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野
大多數人對監獄避之不及,但在韓國,許多人愿意花錢進入一所特殊的“監獄”。為了從難以喘息的日常生活中逃離片刻,他們主動尋求被拘禁。
康順元最近花了一個星期,享受5平方米的孤獨。他交出手機,換上深藍色衣褲,睡在207號“牢房”的地板上。他通過門上的活板領取每天的飯菜,在房間角落排便和洗漱,臉上開始長出雜亂的胡須。
這里不是監獄。在這個到處是工作狂的國度,康順元在度假。
加拿大廣播公司(CBC)指出,韓國的國名寓意為“平靜的早晨”,但2017年,韓國人均工作2024小時,是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36個成員中第二長的,僅次于墨西哥,高于以工作壓力大聞名的日本。OECD國家的平均工作時間為1764小時。
在韓國,每天工作14小時、每周工作6天是不少人的常態。這就是像康順元這樣的中產人士必須想辦法減輕倦怠的原因。
作為工程師,57歲的康順元每周在首爾的現代起亞汽車公司工作近70個小時。據CBC報道,他在2018年11月支付了50萬韓元(約合人民幣3090元),和另外13位客人一起參加禪修課程“無道之道”,在位于江原道洪川郡的“內心牢籠”(Prison Inside Me)機構中度過了7天。
“我超負荷工作。這就是我在這里的主要原因。”他用幾乎是耳語的音量告訴CBC,“今天,我感覺更加精神煥發,思緒很輕松。”
康順元已是第三次來到這所“監獄”。開辦5年來,這里已“囚禁”過2000多名客人,包括上班族、大學生、企業家和全職主婦。卡塔爾半島電視臺報道稱,這里招待過一名13歲男孩。客人們的“囚禁”時間從24小時到一周不等。
“內心牢籠”有28間“牢房”,布置如出一轍:裝有狹窄玻璃窗的鐵門被涂成灰色,和真正的監獄一樣從外面上鎖,但有需要時可以從內部打開。“牢房”面積只有5到6平方米,內部設施非常簡單:桌子、收納柜、茶具和洗臉盆,僅此而已。
“監獄”有嚴格的規定:不準與“獄友”交談,不準使用手機,不準戴手表,一切電子設備都不能帶進“牢房”,要交給工作人員保管。每名“囚犯”會得到一套藍色獄服、一塊瑜伽墊、一支筆和一個記事本。鋪著木地板的室內有地暖,但沒有床,人只能睡在地上,馬桶在屋角。
房門下方設有送飯口,每到飯點會有人來送飯。早餐是米粥,正餐有蒸紅薯和香蕉奶昔,清淡且簡單。“監獄”的常客告訴CBC,這里在物質上有多匱乏,在精神上就有多富足。令人脊背發涼的蕭殺氣氛,給了康順元一些他覺得已經丟失了的東西。
“自由。”他說。
“這方小牢房不是監獄,我們要回去的地方(社會)才是真正的監獄。”“內心牢籠”的聯合創始人盧智香對半島電視臺說。
這座建筑是她和丈夫權永碩的心血結晶。51歲的權永碩原本在鄉村地區當檢察官,每周工作超過100個小時,身心承受著巨大壓力。“如果把我單獨關起來一陣子,我覺得自己能感覺好些。至少沒有人或者電話找我,也不必抽煙喝酒。我獨自一人,或許能在監獄里治愈自己。”
權永碩是認真的。他找到做監獄長的朋友,希望對方“法外開恩”把他關起來。然而,就算他苦苦請求說這是為治療心疾,朋友還是拒絕了他。權永碩不肯放棄,他決定自己辦個監獄來蹲。
這絕非易事。“內心牢籠”耗資30億韓元(約合人民幣1848萬元),其中大部分是權永碩夫婦自籌的資金,其余來自捐款。CBC報道稱,他們建起的“監獄”是非營利機構,非政府組織“幸福工廠”負責其日常運營。
2013年6月正式開業后,“內心牢籠”大受歡迎,期期滿員。向公眾開放前,權永碩體驗了一周,他發現監禁這種形式讓自己的精神得到了很大的舒緩。
盧智香說,起初許多客人對“監獄”心懷畏懼和些許抵抗,擔心自己無法在房間里獨處很久。但嘗試后,很多參與者表示他們“感受到了最大的幸福和自由”。
在“內心牢籠”中,每個人都被單獨“囚禁”,而且必須與手機分開。許多人歡迎這條規則,他們希望從日常的瑣碎事務中抬起頭來。37歲的計算機程序員宗秀伊覺得自己的生活在原地踏步,日復一日的重復讓她看不到未來,焦慮不已。“我來這里是為了擺脫窒悶的感覺。在這兒度過一周后,我意識到所有擔憂都是妄想,我能擺脫它們,掌握自己的命運。”
一些人會在“牢房”里靜靜哭泣。不是因為當“囚犯”令他們痛苦,而是他們終于有時間緩解內心的焦慮。
“我也哭了。”盧智香說。最近,她也在“牢房”中度過了24小時。
“內心牢籠”與其經營者的故事,如同韓國社會現狀的某種隱喻。在這片缺乏資源的狹小國土上,5100萬人口依靠幾近瘋狂的工作締造了一個發達的工業化國家,代價是“過勞社會”。
幾十年前,超負荷工作被視為使經濟快速增長的必要條件,如今,一系列社會弊病浮出水面,比如驚人的低生育率和高自殺率。韓國《朝鮮日報》報道稱,該國2018年的生育率再次創下歷史新低(0.96),成為全球在和平狀態中生育率最低的國家;女性初次生育的平均年齡在2017年推遲到31.6歲,同樣為全球最高。韓國的自殺率也位居全球前列,2003年以來每年都有超過1萬人自殺,始終處在OECD榜單的第一名。
2017年,韓國總統文在寅推行了“休息權”運動,旨在將每周最長工作時間從68小時減少到52小時,相關措施2018年7月開始實施。政治家們反復討論如何進一步限制加班。
雖然新法案受到民眾廣泛歡迎,商界卻強烈反對它。一些分析人士認為,新法律不會帶來真正的改變。“只有十分之一的員工能享受到好處。對大多數小企業來說,這意味著勞動力成本上升、盈利能力惡化,他們的雇員必須接受減薪。”英國《金融時報》援引韓國檀國大學經濟學教授金泰基的話說。
權永碩相信,新法規有利于韓國社會,他覺得應該讓人們有機會在專家指導下體驗孤獨和冥想。不過他承認,在短暫“囚禁”中獲得的感悟必須在日常生活中付諸實施,才有意義。
“我認為在這里住一兩天不足以改變一個人的生活。”他說,“但它制造了機會,一個開始變化的契機。獨處的價值和經驗將影響人們此后的生活。有些人甚至稱它是他們送給自己的最棒的禮物。”

摘編自《青年參考》2018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