贛江物語（11首）

萬建平

這個下午，它想把一生過完

落日像一個輝煌的句號

一個下午在她的余暉中開始謝幕

暮靄四起，贛江像一張鋪開的大床

浪花的棉被蓬松而又溫軟

沙灘上的水鳥，帶著它的憂傷飛走了

它已經被秋風雕琢了一個下午

一個下午，重塑了它的一生

孤獨的扇貝按原路返回內心

再一次為自己的愛情含珠為燈

半生的自戀已成癥結，使它無法自拔

鯰魚繼續沉迷在淺水區域

把魚水之歡當作愛的盛宴

這個下午，它想把一生過完

在潮水的禱告聲中，我淚流滿面

在追尋神靈的心路上

我無法阻止自己的心變成另一條贛江

搖一葉木舟從我心上駛過的人

你是那排浪隔世的起伏

我也不能阻止自己的心變成一片桑田

那個扛著鋤頭來植桑點豆的人

你是庇佑這方水土的神嗎

在這個世界上，我常常不能夠左右自己

我祈求的神靈從來不在，卻又無處不在

人間的災難眾多，我是被愛情救贖的嬰兒

在追尋神靈的心路上，艱難地成長

我遮羞的衣衫，有桑的成分，還有浪花的牙痕

我看到的大地，像一張碩大的眠床

我憂傷的目光，鍥入了時間的流淌

我神秘的微笑，其實并不神秘

我寧愿變成一條殉道的小魚

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把這條江河解讀

所有的知識儲備、文化積淀和虛妄的情感

似乎經不起一朵浪花的淘洗

我不能責怪贛江的寬闊與流長

不能責怪時間的流水有意偏離堤岸，不曾把我砥礪

放任了我身上作為一個人的種種粗俗與狂妄

秋風乍起，我又一次獨自來到江邊

這一回我選擇向一粒沙子學習謙卑

從仰望的角度，把一顆鵝卵石細細打量

以美學的眼光分析有關贛江給予它的諸多幻想

我將盡量避免與那只水鳥決斗

如果它餓了，我寧愿變成一條殉道的小魚

這樣我就可以借助水鳥的翅膀翱翔天空

借助它的眼睛對贛江做一次深情的鳥瞰

秋風向晚，贛江越來越瘦

秋水清瘦，贛江捧著雪白的浪花

向低處流去。陽光依舊燦爛

一條魚擱淺在沙灘上好多天了

空氣里的腥臭一陣一陣浮起

據說，這就是傳說中的江湖氣息

千里贛江上，有多少魚蝦

每天都在用生命為江湖獻祭

這是被一片死魚霸占的沙灘

甚至找不到一個孤獨的雪泥鴻爪

在淺水區，有一只沉船

流露出了鐵銹一般的傷感

數不清的鵝卵石，像歲月的祭品

在默默地祭奠著一條死去的魚

秋風向晚，贛江越來越瘦

天將暮，太陽慢慢沉入贛江

天將暮，太陽慢慢沉入贛江

我手里攥著一絲可讓夢想發芽的暖

月亮提著一盞馬燈，把自己掛在天空

我一個人坐在寂靜的沙灘上

面對贛江，卻漠不關心它的流速

濤聲，依舊不舍晝夜地纏綿起伏

貼身的秋風一字一句譯出了歲月深藏的悲涼

“逝者如斯夫！”但我卻一動不動

一夜之間，贛江瘦得露出了自己的肋骨

我已把一片沙灘坐得鶯飛草長

這一切，都被一只水鳥看在眼里

它一直蹲在我思緒蓬松的頭發上

自顧自地理著一身漂亮的羽毛

對這個世界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

我把一塊石頭拋進了贛江

這一個下午，我什么也沒有做

沒有回顧過去，沒有瞻望未來

對當下的自己也羞于觀照

靜靜地，我看著贛江默默地流淌

這個下午，我什么也不想

不想天地萬象，不想人間苦樂

對上天恩賜的一切，平靜地接受

這個下午，我沿著贛江邊行走到天黑

對浪花的癡情，我的雙腳沒有半點遲疑

這個下午，我只做了一件大事

