新年無？”，如此，不過是本分，過倒是境界。

云林禪寺于我等因緣匪淺。來往無數次，盤亙無數次，清居無數次，卻從沒有一回如這般異樣的感覺，無上清寂的同時是無邊歡喜。舉目四顧，天地空闊，山寺幽深，萬物裹挾于雪幕中，一派蒼蒼茫茫。一串串大紅燈籠，偶爾拔地而起，火一般的光鮮熾烈，映照雪野。墻角處，屋檐下，江南的梅花開了，在皚皚白雪中驚艷得讓人心顫。禪房外，庭前新草如茵，悄悄將春雪染綠。

重游佛學院七葉堂，觀余舊年所寫小蘭扇，感懷歲月如斯。

格子人物 2014年2月2日

偶見書友任杰兄所發微信：“在武漢董老師家翻閱舊書，無意中在《讀庫》扉頁發現寧風云兄的一件小品畫作，倍感親切。見畫如晤，寧兄筆下標志性人物‘格子男生’配上書法小字，傳統筆墨中頗具現代氣息。”

讀罷令人頓生年華彈指，恍如隔世之感，當日一揮距今已六七載矣，“格子人物”余亦久不作。原作所繪人物即吾少時同窗周軍，軍善畫，喜戲謔，性淡泊，于故鄉中學執教美術多年，無半點世俗習氣，遂為一生知己。

此畫乃家鄉度假同玩時戲作，酒后涂鴉，畫成即為軍掠去也，至今與余蘭畫并懸于其書房。年來曾往觀之，紙色泛黃，邊角處霉斑點點，似當年畫中酒痕。逝者如斯，能不愀然一嘆。

種蘭于紙 2013年2月21日

人生是一場修行。你所遭遇的人與事，權作功德去看。度人是自修，自修即度人。那個人是天賜的機緣，他未曾改變，是你修為不到。一朵花落，庸人憔悴；一朵花開，你露笑顏。人生是苦，福在其間。當作如是觀。

去冬繁碌，花期不暇照管，兩盆春蘭龍字與西神的花苞相繼枯萎，令人痛惜。想二花往歲芳顏，捉筆種蘭于紙，容光在目，以慰我心。

訪尚陵 2016年2月19日

今日雨水，麗日春暉，淑氣和暢，天地空明。晌午，應市長鄧延發公之邀同游毛祁鎮，訪尚可喜王陵。

尚陵背倚山丘，新近不斷修繕。下車，鄧公乃指門前兩行懸鈴木語余：“此法國梧桐皆吾令人所植，借取君《溫文爾雅》書中所記梧桐之名也。吾心如君心，亦頗愛草木。”皆笑，余曰：“天人合一，格物致知，此士子心性，即仁心也。”

瞻陵閑話，四顧群山。余曰：“可惜故鄉氣候所限，佳卉不能盡有，未知可栽竹否？”鄧公曰：“可。數友家中種之，吾亦然。”曰：“如何越冬？”答：“但稍裹以棉布可也。又有人仿植葡萄法，罩之以塑棚，皆善。”吾悅，曰：“梅何如？”曰：“梅盆景則可，唯難見花。吾喜臘梅，或曰可種。至若蘭蕙亦生于江南，東北如何養好？”余笑曰：“于今之日，南溫北涼，春蘭卻猶愛東北，反勝江南也。”復交流種蘭之法，品第群芳高下，又談《爾雅》名物，不亦樂乎。

歸途，做客蒹葭草堂。堂主雅好，藏鄉賢字畫，茶幾置春蘭兩盞，乃當今組培草，花將謝而余香略存，相與賞畫觀蘭。一番茶敘至黃昏，惜別乃散。

上元三花 2016年2月22日

遼南風雪盛，京城蘭蕙香。上元佳節，故鄉又迎好大雪，“正月十五雪打燈”，常言不虛也。喜不自勝，獨步室外十里，俯仰天地雪景。返回屋中，渾身盡白，雪浸衣衫。

今春留鄉日久，得益于一眾含苞蘭草悉數托付王晨、張昂手中，滋蘭之法二人已心領神會，每有疑問余隨時解惑，每有花開輒攝錄之，傳與我看。大多蘭草是老友，歲歲花開，固然司空見慣；另有一些蘭草是新朋，花貌吾亦未得見，心中不免期盼。對雪沏茶，蘭照忽至，觀之，乃汪字、翠一品、古堰嬌子也。

汪字乃老盆草，自不必說。古堰嬌子，引種兩載今始見花。翠一品則余早養之，歲時必花，栽植數載健碩滿盆。可惜某日不慎，灌溉濺芽遂致腐病，迨發現為時已晚，全株休矣，后不再引。去冬，蕓蔚蘭苑王紀順寄來數草，間有此花帶苞，今復得觀。

翠一品乃老種之后出者，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由著名蘭家吳恩元選育。其花色翠，白舌紅點粲然，風貌獨特者乃在其萼瓣——花形端正而三瓣端凹入，似缺一角，便增靈動氣韻，號稱春蘭皺角水仙也，此為老種一絕。一般此類水仙瓣花品往往飄逸有余，端莊不足，唯獨此蘭能兼有之，于“四大天王”外別開生面。

古堰嬌子，去歲嘗出一蕾，中道焦萎，今春苗始壯而初花。其花色艷，黃綠間粉，瓣亦呈皺角狀，捧瓣微仰，俗稱貓耳者，近出四川，為春蘭復色水仙精品，即緋色飄仙也。花兩朵而蜷伏叢下，花品未完，來年之姿當更驚艷。

入夜，窗外爆竹聲起，披掛起身出門放花。雪中焰火，格外絢爛。父親放鞭炮，我燃煙花，母親帶梵梵屋中扶窗觀看，小兒歡叫連連。一日而看雪、賞蘭、觀焰，此樂何極。發微信共享曰：“蘭花、雪花、煙花。”江南小易評曰：“妙哉，上元三花！”遂引以為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