螻蛄記趣

王祖遠(yuǎn)

以前，農(nóng)村大多人家是平房，每戶門前都有一方用籬笆圍起的院落。籬笆外側(cè)是一兩畦不規(guī)則的菜圃，種點(diǎn)應(yīng)時蔬菜。村子邊上，便是一大片綠油油的稻田。無論是菜圃，還是稻田里，四季都有各色的昆蟲出現(xiàn)，“捉蟲”就成了生性好動的孩童們永不厭煩的趣味游戲。

螻蛄是一種很奇特的昆蟲，形似蟋蟀，卻比蟋蟀厲害，我們喚它“土狗”。它屬直翅目螻蛄科，黑褐色，身軀長圓，兩對短翅，六足。兩只粗大的前足，突出于胸前，就像一對鋒利的釘耙。放在放大鏡下，儼然是一對怵目驚心的扁形狼牙棒，具有威力無窮的兇猛氣勢。

插秧季節(jié)，稻田里汪洋一片，里面安居的螻蛄便四散亂竄。有的在水中奮力泅游激起密集而細(xì)致的漣漪，有的在草叢中疾走，有的攀上枯枝重新振翅遠(yuǎn)飛。因為螻蛄的洞穴，是在溫濕的泥地下，大水驟然沖毀了家園，它們只能傾巢而出，形成別開生面、騷亂非常的“海路空大逃亡”。

因螻蛄善跑能飛，又會挖洞打架，一身的能耐，堪稱“五項全能”的多面手。趁著螻蛄落難，烏鹙利用空中優(yōu)勢，低飛攔截;白鷺鷥站在田埂上，以逸待勞;孩子們則拿著奶粉罐，也伺機(jī)而動。

抓到螻蛄后，我們有多種玩法。最常見的，是各自選一只放在掌心，雙手合起，誰能將螻蛄“關(guān)”得最久，誰就是贏家。不久便覺得手心奇癢難耐，如果堅持與之對抗，指縫間馬上會感到陣陣刺痛。忙攤開手掌，已被螻蛄那堅硬而鋒利的前足給割破了。趁著我們收拾傷口，它卻從指縫間揚(yáng)長而去。

或者，用條棉線綁在螻蛄身上，拿到菜園去讓它鉆洞。只見它雙耙一揮，隨即遁入土中，速度之快，動作之巧，不愧是“打洞高手”。起初還看到隆起的土痕。漸漸的，痕跡變小或消失，棉線也一寸寸被拉入洞里去。于是，我們開始慢慢收線，以測量誰的螻蛄鉆勁兒最大，但通常都會潦草收場。因為螻蛄鉆入地洞之后，行徑九彎十八拐，拉線的阻力重重，加上它有力的雙耙卡壁，一旦稍加用力，棉線就會斷了，白忙活一場。

還會遇上“老奸巨猾”的螻蛄，眼看它賣力挖洞，可剛?cè)攵床痪茫蘧€就靜止不動了。等了一會兒，還沒動靜，于是便輕輕一拉，只出來一截斷線。原來，只要它鉆入土中，便如蛟龍入海，它剪斷棉線后，立馬逃之夭夭了。

我們也會用一根棉線系住它的后腳，吊在樹枝上，看它繞圈飛舞，考察它們的耐力，看會不會飛出創(chuàng)意特技，給我們帶來意外驚喜。然而，驚恐的它們，一圈圈旋轉(zhuǎn)著，只為逃脫束縛，卻不料早被樹梢上的鳥兒盯上，成了腹中美餐。

孩童們喜歡螻蛄，因為它活蹦亂跳，生生不息。特別是它挖洞的本領(lǐng)，簡直是一臺小型的挖掘機(jī)。無論前方有什么，它都會勇往直前，著實(shí)令孩子們羨慕。我尤其愛看它們鉆泥打洞。往往，它們先用霸氣的前足把土掘松，尖尖的頭靠著中足與后腳的推力，用勁往里鉆，堅硬寬大的前胸，一起一伏地把挖松的土擠壓向四周。不由自主的，我居然想到了“有志者事竟成”的句子，感覺小小的螻蛄簡直就是印證它的鮮活的例子。

大人們卻不這樣想，非但沒有好感，還恨之入骨。

事出有因。螻蛄土里生，土里長，擅長掘土打洞，從而造成水土流失。其食性還雜，但凡是莊稼，比如大豆、麥類、玉米、高粱、蔬菜、稻作等的根啊莖啊，它都愛吃。雖然，它們也能芟除雜草與蔓藤植物的根，也有一定松土翻地、改良土質(zhì)的特點(diǎn)，但總歸弊大于利，因此它是不折不扣、令農(nóng)人痛恨的害蟲。

記得有一次，我家的菜園里種了一排小黃瓜，新芽初長，透綠的莖須不幾日便快樂地攀上竹架，手掌大的綠葉下的黃花在風(fēng)里舞蹈，預(yù)示著收獲的日子的到來。但幾天之后，那些黃瓜秧好像中了邪，一大半無緣無故就開始枯萎，令人愕然和惋惜。

一天清風(fēng)徐徐，陽光和暖，我來到菜園，大嬸正面對枯萎的植株一籌莫展。我上前問話。大嬸說它們被土狗禍害了。看我滿臉疑惑，大嬸捉住幾棵瓜秧的根部，輕輕一抽，只見每一株都是斷根——這便是螻蛄造成的危害。大嬸思量之后，便提來一壺?zé)崴瑢χ似岳锏南x洞猛灌，這就是“灌土狗”。一縷縷熱氣從洞口冒出，我心頭也涌起一陣莫名的感傷。

大嬸見狀安慰我說，螻蛄又稱“小土龍”，既然是龍，自有生存之道，怎么可能會絕跡？也是，它們具有天生的挖洞本領(lǐng)，地底就是它們橫行無忌的天下。我曾見過螻蛄的洞穴，隧道縱橫交錯，深達(dá)一二十公分。洞中套洞，穴穴相連，并有產(chǎn)卵房、育嬰室、儲糧倉……只要大水不來，它們便是一群快樂的地下居民。

螻蛄?xí)兎钩觯滋炜床坏桔欅E，一到夜晚就紛紛出來活動。它們還具有趨光性，看見點(diǎn)光，就開始瘋狂，與一群飛蛾、粉蝶繞燈共舞，全然不顧夜鸮在空中攻擊，鼴鼠在地面獵捕。這一幕每每發(fā)生，我會為那些無辜失去生命的生靈惋惜。這種“生態(tài)奇觀”，也長久留在我的記憶里不能抹去。

成年后，我慢慢釋然，因為生態(tài)演變中，每種生物都有它生存的權(quán)利，也都有它存在的意義與價值。螻蛄，也是生物鏈中必然存在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