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春穎
(中央民族大學 少數民族語言文學系,北京 100081)
美國語言學家薩皮爾(Edward Sapir)說:“語言的背后是有東西的。語言不能離開文化而存在,所謂文化就是社會遺傳下來的習慣和信仰的總和。”語言(Language)是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是人們進行溝通的主要表達方式。人們借助語言保存和傳遞人類文明的成果。著名的語言學家羅常培先生從語詞涵義角度討論了語言和文化的關系,著有《語言與文化》這一經典論著,將語言學和人類學相結合,開創了語言與文化研究的新思路。語言與文化有差別但緊密聯系。語言是文化的一部分,文化的內容要依靠語言傳達和表現。
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定義:非物質文化遺產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指被各群體、團體、有時為個人所視為其文化遺產的各種實踐、表演、表現形式、知識體系和技能及其有關的工具、實物、工藝品和文化場所。各個群體和團體隨著所處環境、與自然界的相互關系和歷史條件的變化不斷使這種代代相傳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得到創新,同時使他們自己具有一種認同感和歷史感,從而促進了文化多樣性和激發人類的創造力。
民族研究離不開語言。語言是民族的重要特征,一個民族有無自己的語言,使用何種語言,語言的使用狀況如何,這些都是構成一個民族特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語言是一種社會現象,幾乎同人類的種種活動都有密切關系,人們認識和了解客觀世界需要借助語言進行,以我國北方多從事畜牧業的蒙古族為例,在蒙古語中有大量反映畜牧名稱的詞,不同歲數的牛羊也有不同的名稱;語言能夠反映一個民族歷史和現存的特征,每一種語言都是經歷許多時代的產物,類似于考古雪山峰的文化堆積層,是不同時代一層一層堆積起來的。赫哲族漁獵文化歷史悠久,現存赫哲語中還保留大量魚類詞,如: imaχa“魚”、abtχ?“鯽魚”、talaχa“烤魚”、talq?“生魚”,這些詞反映了自古以來魚類和赫哲族生活緊密聯系。
語言功能的退化直至消失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語言功能逐漸減弱,經過安全、穩定但受威脅、受侵蝕、瀕臨危險、有嚴重危險、情況危急直到滅絕。語言從有到無,其所承載的文化、語言的思維方式都將受到影響。
我國是多民族、多語種、多文種的國家,各民族使用著上百種語言和30多種文字。語言瀕危、消失,對語言使用群體來說失去了本民族語言;從語言資源觀來看,是世界語言資源的損失。語言是文化的載體,蘊藏著豐富的文化現象。戲劇、民間故事、神話、寓言、詩歌、唱詞等等口頭表達都需要借助語言來展現。伊瑪堪是赫哲族的長篇史詩,其形式有說有唱,類似漢族的大鼓、蘇灘、蒙古族的說書,是一種古老的民間說唱文學藝術,被譽為“北部亞洲原始語言藝術的活化石”。2011年召開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會議上,“赫哲族伊瑪堪說唱”被列入《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但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赫哲語瀕危加劇,目前只有部分老人掌握赫哲語,伊瑪堪的傳承岌岌可危。
近年來,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成為熱潮,筆者在調查中了解到伊瑪堪的傳承工作日趨規范,對赫哲語保護起了積極作用。目前有國家級和省級伊瑪堪代表性傳承人六位,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心的指導下,每位傳承人組織成立一個傳習所,學員20—50人。所學教材是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心結合早年采錄的伊瑪堪音頻,與赫哲語專家賈玉平一起編寫的《希特莫日根》和《沙倫莫日根》。為了學員學習方便,教材中用漢字標注赫哲語讀音,部分學員初學伊瑪堪時,是靠死記硬背漢字發音來背誦這些文本,但這種學習方式很難還原伊瑪堪說唱的原貌,是“走樣”的伊瑪堪,學員學著吃力,聽眾聽起來也覺得生硬,學習效果欠佳。傳承伊瑪堪的首要條件是會說赫哲語,而赫哲語的重音都落在第一個音節上,因此把握語調是說唱伊瑪堪的關鍵。筆者訪談幾位伊瑪堪傳承人和赫哲語教師都表示:“伊瑪堪傳承的主要困難就是學員們不會語言(赫哲語),語調更是掌握不好,所以說唱伊瑪堪的關鍵就是學赫哲語。”可見,語言瀕危直接影響其所承載文化的傳承,原生態文化的傳承需要本民族語言做支撐。掌握不好本族語言,傳承的文化也是“變味”的文化,
