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特約記者 沙莎

1964年的交通大學校景
特稿
平凡的偉大才是真正的偉大。
六十年前,有許多普通的人,拿著一張小小的火車票,因為那句“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而踏上了千里西去之路,這一別就是一個甲子。
六十年,改變的是曾經年輕的容顏;六十年,不變的是一顆赤子的心。
西遷開始的時間那端,是中國人的大時代。20世紀50年代,中央決定將關系國家發展的重要工廠和眾多有實力的大學遷往西部。
“風云帳下奇兒在”,這是毛主席當年的期待。于是無數人準備好行囊,開始了一場不再回頭的遠行。在陜西,無數趟列車從遠方載來了專家、教授、工人、學生……也載來了整整一代人的光榮、夢想與最無私的奉獻。
1954年,第五軍醫大學從南京西遷至西安與原第四軍醫大學合并擴建成第四軍醫大學;
1955年,位于上海的交通大學西遷至西安成為西安交通大學;
1956年,原華東航空學院西遷至西安,后合并成為現在的西北工業大學;
1956年,蘇州工專土木和建筑藝術科、青島工學院土木系西遷至西安,組建成西安冶金建筑學院(現為西安建筑科技大學);
1965年,上海機床廠部分西遷到寶雞,成立秦川機床廠;
1965年,哈爾濱第一工具廠部分西遷到漢中,成立漢江工具廠;
1965年,位于北京的七機部遷至寶雞鳳縣,成立067基地;
……
這個名單還可以列得更長,然而歷史波瀾壯闊卻不是名單可以羅列的。
那時,祖國很高,理想很大。
1955年5月,當時任交通大學校長彭康向全體師生發出遷校的動員令時,學校的師生們寫下這樣樸實的話語:我們向往西安,不僅因為她有悠久光榮的歷史,還在于她有更加遠大的將來。在國家建設計劃里,她將是一座現代化的大城,將是建設大西北的工業基地。我們是學工程的人,不到工業城市還到什么地方去呢?
那是用理想與忠誠寫就的時代。
那時,道路很長,天地很廣。
1965年,第七機械工業部的工作人員從北京出發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才到達鳳州站。他們穿過零星居住的山民的茅屋,向大山深處走去,在一個叫“紅光溝”的地方駐扎,他們要在這里研制中國的液體火箭發動機。
在小小的“紅光溝”,他們用“干打壘”的方法建起了“家”,他們讓家屬帶著咸菜缸擠在大卡車來到山溝,他們吃著黏牙的黑面接下國家研制遠程洲際導彈的任務。
他們相信這茫茫秦嶺注定會見證祖國和自己的奇跡。
那時,生活很難,幸福很近。
從上海到寶雞,對于秦川機床廠的王師傅來說,改變的不僅僅是工作的地點,更是全部的生活。郭達的小品“換大米”,總會讓他在大笑后心中發酸。1966年,他舉家從上海遷到寶雞,山高路遠他愿意,住著茅屋他愿意,天天加班他愿意,可是看著孩子們因為吃不慣當地的雜面,拉著他的衣角問,什么時間可以吃大米,他心疼了。他記得,為了換一袋米,他當年背著一袋面,周六一下班就出發趕到火車站,搭上最后一班到蔡家坡的火車,半夜在車站蹲半宿,等天亮乘第一趟渡船,再走8公里山路到當地農民家里換大米。換一次大米,需要兩夜一天,等回到廠區,天也亮了,周一洗洗臉繼續上班。

1959年交通大學校景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西安交通大學
生活也許有困難,但是這些西遷而來的人們,相信這里會有幸福。他們在廠區種上塔松,他們相信這里的事業可以和塔松一樣高大而堅韌。他們在廠門口豎立起高大的毛主席像,在那個年代“讓毛主席放心”就是對祖國的承諾。他們日夜加班,將自己生產的機床起名叫“忠誠”!
當西北工業大學的師生們從“拓路蒼穹,為新中國的航空開路奠基”,到“追夢九天,讓中國的大飛機翱翔藍天”;
當西安交通大學的教授們低調地以全國高校第二的成績,拿到七項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
當航天六院的員工們讓“東方紅”樂曲響徹寰宇,“兩彈一星”威震九霄,“神舟”飛船問鼎蒼
穹,“嫦娥”奔月攬勝九天;
……
那些當年跨越大半個中國,永不回頭“西遷”而來的人們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
正西風落葉下長安,飛鳴鏑。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毛主席當年這首詩,讓無數人血脈賁張,也讓無數人用一生去完成著“只爭朝夕”的使命。
壽松濤,華東航空學院西遷時的院長。這位1926年就加入中國共產黨的老黨員,在祖國發出號召的時候,他動員剛剛建好新校園的華航師生西遷。他說,國家要加強西部建設,首先要加強教育,我們應該為國家勇挑重擔。

