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林
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現名為“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前主任、哈佛大學政治學教授羅德里克·麥克法夸爾(Roderick MacFarquhar)是名副其實的中國問題專家。他不但對當下中國現實極為熟悉,歷史、時事信手拈來,而且思維非常敏捷。
他的代表作“文革前史三部曲”,早已成為“文革學”或者中國文化大革命歷史研究的扛鼎之作,而他的《百花齊放運動與中國知識分子》《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上下卷,與費正清合編)、《毛澤東最后的革命》(與沈邁克合著)等作品,同樣可圈可點。
麥克法夸爾對中國問題尤其是對文革歷史的研究能夠取得如此的成就,其原因固然是多維的,但最為根本的原因想必是他生活于其間的冷戰情勢,尤其是他因此與中國結下的長達半個多世紀的緣分。具體地講,1953年,麥克法夸爾完成其在牛津大學的學習之后,旋即奔赴因冷戰而崛起的美國區域研究重鎮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在中心創始人、“頭號中國通”費正清的悉心指導之下開始對中國問題的研究。
1955年,麥克法夸爾獲得哈佛大學遠東區域研究碩士學位,志在通過做記者另辟蹊徑從政:“當時中國剛在幾年前發生了革命,報紙似乎會對中國感興趣,所以我決定研究中國,當時很少人研究中國”。于是接受《每日電訊報》副總編唐納德·麥克拉克倫的邀請,回到英國就職于《每日電訊報》和《周日電訊報》,跟從經驗豐富的蘇聯問題專家戴維·弗洛伊德工作,專門從事中國報道;自此以降,中國便成了麥克法夸爾一生的主題,雖然此后他先后做過刊物編輯、電視評論員、國會議員等工作。

麥克法夸爾一生閱歷固然豐富,但他始終保持著對中國的關注與幾乎“共時”的研究,一如他在談論斷斷續續耗時20余年的“文革前史三部曲”的肇始時所指出的那樣,“我第一次撰寫有關1956年至1957年間中國事件的文章,是在那些事件剛剛發生的時候”,并因此聲名遠播,確立自己在學界的地位。雖然受其“所處的環境、立場所限,某些問題的論述還存在不妥之處,有效觀點和說法缺乏說服力”,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文革前史三部曲”有效地完成了“考察1956年—1965年期間發生的重要事件對中國領導人的思想、行為、相互作用的影響”這一旨歸,因而贏得了諸多評論家的高度認同與溢美之詞。
進入文革史研究時,這一歷史事件還未塵埃落定,所以麥克法夸爾遇到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其中之一就是可資借鑒的史料不足,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常常借助《人民日報》《紅旗》等媒體的報道和廣播等作為資料來源。如今關于“文革”的歷史資料已經非常豐富了,他也曾表示如果現在才進行研究,那么自己的“文革前史三部曲”可能有不少改進之處,不過他經過評估,仍然堅信自己著作的主線論述并無問題。
此間值得注意的是,在麥克法夸爾一生所開展的若干“中國研究項目”中,有一個項目影響和意義可與其以“文革前史三部曲”為代表的等身著述等量齊觀,但并不經常被人提及,它就是麥克法夸爾同樣為之嘔心瀝血達20余年的“中國文化大革命”課程。據丁學良先生回憶,早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哈佛大學校方就正式向麥克法夸爾提議為該校本科生的“核心課程——外國文化”新開設一門聚焦“中國文化大革命”的課程:雖然中國文革當時已經進入西方大學課堂,但僅僅是作為當代中國政治或者中國現代史的一小部分而被講授。
所以,倘若麥克法夸爾能夠遂愿開設這一課程,他將促成哈佛大學以中國文革為主題的完整課目,走在全世界主要研究型大學的前列。正因如此,對校方的建議麥克法夸爾既喜又憂──如何才能把撲朔迷離、錯綜復雜的中國文革,清楚地介紹給土生土長的美國年輕人?畢竟,無論是對待歷史的態度還是歷史本身,文革期間的中國人和上世紀80年代的美國年輕人都截然不同,比如就毛澤東對吳晗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革命大批判而言,海瑞被罷官發生在16世紀中葉,比美利堅合眾國的成立還早兩個多世紀。
盡管如此,“中國文化大革命”課程還是開啟了,約八分之一的哈佛大學本科生(830人左右)提出了申請,結果校方不得不將人數控制在700人,為之配備的助教多達22名。另外,因為哈佛大學的常規教室無法滿足如此大規模的課程,校方被迫征用了平時保管甚嚴,通常只在學位授予儀式等重大慶典時才動用的桑德斯(Sanders)劇院;自此,哈佛大學校園里最受學生歡迎的經典課程之一誕生了,麥克法夸爾也因此獲得了列文森杰出教學獎。
