惰民、散走與戲曲

陳益

惰民，在今天已是一個罕為人知的名詞。這是指“齊民”（士農(nóng)工商）之外的賤民，一個地位低下的階層，人們往往用墮、丐、貧這樣的字眼加以形容。惰民家族干的都是賤業(yè)，被稱為丐戶或樂戶。他們與戲曲，尤其是明代四大聲腔之一的余姚腔有著密切聯(lián)系。

顧炎武先生《日知錄·降臣》一則注：“今浙江紹興府有一種謂之惰民，世為賤業(yè)，不敢與齊民齒。《志》云：其先宋將焦光瓚部曲，以叛宋降金被斥。”他認為，惰民是宋將焦光瓚部屬的后裔。焦光瓚部屬投降金兵后，宋人痛恨投降者，把投降官兵的后裔貶為惰民。但有人說是明太祖滅了元朝后，元降兵乞求勿殺，寧愿在民間為奴，于是被貶為墮民。魯迅先生在雜文《我談“墮民”》中說：“明太祖對于元朝，尚且不肯放肆，他是絕不會來管隔一朝代的降金的宋將的。”他相信惰民與朱元璋或朱棣有關(guān)。也有人根據(jù)他們居于水上，不與齊民通婚雜居，不能入學科考捐官，世代從事賤業(yè)的特點，稱之為“中國的吉卜賽人”。

眾說紛紜，迄無定論。

近年來，我在做昆曲史研究時，根據(jù)惰民大多數(shù)人世代相傳善于彈奏唱曲的情況推測，他們早先很可能與內(nèi)廷教坊或?qū)m外樂戶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后來在時局動亂中四處流落，卻與“齊民”互不相容。明代中葉，戲曲進入了旺盛發(fā)展期，唱曲演劇之風四處蔓延，連士大夫們都欣然為之。稱他們從事賤業(yè)，不過因為他們原本是惰民、賤民。惰民的職業(yè)主要是“唱班”兼幫傭。惰民在鄉(xiāng)村中擺弄樂器，為操辦婚喪喜慶的雇主演唱以余姚腔為主的地方戲曲，賺取報酬度日。他們獨特的生存狀態(tài)，也從一個側(cè)面顯示了南戲藝術(shù)的流變。這令人想起昆曲在清末民初迅速衰落后，始終活躍在蘇南鄉(xiāng)村，以坐唱形式演出昆曲的堂名班子。在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藝人們呈現(xiàn)出與生俱來的適應性。

其實，不僅浙江余姚、紹興和江蘇常熟，浙江全省乃至廣東、福建一帶也有惰民。清俞蛟《夢廠雜著》：“潮嘉曲部中半皆蜑戶女郎。”蜑戶，即丐戶或樂戶，擅長鼓吹、演劇。這從一個側(cè)面告訴我們，演藝始終是一個專業(yè)的行當。

讀余姚政協(xié)編寫的文史資料，發(fā)現(xiàn)對惰民有如下記載：“男子則捕蛙、賣餳、打檠、鍛爐鐵、編機扣、塑土牛土偶。正月元宵執(zhí)響器以鬧入堂。立春、端午土牛老神以闖入室。九月社夥會參神送圣，迎燈走馬……”惰民中的男性大多數(shù)會擺弄樂器，演唱戲曲。所以作為明代戲曲四大聲腔之一的“余姚腔”，在惰民的唱班中才有跡可循。女性惰民到自己的幾戶主顧家去供役，往往給主人家的男人理發(fā)，給婦女剃面毛、整發(fā)髻，東家需要辦喜事時則充當伴娘。主顧家里一旦有婚喪大事，男女惰民都會去幫助東家操辦一切。他們頗有處理婚喪大事的經(jīng)驗，所以有機會收取紅包。喜慶宴席后，有大量的剩余菜肴，女惰民就擇取整潔的剩菜用竹籃盛了，拿回家食用。

散走，是幫傭的一種形式。用時下的話說，就是鐘點工，或者說上門家政服務(wù)。記得好多年以前，我和一位朋友去上海顧廷龍先生的寓所看望他，年逾古稀的學者滿屋是書，連床上也擺滿了書。顯然是因為缺少時間料理生活，他請了一位“散走”幫忙燒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那時他身體還很清健，不必整天有人服侍。

散走的好處，是一個“散走”可以走幾家，到了約定的時間就來，做完就走，每家所付的工錢較省，而且能幫主人家解決不少困難，所以頗受歡迎。對于“散走”來說，只要安排合理，手腳勤快，養(yǎng)家糊口也是沒什么問題的。

入惰民之籍，操惰民之業(yè)，顯然是由經(jīng)濟上的原因造成的。盡管惰民在政治上受到壓迫，被降到比較卑賤的地位，然而，對于以求生存為第一要旨的下層百姓來說，吃飽喝足，有一定的經(jīng)濟收入是最重要的，政治地位便退居次要位置。

事實上，在漫長歲月中，惰民的政治地位也不斷發(fā)生變化。清朝廷曾經(jīng)下過幾次解除惰民籍的詔令。乾隆時，還準允惰民“改業(yè)為良，耕讀工商，悉聽自便，下逮四世，準其報捐應試”，“光緒三十年十月丙寅，除浙江惰民籍，準入學堂，畢業(yè)者予出身”。民國元年（1912）三月十七日，大總統(tǒng)孫中山先生專門頒布了開放“惰民”令，使他們享有選舉權(quán)，參政權(quán)，言論、出版、集會、信教等自由權(quán)利。然而，大多數(shù)惰民仍由于經(jīng)濟上的原因，不肯脫離惰民籍，甘愿作為惰民，供人役使。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新中國成立后，強調(diào)人人平等，消滅等級差別，結(jié)婚時坐花轎、吹奏和儀仗等儀式很快消亡，很多惰民進學校讀書，成為政府公務(wù)員、軍隊干部、教師、演員、醫(yī)生和工人，與普通居民不準通婚的禁俗被破除，惰民的稱呼也就漸漸淡化了。

舊時代，浙江紹興的惰民藝人之間流傳這樣一句話：“演戲演到老，不如路邊草。”然而以扮演孫悟空而著名的戲劇演員六小齡童（章金萊）在敘述自己的家世時說：“我家其實是元末蒙古族的后裔。我的祖先隨著蒙古騎兵的鐵蹄踢踏，從大漠黃沙的塞北，來到了山清水秀的越國江南。朱元璋滅了元朝建立明朝之后，就把所有留在南方的蒙古人貶為墮民……”六小齡童十分坦率地承認自己是惰民后代，是因為新中國成立后，他擁有“人民演員”的光榮稱號，其社會地位比之先祖，獲得了翻天覆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