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非虛構文學不等于非虛構寫作,它要達到優秀的虛構文學的高度,就需要文學的力量與價值,就要關注文學的思想、人物、細節、語言。
關鍵詞:非虛構寫作;非虛構文學
近兩年,文學領域內一個詞兒熱了起來,就是:非虛構。非虛構寫作的歷史并不算短,當今“非虛構熱”與兩個因素直接有關:一個是來自于艾利斯那本著名的書《開始寫吧!非虛構文學創作》;再一個是白俄羅斯女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帶來的激發。非虛構寫作竟然也能得到諾獎評委的接受,這似乎超出人們的意料。
伴隨著這個頗有些時髦意味的非虛構熱,一個問題出來了。什么是“非虛構”?它是一種“舊瓶裝新酒”,還是新的寫作方式,一種新的文學體裁或理念,抑或是一種寫作教育?現在還沒人能解釋清楚。這樣,非虛構就成了一個大袋子,所有虛構性創作之外的傳統寫作,都涌了進來。報告文學、紀實文學、散文、傳記和自傳、口述史、新聞寫作、人類學訪談等等。
對于一個新出現的概念是需要來理論界定的。
比如現在的口述史寫作領域也有點亂。最早是出現在史學界的歷史學的口述史,后來加入了人類學的口述史,文學口述史。近兩年我們又給口述史加進一個新品種——傳承人口述史。在做全國的民間文化遺產搶救時我們給自己安排了一個工作,就是為每一項重要的民間文化遺產編制檔案。文化遺產——特別是民間文化遺產(非遺)向來沒有文字性的文獻,更沒有檔案。這些遺產都是無形地保存在傳承人的身上和記憶中的。因此說,這種遺產是不確定的、看不見摸不著的、脆弱的,在代代相傳的口傳心授過程中,一旦中斷,立即消失。我們發現,只有用口述的方式記錄下來,才能將這種無形的遺產確鑿地保留下來,并成為傳承的依據。可以說這種針對傳承人的口述史是非遺保護必不可少的手段。于是這些年,我們做了大量的傳承人口述史,并由此漸漸產生了一種“覺悟”,明確地提出了“傳承人口述史”的概念,還成立了專門的研究所。可是我們每次舉行傳承人口述史論壇進行研討時,邀請來的專家學者們總是各說各的,莫衷一是。做歷史學口述史的,只談歷史學口述史;做人類學口述史的,只談人類學口述史。大家談的好像是一個問題,其實不是一個問題。應該說,口述史寫作是一致的,但理論上并不是一個體系。我們口述史寫作的現象很豐富,但理論建設跟不上去,分類和概念都很模糊,研究很難推進。
所以我們今年的研究方向變了,我們先要把自己的理論概念——傳承人口述史弄清,用理論把自己梳理清楚。首先要弄清什么是傳承人,誰是傳承人,就是先對傳承人這個概念進行釋義。只有把口述對象認識清楚,接下去才能真正深入地探索傳承人口述史的價值、目的、性質、內容和方法。
說到非虛構也是如此,這個概念也混亂也模糊。但我是作家,沒有能力把這么一個嶄新、龐雜、五光十色的概念弄清。現在我的腦袋里只想弄明白,非虛構寫作是不是非虛構文學?當年哥倫比亞大學一位瑞士籍的博士做我的《一百個人的十年》研究時,與我長談了兩小時,這使我明白了——他并沒有把《一百個人的十年》當做文學。在西方人的書店明顯地放著兩部分書,一邊是虛構,一邊是非虛構。與我們不同,我們不那么清楚。因此現在我很想弄清這兩者的關系。而且,一個作家不會按照理論去寫作,只會為表達生活和感知而去尋找寫作方法,剩下的事全聽由理論家去解析與評說。
我就從《一百個人的十年》說起。首先,它是非虛構文學。因為它和我的小說全然不同,小說是虛構的,但它不是虛構的。人物、事件、內容、細節、那里邊每一句話都是口述對象說的,都是真實的。
我為什么要采用非虛構這種方式寫作?這與時代有關。開始,我沒想到用非虛構,我想用小說寫那個時代(“文革”十年)。那一代作家都要把自己經歷過的那個刻骨銘心的時代及其反思留在紙上。但那個時代過于龐大,它深刻地影響甚至決定著每一個人的命運。那個時代充滿了黑色的傳奇。每個命運都是一個問號。你很難駕馭那樣的生活。無法用一部小說——哪怕是史詩性的小說來呈現那個時代。像《戰爭與和平》或《人間喜劇》。我有過類似《人間喜劇》的設想,后來放棄了。
但我沒有放棄“文革”,我沒有權利放棄它。一部非虛構作品幫助了我,就是1984年特克爾《美國夢尋》。它告訴我可以不用小說,而直接用現實材料去寫那個時代。用生活寫生活。我獲得一次全新的寫作經驗(通過在報紙上發表“廣告”,借助媒體傳播信息,與“文革”受難者通信和約見,隨后進行口述訪談)。我感受到一種不一樣的力量,非虛構寫作的力量。我不用去想如何使我的文學想象具有說服力,因為非虛構寫作恰恰相反——生活的本身就是說服力。
虛構和非虛構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文學思維。小說是虛構的。你的寫作背景是現實的,你的素材來自生活,但你的寫作思維卻是虛構。所謂虛構,就是用想象去表現或創造生活中沒有的。我說過“科學是發現,藝術是創造,科學是發現世界中原本有的,藝術是創造生活中原本沒有的。”牛頓發現萬有引律,居里夫人發現釙和鐳,都是大千世界中原本有的;但文學和藝術的形象是世界原本沒有的。賈寶玉、安娜·卡列尼娜、冉·阿讓是沒有的,貝多芬的《歡樂頌》和施特勞斯的《藍色的多瑙河》的旋律也是沒有的。所以,發現萬有引律是偉大的,文學和音樂也是偉大的。