1965年,067基地發動機總裝現場

20世紀80年代,西北工業大學的教學實踐
一句勇挑重擔,讓華航5000多師生和家屬千里迢迢奔赴西安。1956年華航的新生錄取通知書上寫著,祝賀你被華東航空學院錄取,請到西安航空學院報到……當年9月1日開學,1000多名新生竟沒有一人缺席遲到。
在壽松濤的帶領下,西安航空學院飛速發展。1956年,增設壓力加工、鑄造、焊接、金屬熱處理和表面保護專業;1957年,增設直升機專業,當年在校生總數達到3235人,是華航建校時的7倍多。
城市里的高校建設紅紅火火,山里的廠區建設也熱火朝天。
在漢中的山溝中,當年只有六七歲的吳亦君難忘和父母剛來漢中時的情景。那時他們住在一個叫“狼道”的地方,他們跟隨父母住在農民的牛棚里。“我記得晚上睡覺可以透過房頂看到星星的。”已經頭發花白的吳亦君微笑著回憶當年的情景。“我們呢,要幫著工作的爸媽從發綠的塘子里打水,有時還要和父母一起為工廠建設卸磚。”“我記得我們的學校是父母們用草棚搭建的,名字叫做‘抗大子弟學校’,爸爸說來到西北就是要延續延安精神,延安有‘抗大’,在漢中的大山里也有‘抗大’。”
50多年過去,那些手拉肩扛在大山里建起工廠的人們都已經老去,就連當年的小孩吳亦君也已經退休,但是這個狼道上建設的漢江工具廠生產的刀具已經成為行業標準,中國C919大型運輸機齒輪的加工,奧迪轎車變速箱齒輪的生產都使用這里生產的刀具。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當年國家156項蘇聯援建項目,陜西就有24項,西安地區獲其中17項,居全國之首。紡織城、慶安飛機附件公司、紅旗航空發動機公司、兵工工業研究院、鼓風機廠、縫紉機廠、閻良航空城……在那只爭朝夕的時代,數萬西遷而來的人們在三秦的土地上為共和國的發展打下了至今仍影響深遠的基礎。
大時代總會產生足以讓人仰望的巨人。
然而對于那些西遷而來將根扎在西北的人們,他們從未想過讓人仰望,更多的時候是在低頭耕耘。六十載過去,他們依然還是當年那句“我們就應該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因為祖國在他們心中很高很高。
“你要相信,我不久就能站起來了,因為中國進入新時代了,我還可以給國家做些事情。”西北工業大學98歲的胡沛泉先生,躺在家中的病床上,說出這樣的話,讓所有在場的人都潸然淚下。62年前,作為從美國留學歸來的博士,胡沛泉告別妻兒,只身來到西安,這一別就是一個甲子。他說他有一個愿望,要把埋在無錫的妻子和兩年前離開人世的女兒遷到西安。“我們一家三口,生前在一起的時間很短。我死后,希望我們一家能相聚在西安,這是我一生不曾后悔來到的地方。”
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因為理想需要在更廣闊的土地上生長。
周惠久、謝友柏、汪應洛、屈梁生、盧秉恒、蔣莊德,西安交通大學機械學科“一門六院士”傳為中國知識界的美談。截至2017年,西安交大有兩院院士35名,其中22名為雙聘院士。在西北工業大學,中航工業集團下屬三大所和三大長的總師、特級專家、黨政領導及國家三大獎獲得者中,西工大培育的人才占60%以上。“航空報國特等獎”10位獲獎者中6位是西工大培養的。
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因為那里的土地很熱,人很溫暖。
交大人記得,他們選定的新校址,征用了幾個村農民的土地,可他們什么都沒有說,第一時間就為新校騰出了地方;他們到西安最初吃的大米,是西安供應首長和外賓吃的;全市人民和交大師生一起在交大對面的興慶宮公園,種樹栽花,他們希望這里的美好能讓交大的學子們少些思念。時至今日,西安交大在陜西省委省政府的支持下在西咸新區建立“中國西部科技創新港”,交大黨委書記張邁曾說道,這是交大遷校后的第二次創業,這里將成為交大“學術特區”,將緊緊圍繞國家和陜西戰略需求開展前沿研究。
“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有人用這樣的話語描述西遷而來的人們。然而他們卻只是淡然的微笑,他們心中知道,雖然獻出了自己的一切,卻收獲了祖國前程遠大的山河。

