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與黎明

曹有云

1

我想把詞語的釘子

打進黃昏

不讓諸物

如此這般煙消云散

2

捏住黎明之首和黃昏之尾

抓住命運之蛇

光滑、驚險之隱秘身體

3

黃昏之水淹沒了黎明之光

黎明銳利、閃爍的草芽

撐破了黃昏冷凝的凍土

在五月之風中低聲歌唱

4

萬物總在黎明中醒來

在詞語之光中展開

在歌唱中怒放

但又在愁苦黃昏

無助之風雨中

零落成泥

驅走黃昏，迎接黎明

5

黃昏沉默不語

為什么給我無盡憂傷

黎明寂靜無聲

為什么給我無窮力量

6

李商隱說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黃昏的憂傷是詩人們千古之憂傷

7

艾青說

請他們用虔誠的眼睛凝視天邊

我將給所有期待我的以最慈惠的光輝

黎明的期待是詩人們本質的期待

8

黎明

我看見了強勁的晨曦

看見萬物遒勁的輪廓

黃昏

我匆匆走過山岡

強力甩掉夢魘般

窮追不舍

蠱惑心魂的魅影

9

看哪

燕子們在黃昏里睡去

在黎明中醒來

向著春雨不住地呢喃

世界就如此輕而易舉地誕生了

10

你是誰

我是黎明之子

我總在黎明空白的紙張

寫下激動人心的詩行

就像那個在同樣的黎明

同樣寫下詩句的古老詩人

他在東方茂密的田間地頭

或許在澎湃的愛琴海岸邊

11

你又是誰

我是黃昏多愁善感之幽靈

我總是在黃昏凝重的風中

寫下恓惶的言辭

我總在憂患

但又總在預感

雖然黃昏之后必定是黎明

但在黑暗深重之夜半

許多夢已經破碎

已經黯然神傷

12

古典是黎明與朝陽

現代是黃昏與夜半

他們是樂觀的，有福了

我們是悲觀的，心碎了

13

我們已經無法回到法相莊嚴的古典之家

正如荷馬們認不得這紛亂彷徨的現代之路

一代有一代之文道大任

一代有一代之詩歌風雨

14

蓋詩人者

頭頂時代雷霆萬鈞之風云

直面各自慘淡之人生道途

鐵肩擔當大業盛事

妙手著成千秋詩章

別無他爾

15

我思故我在

我在故我思

我們在黎明思

我們于黎明在

我們于黃昏在

我們在黃昏思

一樣的使命

一樣的宿命

16

卡夫卡在無門的城堡里在

卡夫卡在無門的城堡里思

在與思是如此驚人地一致

驚人地艱辛

驚人地兇險

17

他們在存在的孤獨迷宮

尋覓探路

他們在語言的懸崖絕壁

冒險求生

18

毫無疑問

卡夫卡們就是黃昏與夜半

就是那幽奧無底的深淵

就是現代詩人們刻骨銘心的悲涼畫像

古老而單純的黎明是很難搭救他們的

19

除了在紊亂的夢中

他們從未目擊過真正的黎明

他們的白晝何其短促

他們的苦夜何其漫長深重

在他們孤苦陰郁的眼中

太陽從未噴薄升起

朗照未來

他們不信也不幸

20

不幸是從不幸的克爾凱郭爾開始

到憂郁成病的波德萊爾鑄就的

尚有在神圣的黑夜，先知般

走遍大地的荷爾德林

尚有馬拉美、蘭波、里爾克、特拉克爾、策蘭

曼德爾施塔姆、馬雅可夫斯基、阿赫瑪托娃、

茨維塔耶娃、葉賽寧

尚有那近在窗前，冰艷如梅，狂野如火的

普拉斯妹妹

尚有王國維、魯迅、艾青、穆旦、食指、顧城

昌耀、駱一禾、戈麥、張棗

尚有那遠在天邊，孤獨如雪，激烈如豹的

查海生兄弟

等等，他們

一群命途多舛的苦難天才

