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平

2012年,柯達公司破產,以35毫米、16毫米黑白、彩色電影的底樣片加工和拷貝印制為主要業務的上海電影技術廠(下文簡稱“上技廠”)開始從膠片向數字轉型。同年,位于上海市閘北區寶通路449號的上技廠嘗試電影修復業務。
2013年,上技廠啟動“上海電影影片資料搶救項目”,對部分經典電影的老膠片進行修復成為這個項目的重要內容。一批老電影人從膠片電影的后期制作轉移到經典電影的修復。這些電影修復師都是廠里的老師傅,從進廠至今一直與膠片打交道,從膠片的輝煌到沒落,他們經歷了幾次陣痛,也參與了從膠片到數字化的變革。他們似乎與外部世界隔離,在一個獨立的王國里做著一件留住時間的事。
還未見到膠片電影物理修復師胡玉娥,她響亮清脆的聲音先從巨大的機器轟鳴聲里跳出來:“你們先坐一會兒呀!我馬上過來!”當時,她正在用膠片放映機采集影片的原始聲音素材,把聲音轉成數字化。
物理修復室的走廊上堆著一摞摞裝滿膠片的蛇皮袋,室內,兩名修復師正在復檢剛剛修復完的影片,一盒盒拷貝影片層疊擺放著,幾乎占滿了整個地板,要踮著腳才能穿行—— 胡玉娥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樣的環境里。
胡玉娥的物理修復團隊共4人,每年大概需要修250部電影(包括故事片、紀錄片、科教片等),她算了算,到現在,團隊一共修復的電影有1200部。
物理修復是細致的手上功夫。修復時,要先用清潔工具手工清除塵埃、去除霉點,修理斑點和斷裂的齒孔,并用標準的牽引片取代壞的牽引片,也常用超聲波潔片機處理一些膠片上的缺陷。為去除老膠片的酸味,每個物理修復師的工作臺都安裝了抽油煙機?!坝袝r候,老膠片還會收縮,我們得把膠片進行膨脹恢復到原樣,半個小時一次,一部電影要花上三四個月才能完成?!?/p>
《女司機》《牛郎織女》這樣拍攝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影片,常常要做全過程的修復?!拔锢硇迯褪腔A,它決定了后面的修復流程是否能順利進行?!?h3>膠片時代的輝煌與落寞
老膠片散發的酸味時不時從工作間飄過來,這被胡玉娥稱為時間的味道。
膠片的酸味伴隨著胡玉娥的整個工作生涯。1984年,18歲的胡玉娥接替母親的工作,成為上技廠一名底片剪接員(下稱“底剪”),這一做就做了30年。底剪是手上活兒,一部影片,約一千個鏡頭,一般花一個星期來剪,催得緊張了就只有三天。膠片輝煌的年代,有20多名剪接技術人員同時工作。
2012年,柯達公司破產,對上技廠的員工來說是一次重大轉折,與膠片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要面臨接下來做什么的問題。那段時間,廠里都在傳膠片要消亡了。胡玉娥倒也不是沒焦慮,她想著自己技術過硬,不至于沒飯吃。
胡玉娥現在的物理修復工作算是對底片剪接的傳承?!霸诘灼艚訒r所運用到的技術現在完全又用到了電影修復層面,轉接過來,并沒有顛覆原來的工作,本來底片放了十幾二十年也是要拿出來重新修復,才能得以更好地保存。”
1983年,聲音修復師王曉俊進入上技廠。
“那時,做混錄很難,用的是寬磁,推錯了,你就得從頭再來 ?!?0世紀90年代末期,互聯網開始進入中國,錄音有了“工作站”。1997年,王曉俊開始學習電腦,用Timeline進行聲音剪輯。也是在那時,寬磁錄音開始走下坡路,電影錄音剪輯技術開始不斷迭代。進行數字化、市場化變革是擺在整個上技廠面前的命題,技術變革讓這座巨大的機器不得不改變運行方式。
王曉俊是一個積極擁抱新技術的人。他自稱在上技廠經歷了三次聲音技術革命:一是從單聲道到杜比A,二是從杜比SR到杜比SR.D(即從四聲道轉變為六聲道),三是全景聲。
聲音修復只是王曉俊日常工作很小的一部分,一些基礎的聲音修復工作,都由團隊的年輕人來完成。王曉俊更多的工作是給廠里承接的眾多新電影做聲音后期。
以前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大銀幕上時,王曉俊內心還會激動?!艾F在做完一部戲,心里會想,這次做得不錯,又有新的發現,要不斷進步,不然就被年輕人拍死在沙灘上?!逼鋵嵪裢鯐钥∵@樣的老師傅,在外面的市場上很吃香,但他還是選擇留在了廠里。
黃麗潔的工作是讓電影的分辨率從2K到4K的關鍵一步。因為要在工作中不斷進行顏色比對,黃麗潔的辦公室很暗,走進去只能看到電腦屏幕閃著的光。目前,上技廠只有三部影片用到了4K技術修復。
2004年,黃麗潔進廠時,先是幫老師傅打雜,三年后師傅才放手讓她獨立做膠片調色。“我比較幸運,進來的時候,一批老師傅差不多都到了退休年齡,他們幾乎把畢生所學毫無保留地教給了我?!?/p>
現在的數字調色雖然跟膠片時代的調色不一樣,但本質上是一致的,只不過將工作臺從車間換到了電腦上。與王曉俊一樣,黃麗潔也經過了艱難的自學電腦軟件的過程。
上技廠的調色師只有兩人,黃麗潔負責修復,另一名同伴負責新電影調色。黃麗潔一年要完成約60部膠片電影的調色修復。這些影片,90%以上來自中國電影資料館所屬的專業庫房——西安電影資料庫。
外界的變化似乎影響不到黃麗潔,她總是靜靜地做自己手頭的工作。但她也擔心萬一有一天這些膠片老電影都修復完了該怎么辦,她目前能想到的方式,是提高自己的修復技藝。
胡玉娥則更為年輕一代擔憂,她擔心自己這一代修復師做不動了之后該怎么辦,畢竟電影修復工作,除了電影技術廠和資料館,其他地方是沒有的。它是一個完全沒有市場化和商業化的工作。

“如果這個職業沒有了,我也就退下來了。換句話說,如果離開了膠片,我們手上肯定是拿不出來東西的。”采訪快結束時,胡玉娥帶記者去了上技廠存放膠片電影的巨大倉庫。綠色的鐵門打開后,以千為計,一沓沓盒裝膠片電影摞在鐵架子上。胡玉娥穿過生滿鐵銹的架子間那條窄窄的通道,介紹那些誕生于遙遠年代的國內外影片。那一刻,她仿佛穿梭在時間的河流中。
摘編自《新周刊》第5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