此間必須指出的是,首先,這門課程開設之初并沒有現成的課本,麥克法夸爾只好組織助教們挑選中文資料翻譯成英文,復印裝訂成冊作為教材。其次,為了讓學生有教材,為了讓普通讀者更好地了解中國文革,麥克法夸爾聯袂瑞典漢學家沈邁克,基于對這門課的多年教學經驗撰寫了堪稱文革通史的《毛澤東最后的革命》,但出乎人們預料的是,該書的出版卻直接導致了麥克法夸爾對這門課程的厭煩,“感覺自己像在背書,而學生們手頭又有那本書,我也沒有什么要補充的了”,加之選課學生逐年下降——2011年僅僅200人,在2011年這門課程停授了。
同時,我們必須知道,除著書立說和教學之外,中國問題專家麥克法夸爾成功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表征,是《中國季刊》這一刊物的創立。1959年,總部設在巴黎的“文化自由聯盟”(Congress for Cultural Freedom)決定在倫敦再創辦一本關于當代中國的雜志,而正嶄露頭角的中國問題專家麥克法夸爾自然就成了不二的主編人選。
1960年3月,《中國季刊》正式出版。麥克法夸爾在創刊號中說:“中國的發展需要嚴格、客觀的分析。我們試圖通過發表專家們的文章,對當代中國發展的方方面面提供評論意見。我們希望激發爭論。”
為此,麥克法夸爾不但邀請了澳大利亞的菲茨杰拉德、美國的魏特夫等彼時西方的大多數中國研究前輩,每人為創刊號寫一篇1000字左右的評論,總結和分析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頭十年狀況,而且還通過構建學術團隊、擴大社會服務、組織學術論爭等措施,策略地、巧妙地化解了刊物創立之初所面臨的一系列難題,為促進西方的當代中國研究做出了積極的貢獻。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當時《中國季刊》的作者不僅來自學界,也來自新聞界、商界、政界,甚至來自美國中央情報局等情報機構,但“嚴格、客觀的分析”始終是主編麥克法夸爾的審稿標準,這不僅讓雜志在“文化自由聯盟”解散之后依然存活下來,而且推動了它發展為一本嚴肅的學術雜志,奠定了它如今發展為海外中國研究影響最大的學術雜志的基礎。
2012年,麥克法夸爾從哈佛大學榮休;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舉行了一場國際學術研討會,以示紀念。
哈佛大學政府系教授、哈佛燕京學社社長裴宜理,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前主任傅高義和現任主任何偉林,波士頓大學國際關系與政治學教授傅世卓,克萊蒙特·麥肯納學院凱克國際戰略研究中心主任裴敏欣,新加坡國立大學教授黃靖,北京大學教授傅軍等近30位來自世界各地的中國研究學者,及麥克法夸爾教授的同事、朋友、學生齊聚一堂,對中國問題進行了嚴肅而熱烈的探討,以嚴謹的學術研討的形式紀念麥克法夸爾教授的學術和教學成就。
在與會者眼中,麥克法夸爾不僅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謙遜的學者,更是一位頗為神奇的老師,學生總是為他簡明扼要的教學和干練的語言所折服。一如麥克法夸爾的學生黃靖回憶當年他教授“政治科學”時所言:“他說政治科學就是三個‘p:people(人民)、policy(政策)和process(程序)。他又問我,你知道這三個‘p哪一個在前面嗎?這取決于我們所討論的是哪一種政治體制。如果是民主體制,那么‘程序在前面,他的講解簡單卻一語中的。”
另外,無論是他最早的學生還是最后一批學生,全都有這樣的共同記憶:當他們拿回關于自己論文的迅速反饋時,總是會為上面的評語和校正吃驚,幾乎每一頁每一行都有著麥克法夸爾修改的痕跡,甚至包括對語法、標點符號,乃至于腳注中漢語拼音的訂正,“他簡直是把我的論文全部重寫了一遍”,而最后的評語卻總是忘不了“繼續努力”的鼓勵。
美國當地時間2019年2月10日,羅德里克·麥克法夸爾因病去世,享年88歲,不曾帶走他對中國未來的祝福與希望:“沒有文革,就沒有改革。鄧小平領導中國進行改革,讓中國人民的生活得到了極大的改善,過上了在中國現代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幸福生活。我希望中國發生第三次大的變化,將改革深入到背后的每一個角落,讓整個社會變得更好。”
所以,是時候了,追憶中國問題專家羅德里克·麥克法夸爾,一位隔岸觀火的智者,冷靜而客觀、嚴謹而犀利地分析著中國。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