小說創作的思維是自由的,它完全不受制約,因為它是虛構的。非虛構就不同了。它受制于生活的事實,它不能天馬行空般地自由想象,不能對生活改變與隨意添加,必須遵守“誠實寫作”的原則。是不是非虛構的價值低于虛構的價值?當然不是!由于它來自真實的生活,是原原本本生活的事實,所以它是生活、歷史和命運毋庸置疑的見證。作家愈恪守它的真實,它就愈有說服力。這是虛構文學無法達到的。
但是,它究竟能否達到優秀的虛構文學的高度?我認為這正是需要憑借文學——文學的力量。我認為在非虛構的寫作中,文學的價值首先是思想價值。這個思想價值,當然要來自你對自己選擇的題材本身思想內涵認識的深度。比如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核災難口述史》。
你對生活認識的深度決定你對事件與人物開掘的深度。我對《一百個人的十年》這一題材(時代和事件)的認識已寫在“總序”中了,這里就不多說了。我要表達的意思是,虛構依靠想象力和創造力,非虛構首先來自對生活的認知、發現與忠實。
文學的思想是靠文學體現。現在我們來研究非虛構的文學性。人是文學的生命與靈魂,如果我們抓不住一些這個時代特有的、個性的、典型的、命運獨具的、活靈靈的人物,非虛構寫作就談不到價值與意義。
小說的人物是作家創造的,生活的人物是現實創造的。然而現實對人的“創造”往往比作家的想象更加匪夷所思,就看我們是否能夠遇到、尋找到、認識到。我在《一百個人的十年》寫作中有許多這樣的體驗。如果我們找到這樣的人物,我們便擁有了這種寫作最強勁的資源,以及寫作的動力與激情。
正為此,在《一百個人的十年》中我想采用一群命運與個性不同、但具有同樣時代印記的人物,呈現那個歷史。同時通過這些人物挖掘時代后邊的東西,比如政治的、歷史的、國民性的、人性的等種種問題,交給人們思考。
我把細節做為文學的重要的元素。細節是文學作品“最深刻的支點”,它還能點石成金。小說中的細節可以成就一個形象,一個人物,甚至一部小說,成為最深刻的部分。我的小說常常在找到這樣一個細節時才開始寫作。比如《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結尾中那張傘。
在非虛構文學也是如此。比如《煉獄·天堂》韓美林用自己挨斗時鞋尖流出的血畫雞的細節。這個細節使我決心為他寫一部文學口述史。他的經歷超出我們的想象。這個細節表達了我對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的理解——即真正的藝術家應該始終活在他理想的美里,他是“瘋子、傻子與上帝”。這也是我寫《感謝生活》的主題。真正的藝術家是匪夷所思的。即使他生活在地獄中,靈魂也在天堂里。可是一部作品只有這一個細節是不夠的。這里說的,是必須有一種“金子一般的細節”。如果從生活中不能發現一些這樣的金子般的細節,我還是無法寫作。小說也是如此。一個人物能站起來,要靠足夠非常絕妙的細節。但小說的虛構是想出來的,從現實中借用而來的。非虛構必須是生活本來有的,要靠我們自己去挖掘。
再說另一個非虛構文學的文學要素,就是語言。文學是用語言和文字表達的,語言與文字是否精當與生動不僅關乎表現力,還直接體現一種審美。中國文學史詩歌成熟在前,散文成熟在后,詩對文字的講究影響到散文。在我國的文學史中,散文達到的水準太高。散文的敘述影響我們的行文。非虛構作品無法發揮更多的審美想象,它的文學性往往更依靠語言(敘述語言)的能力與品質。
我認為在非虛構文學中,文字和文本應根據內容進行不同的審美設定。比如在《一百個人的十年》中我采用口述對象的“第一人稱”。我只是在每一篇口述的末尾加一句我的話,并使用黑體字標明,用來彰顯作品中最深切的思想。但是在《煉獄·天堂》中,我選擇我與韓美林對話的方式。其原因,一、對話更有現場感;二、韓美林說話極有個性,他的語言能夠直接體現他的個性;三、我是寫小說的,用人物的對話來塑造人物是我的強項。新聞訪談往往把對話做為一種問答,文學則用這種問答表現對方的心理,推動內容的進展,塑造人物。
有人問我,可否把《一百個人的十年》改寫成小說,當然可以,但那就另當別論了。
由此,我還想說自己對非虛構文學訪談的一種體會:訪談是非虛構寫作中一種十分重要的工作的方式。它與一般新聞訪談不同。一般新聞訪談是功利性的,是獲取新聞素材的一種手段。文學則是作家與訪談人的心靈交流。不進入這種交流,不可能達到文學所要求的深度。
最后我想說,我上面談的只是講了個人在非虛構文學寫作中的一些思考,而且主要是文學口述史。現在回到開始所說的話題上——現在,我國的非虛構寫作還是一個龐大、龐雜、沒有理清的概念。我只想表述,非虛構文學不等同于非虛構寫作。非虛構文學似乎只是非虛構寫作的一部分。我今天只強調了非虛構文學的文學性。對于整個非虛構寫作,我的想法是:一方面它應是開放的,先不要關門,也不設置許多準入條款;但一方面要用理論梳理、分類,為其概念定義。應該說,非虛構寫作的理論是一個未開墾的處女地,我們大有可為。
(作者單位: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
責任編輯:趙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