語言能反映使用者的思維方式、價值觀和世界觀。學會一種語言便打開一道認識世界的新門,語言是人們認識了解事物的工具并能夠為人們提供一個新的視野。每一種語言都是使用該語言的群體世世代代生產生活經驗和體會的累積,是珍貴的財富。語言的交際功能使得這些寶貴的經驗能夠得以傳承,慢慢積累形成人類的知識體系,在認識客觀世界的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以語言在生物學領域的應用為例,生物學家調研時發現兩種外形、氣味十分相近的植物,肉眼很難辨別其差別,參考當地語言,發現有不同名稱,從而證實兩個物種確有差異。語言的作用不僅僅體現在其交際功能、傳遞信息的功能上,而且還有其社會經濟的效用。赫哲族自古以來以漁獵為生,赫哲語中有相當豐富的魚類詞匯,目前有很多魚種已經消失,但赫哲語還保留了這些魚種的詞,可以通過它研究其來源。但如果記錄這些生物的語言都消失了,那這些物種也就很難為人所知,人們對客觀世界的認識也很難深入。
語言是一個民族或族群的重要標識。本民族的人對自己的母語都有天然的感情。費孝通先生在1988年提出“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思想,56 個民族為“多元一體”中的“多元”,民族之間是平等、互利互助和共同發展的關系。“多元”的民族語言不僅是民族認同的重要標志,也是中華民族共同的精神財富和語言資源寶藏。俄羅斯境內的那乃人和我國的赫哲人族源相同,2017年6月,中國饒河縣舉辦的赫哲族第十屆烏日貢大會邀請俄羅斯哈巴邊區20多個那乃人前來,訪談對象尤金蘭和尤秀云都在此期間用赫哲語與那乃人交流,二人雖然來自不同國家不曾相識,但語言相通,交流起來感到很親切。據了解,目前俄羅斯哈巴地區的那乃人約有2萬余人,當地那乃語保存和傳承情況較好,隨著“一帶一路”戰略的推進,雙邊交流的機會增多,2018年5月—10月,同江市組織開展中俄邊境文化季系列活動,該活動為中俄兩國民間文化交流提供了重要平臺,與境外的那乃人的廣泛交流對國內赫哲族語言文化發展會起到良好的促進作用。
經過多次調查,看到目前赫哲語現狀有兩個特點:一是能說純正赫哲語的赫哲族日趨減少。何學娟等人在2002—2004年調研時,就指出現階段的赫哲語是僅存在高齡老人的記憶中的一些單詞和短語,但隨著時間推移,一些老人故去、一些身體狀況欠佳,能說一口純正且流利的母語的人越來越少。二是赫哲語掌握狀況在局部范圍內大幅度提升,語言活力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提升。近年來,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熱潮的影響下,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心開辦伊瑪堪傳習所,配專門教師有計劃、有針對性地教授赫哲語,學員人數不斷增加,配套教材和教輔資料普及,學習內容也在持續更新,現階段《希特莫日根》全部章節各傳習所都已學完并通過省非遺中心的考核,自2018年開始,全部學員開始學習《沙倫莫日根》,參加學習的赫哲族母語水平均有所提升。以尤文蘭伊瑪堪傳習所的學員尤明芳為例,2016年以前,她只能憑借兒時父母對話中的記憶,說幾句“你好、你吃了嗎”等日常用語。自參加傳習所,系統學習兩年后,現在能獨立說唱整部《希特莫日根》。諸多學員情況類似,如吳玉梅、董繼紅、畢秀琴等等。掌握赫哲語的人數增加、赫哲語水平有較大提升、赫哲語使用的場合也隨之增多,在一定程度上,瀕危赫哲語的活力有提升之勢。
2009年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在中國藝術研究院掛牌成立,中心承擔全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相關工作,履行政策咨詢,組織全國普查,指導保護計劃的實施,進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理論研究,組織研究成果發表和人才培訓等工作。黑龍江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隸屬于黑龍江省文化廳,負責全省非物質文化遺產普查、保護、搶救和利用工作,指導保護計劃的實施,建設各市、縣(區)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體系。在此期間,各地市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心相繼成立,保護和傳承工作形成國家、省、市、縣四級體系,逐步走向規范和系統化。同江市是赫哲族人口最密集的地區,赫哲族傳統文化資源豐厚。