我彎下了一個詩人孤傲的身軀

撿起一粒鵝卵石，然后用力拋進了贛江

據說，它從江心到江邊花了一萬年的時光

一萬年的積蓄，只夠我一瞬間的消費

傾我一生深情，為你滔滔不息

一朝相遇，我就把自己放養在你的秋水里

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讓思念進化成翅膀

然后，撥開重重疊疊侵骨的波浪

沖天而去。我只想做一條安守贛江的魚

把對日出日落的關心，轉向潮漲潮落

把對愛情的狂熱，轉向內心的平靜

從你的秋水里出發，游過雪滿寒江的冬天時

我會不屑于和獨釣的蓑笠翁糾纏平仄之事

我向往春天與遠方，向往沒有終點的抵達

我對一切命運的安排都可以淡然接受

唯獨對你例外;我崇尚師法自然的哲學

唯獨把愛情捧為圖騰。一朝相遇

我就把你放養在我的生命里

傾我一生深情，為你滔滔不息

我認定這個下午就是自己的生日

又是一個冬天的下午，萬物蕭疏

我翻過贛江大堤，再次來到那片沙灘

滿眼都是細碎的金子。我的內心格外干凈

一塊青花瓷片臥在金色的沙灘上面

寧靜，肅穆而又神秘。一種感動不可言傳

我堅信這塊青花瓷片里面藏著一座廟宇

千里贛江啊，像一位遠道而來的信徒

虔誠地匍匐在它的面前，莊嚴了每一寸時光

我恍然大悟，多少年啊

我目送的流水，是贛江念念不忘的心經

我頭枕的波濤，是贛江為老屋村

日以繼夜悲憫的禱告。我突然淚水盈眶

認定這個下午就是自己的生日

一千年，一萬年，也說不完瞬間的永恒

俯身撿起這塊青花殘片

青花瓷，自脫胎于大師之手

就再也逃脫不了破碎的宿命

就像人，在一聲啼哭中向死而生

像愛情，為別離而飲鴆蝕骨的纏綿

像贛江呀，日夜向遠方奔流

最終消失在蒼茫的天邊

我俯身撿起這塊青花殘片

它的傷口已被時光打磨得那么圓潤

我想裝作無意被它的鋒刃割破手指

釋放淤積了千年的思念，就像它最終的

那一聲尖叫，閃電一樣劃過大地

讓贛江帶著疼痛向我奔涌而來

可我已不能夠復原它的從前

就像它也不能夠承載我的未來

流水不回頭，我就坐看它一日千里

我用一生默默地看著贛江流向遠方

像在一個夢里，不過問歲月的短長

一只空船從下游逆水而上，然后掉轉頭

順流而下，滿載著一船空洞的時光

兩只水鳥緊挨著我忙于筑巢

我剛好被陽光翻曬了一遍，一窩小鳥

就已經羽翼豐滿。我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卻見大鳥呼喚著小鳥，驚飛了滿天

我想象的贛江應該像一把卷尺

拉得再長，一松手還會回到我的夢里

我熱愛的人生，總是不夠把一個夢做完

一個夢，讓贛江也丈量不出長短

流水不回頭，我就坐看它一日千里

人生本無意，我就像贛江一樣放浪自己

我彎腰向贛江鞠了一個躬

贛江是孤獨的。一如孤獨的我

我默默地坐在孤獨的贛江邊

從日出到日落。一如贛江

從早晨到黃昏，從我身邊默默流過

多年來，我始終與贛江保持著

某種相同而又不盡相同的向度

仿佛兩顆靈魂各自在將孤獨打磨

面對贛江，我首先放棄了使用語言

一如贛江放棄標點，不舍晝夜北去

一堆卵石被拋棄在路上，像時間的白骨

一朵浪花被拋向天空時，風，突然轉向

逆光中飛向落日的水鳥，逐漸接近悲壯

我不由自主地彎腰向贛江鞠了一個躬

像一個問號，鎖住了最后一抹余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