上圖:1958年,交大材料力學教研組采用電化教學,提高教學效果下圖:1962年,交大新同學參觀電機實驗室
2017年12月11日,習近平總書記對15位交大西遷老同志的來信作出重要指示:“向當年響應國家號召獻身大西北建設的交大老同志們致以崇高的敬意,希望西安交通大學師生傳承好'西遷精神',為西部發展、國家建設奉獻智慧和力量。”
至今人唱百年歌。
六十年春秋滄桑,當荒涼中成長出棟梁,西遷的大樹已然根深葉茂,西遷的精神已然燭照四野。
數萬人赤子情懷,當他鄉已經變成故鄉,那些鄉音未改卻鬢發皆白的人們卻依然故我,他們說,為了祖國,我們無怨無悔!
真正的英雄活在時間的深度里。
過去,他們不負使命;
現在,他們不負時代;
未來,他們不負初心!
必須抵達,當西遷的人們整理起行裝的那一刻,抵達就成為祖國托付的最大使命,為完成這使命,他們用盡一生,他們無怨無悔。
這是路途的抵達。
“列車從我國地勢最低的長江三角洲出發,沿江淮平原北上,再穿過中原大地,最后到達西北高原,期間運行30多個小時……我們從車窗向外看,看到廣闊的平原、看到一座座城市、看到林立的工廠……祖國啊,你是多么遼闊,我們一定要把你建設得更加美麗。”當年交大西遷的學生,如今已是滿頭白發,但是回憶起西遷之路,一切仿佛都只是昨天,當年火熱的心依舊在紙上跳動。
從祖國首都到秦嶺深山,從黃埔江畔到興慶池畔,從紫金山麓到古都長安,從冰雪之城到周人故里,從大洋彼岸到西北群山……當年西遷日夜兼程踏下的一行行足跡,依然深邃鮮活,當年千里路上數萬顆火熱的心,依然赤誠如昨。這足跡以堅定的姿態從故鄉走向他鄉,從過去伸向未來。
這是夢想的抵達。
“向科學進軍,建設大西北。”
當年交大師生西遷的火車票上都印有這樣的字,他們相信抵達大西北就是夢想就會實現。
“不后悔,華航西遷,就是為了占領航空航天制高點!”作為新中國“欽定的”二級教授胡沛泉說出西遷師生的心聲。
曾任西安交大黨委副書記的王世昕說,1955年在上海參加高考時,最大的心愿就是報考地質專業,將來為祖國探礦。報考交大,最重要的原因是已經知道交大要遷往大西北。1956年,全國高中畢業生都已經知曉交大要從上海遷往西安,但是報考卻格外踴躍,最終1956級學生中來自華東地區的就有1100人,超過半數。

2016年西安交大迎來120周年校慶
1957年6月26日郭沫若在給交大師生的信中寫到,國家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已肯定以大西北作為工業建設的一個重心。這里正需要有科學大軍的志愿,這里因而也會成為繁榮科學的最肥沃的園地。
這片土地也從未辜負那些灼熱的夢想,秦嶺深處導彈飛上了天際,校園之內各界英才輩出,工廠之中國工業大旗被昂然扛起。

1956年交大師生西遷的火車票
這是心靈的抵達。
“到西北去,我一定要到西北去,寒冷凍不了我的心腸,北風吹不散我建設祖國的熱情,讓我們在西北的風雨伴奏聲中,高唱起建設祖國之歌”
留美博士苗永淼,在1955年踏上故土的時候,時任教育部黃辛白副部長問:愿不愿意去交通大學?那里正面臨西遷。“非常愿意,只想早點去。” 當年31歲的博士肯定地說。
對于許多西遷的人們來說,到西部去,就是心靈的抵達。這里天高地闊,可以安放報國的理想;這里山河壯麗,可以容納科學的追求;這里百廢待興,可以將自己的人生與祖國的命運緊緊相連。
這終是共和國榮光的抵達。
“中華民族的面貌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中華民族正以嶄新姿態屹立于世界的東方。” 十九大上,習近平總書記向全世界莊嚴的宣告。
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共和國的豐碑上寫滿了無數普通人無私奉獻的一生,西遷足跡抵達的是祖國的西部,西遷精神抵達的卻是國人的內心,西遷的力量最終抵達的是共和國的榮光。
國家在20世紀50年代做出了加強西部地區教育和國防工業的西遷布局,1999年提出西部大開發,2014年又提出“一帶一路”倡議。此三大決策一脈相承,建設西部,國家才能擁有堅實的后盾;繁榮西部,更多的人才能有幸福的生活;發展西部,祖國才能以昂然的姿態屹立于東方。
“使命呼喚擔當,使命引領未來。我們要不負人民重托、無愧歷史選擇。”
因為使命,西遷的路從過去走到現在,注定還會走向未來;因為使命,西遷的人從青絲走到白發,注定還會薪火相傳。浮云絕塵而來的“大樹西遷”,是用整整一個甲子,證明對祖國的忠誠;是用一生風雨滄桑,完成著最初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