幾位優秀的伊瑪堪傳承人吳寶臣、尤文鳳、尤金蘭、尤秀云都居住在此,自赫哲族伊瑪堪被列為《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赫哲族伊瑪堪的保護和傳承工作自上而下開展,現有國家級傳承人兩位、黑龍江省級傳承人四位,另有佳木斯市級傳承六位。傳承人被賦予榮譽的同時也有了相應的義務和責任,現在已經成立以傳承人為中心的傳習所,非遺中心定期考核、審查傳承情況,檢查傳習所赫哲語的學習情況。新一代的傳承人已經掌握幾百甚至上千個赫哲語單詞,能夠說唱一兩個小時的伊瑪堪內容,學員人數也在不斷增多,關注和走進伊瑪堪傳承工作的人也與日俱增。目前,在國家、省、市及地方政府的共同努力下,伊瑪堪說唱的搶救、保護和傳承工作呈良好的發展態勢。
《中共中央關于深化文化體制改革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2011年10月)號召“科學保護各民族語言文字”,《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將傳統口頭文學以及作為其載體的語言列為首位,明確了語言保護的法律地位。2015年,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開啟,全國范圍開展少數民族語言(含瀕危語言)、漢語方言和語言文化調查工作,越來越多的語言文字工作者參與語言保護工作中,走進少數民族聚居區,記錄和整理語料,在此過程中,學界的語言資源觀和語言保護思想得以確立和擴大。諸多的民族知識分子和語言文化精英也積極參與、配合,部分人為傳承本民族語言,利用微信、QQ 等網絡手段,組織建立赫哲族語言文化學習小組,在線上開展赫哲語教學。國家法律明確規定各民族平等,各民族都有學習和使用本民族語言的權利,相當程度上提升了赫哲族人語言文化自信。訪談對象尤金蘭表示:“在新中國成立以前,怕被別人瞧不起,有時候羞于承認自己是赫哲族,1949年以后,國家明確各民族平等,而且我們人口較少的民族有各項優惠政策,我為自己是赫哲族感到驕傲。”民族平等、語言平等的觀念深入人心,各民族都明確自己的權利和義務,并且,隨著國家、各級政府和有關單位在語言保護方面都做了很多工作,對赫哲族的語言保護意識產生了積極的推動和影響,越來越多的赫哲族人自發參與到語言保護和傳承工作中,并且還在積極教育和培養下一代學習赫哲語,赫哲語傳承工作實現了可持續發展。
語言保護是項系統性的工程。家庭、學校和社區是民族語言文化的重要傳承場。家庭教育、學校教學和社區培訓有機結合,互相補充,有利于瀕危赫哲語的保護和赫哲族文化的傳承。家庭是語言文化傳承的最后一道防線,若家庭中出現代際傳承斷裂,語言走向瀕危則是必然。學校是開展系統、規范化教學的場所,研究表明5—12歲是語言習得的最佳時期,在學校開展赫哲語教學,能夠促進赫哲語的傳承。2000年以來,三所赫哲族鄉中心學校陸續開設赫哲語課程,每周1—2節,使用同江市教育局編寫的校本教材《赫哲語》。學校課程的開設給予赫哲語言文化傳承和展示的空間,幫助學生從兒童時期形成多元文化的意識和思維方式。社區的語言文化活動主要以傳習所培訓為主要途徑,利用廣播、講座、宣傳欄等多種宣傳方式,感染更多的社會力量參與到民族語言文化保護和傳承事業中。多方合作,家庭、學校和社區形成合力。
赫哲族有本民族語言,沒有記錄語言的文字。語言文化都靠口耳相傳,赫哲族中的知識分子和民族精英在赫哲語和赫哲族文化傳承中起重要作用。純正的赫哲語只有少數高齡老人掌握,及時利用現代錄音、錄像設備記錄這些老人的語言面貌是當務之急。學校的赫哲語教學也要依靠掌握語言的教師實現。赫哲族文化中樺樹皮技藝、魚皮畫技藝、伊瑪堪說唱等,依托國家、省、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力量,完成責任保護單位的資料收集、影像采錄工作,傳承人開展教學活動培養后繼人才,履行傳承責任和義務。語言文化傳承都需要教師和各級傳承人,給予教師和傳承人適當的工作補貼,提供培訓進修機會,提高業務素養和工作熱情。堅持以人為本原則,重視民族語言文化傳承中活態傳承的力量是語言保護的可持續之路。
在日常生活、社區活動、學校教育等各個領域,不斷拓寬民族文化的傳承渠道,開展多種形式的傳承活動,培養本民族成員自覺繼承和發揚優秀傳統文化的責任意識。少數民族的傳統節慶在文化傳承中發揮重要作用,以赫哲族的烏日貢大會為例,2017年饒河縣舉辦烏日貢,全國赫哲族同胞在此歡聚,大會給他們提供了展示傳統漁獵文化的平臺。筆者有幸以志愿者的身份參與,親身體驗了赫哲族風情的音樂、舞蹈及各項體育活動。赫哲族聚居區的代表們身著民族服飾,表演了以薩滿文化為核心的音樂、舞蹈,參加了伊瑪堪、嫁令闊等比賽,展示了古老的魚皮制作技藝。多種形式的民族文化展示和宣傳,潛移默化中強化族群對民族文化的關注,逐步形成傳承文化的意識和責任感,讓優秀的民族文化能夠代代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