閃電般此起彼落

照亮西方和東方

空蕩而深邃的

現代夜空

21

而就在生命旅程的中途

但丁自昏暗的森林

開始了攀升三界

驚心動魄的漫漫征程

在經歷了夜半的煎熬，正午的炙烤

黎明的啟示，朝陽的普照

他奇跡般地看見了

過去，現在和未來

乃至大全和唯一

他是黃昏、夜半、正午、黎明和

輝煌的清晨

流水般自然的諧和統一

是時間雍容自足的王者

他既是靜穆的古典，又是激蕩的現代

更是無可猶疑、已然覺知的未來

他是壯麗的語言、文本和風格

乃至浩瀚無盡的時空

堅如磐石的立法者、建筑者

是不可模仿的

不信，去看看喬托同樣卓越的杰作

——《但丁在天堂》

你就無可置疑地信了

22

而在這喧囂世界

遙遠又隱秘的角落

從黎明到黃昏

從黃昏到黎明

可愛的老博爾赫斯拄著拐杖

用失明已久的眼睛在冥想

天堂就是圖書館的模樣

詩歌就是那柏拉圖

不可企及的玫瑰

永久呼吸著的

唯一玫瑰

23

雖然都是荷馬忠實的子孫

但幾家歡樂幾家愁

幾家夫婦同羅帳

幾個飄零在外頭

命途是截然不同的

但荷馬蒼蒼老矣，無能為力

24

看哪

暮色蒼茫

荒原空無一物

艾略特孤注一擲，渾身解數

駕駛著龐雜斑駁的知識之舟

度越那驚濤狂瀾的荒原之海

25

看哪

災難般濃重的黃昏霎時天降

彌漫開來

籠罩了俄羅斯苦難的大地

倔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獨自走進西伯利亞恐怖之荒野

赤手空拳

一個人

對抗著肆意暴虐的風雪之夜

在詞匯污濁不堪的碎片中

焦灼地期候

黎明之光的盡快到來

26

女神啊女神

此刻是黃昏，還是黎明

抑或是熾熱的正午，貧困的夜半

我已經茫然無知了

既然不知也不覺，就沉默吧

沉默于時代曖昧的

黎明之光，黃昏之風

沉默于萬物靜默之謎

27

但在那東山頂上

暮色剛剛降臨

晨曦業已初現

青春激昂的尼采

躊躇滿志，雄視古今

一錘搗碎

偶像們蒼老的黃昏

獨立于人之峰巔

狂飲天地豐沛之朝露

頂禮膜拜燦爛之朝霞

大聲疾呼

父親啊，父親

你如今安在，如今安在

28

啊，文人的，太過于文人的

我已經厭倦了文人們

酸腐濫情的文藝腔調

他們狂打妄語

誤導青春

揮霍才華

虛度昂貴之年歲

毀掉了多少珍貴的天賜良機

毀掉了多少黎明與朝陽

29

瑣碎的，太瑣碎的

古典龐碩之山脈隨同黎明一起遠逝

眼前盡是砂礫與亂石堆壘之曠野

猶如荒蕪空洞之陵闕廢墟

在西風殘照之中坍塌嗚咽

難道這就是現代，就是存在

30

日常的，太日常的

大河一樣滔滔之敘事隨同英雄一起沒落

腦漿里盡是飲食男女雞零狗碎之無聊囈語

猶如熙來攘往之市廛街衢

在欲望無底黑洞鉆營掙扎

難道這就是現代，就是存在

31

詩人喲詩人

你要從膚淺的欲望掙脫出來，沉思再沉思

詩歌喲詩歌

你要從沉重的大地振翼起飛，超越再超越

要看見黎明躁動之曙光，要知道朝陽遠大之抱負

32

啊，巖石鋼鐵般執著堅毅

雷厲風行的勇士們

你們何時披堅執銳，王者歸來

我們需要你就地行動的勇氣與力量

驅走這無病呻吟的黃昏之貓

歡呼，迎接那百獸覺醒

萬馬奔騰的黎明與朝陽

啊

黎明，黎明

朝陽，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