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俊祥

【摘要】美國患上了經濟政治惡性互動循環的“政治病”,一方面,不平等的政治造就了不平等的經濟和社會貧富分化;另一方面,日益加劇的貧富分化催生了美國多元政治的財閥化、政黨政治的兩極化以及民主政治的民粹化,從而導致美國持續的政治衰敗。
【關鍵詞】貧富分化 政治衰敗 多元政治財閥化 政黨政治兩極化 民主政治民粹化
【中圖分類號】D55 【文獻標識碼】A
“占領華爾街”運動所暴露和針對的是美國社會貧富差距擴大和兩級分化的社會問題。時至今日,美國國內經濟不平等和社會貧富分化問題并沒有多大改觀,甚至可以說,美國的經濟不平等程度已經倒退到了十九世紀“鍍金時代”的水平,當今的美國已經進入了“新鍍金時代”。經濟政治學認為,現代國家會產生經濟政治化和政治經濟化的互動轉換,從而產生新的“經濟政治”現象。運用這個分析原理來觀察當今美國社會,可以發現美國患上了經濟政治惡眭互動循環的“政治病”,即一方面,不平等的政治造就了不平等的經濟和社會貧富分化,另一方面,經濟不平等和社會貧富分化又反過來導致美國的政治衰敗。對于美國不平等政治造就不平等經濟和社會貧富分化的現象,美國學者保羅·克魯格曼作了客觀的歷史性描述和實證性分析,認為美國現代史上存在兩個巨弧,這就是所謂的“美國現代史之弧”,它是指美國現代經濟政治發展過程中,不平等政治與平等政治相互轉換并決定著經濟不平等與經濟平等相互轉換的歷史過程,即是“政治之弧”決定“經濟之弧”。而對于美國經濟不平等和社會貧富分化導致美國政治衰敗的問題,我們認為,日益加劇的貧富分化催生了美國多元政治的財閥化、政黨政治的兩極化以及民主政治的民悴化,從而導致美國持續的政治衰敗。
美國學者羅伯特·達爾認為:“民主政體的一個關鍵特征是,政府對其政治上視為平等的民眾的偏好持續作出回應。”達爾據此作出判定,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雖然并沒有完全達致這種理想的民主狀態,但基本符合“多元政體”(Polyarchy)的民主模式。然而,隨著經濟不平等的攀升和對政治生活的滲透,達爾設想的“多元政治”已經日益被“財閥”所綁架和俘獲。財閥政治的怪獸,既主導著政治輸入面的政治參與,也扭曲了政治輸出面的政策制定和執行。一方面,經濟不平等的加劇提升了精英階層的政治影響力,但卻稀釋和淡化了廣大中下階層的政治參與頻率和效能,美國的政治逐漸被金錢和資本所綁架;另一方面,富豪和利益集團對政治運作的過度影響使政治體制更傾向于迎合富人的利益而忽視中下階層的愿望。
在政治輸入與政治參與方面,貧富階層之間無論頻率和效能都在拉大差距。就最基本的政治參與——投票而言,投票者的收入鴻溝是顯著的。一方面,隨著經濟不平等和中產階級萎縮而來的是美國公民精神的衰退,以至于大部分美國人已經不能說是理想民主社會的“好公民”。由此導致了美國的總統大選的投票率一直徘徊在50%的低位左右,更遑論總統大選之外的中期選舉和地方選舉。其中,中低收入階層的投票率更低至簡單多數的50%以下。這種超低的投票率違背了“一人一票,每票等值”的民主精神,降低了選舉的合法性。然而,另一方面,富人和強有力的商業利益集團等所代表的金錢勢力影響力卻大增。其中,當選的政客和議員們本身不少就是財大氣粗的百萬富翁甚至億萬富翁。2012年,參眾兩院總共435名議員中至少有268名的資產超過百萬美元。本來應該代表民意的國會儼然成為“富人的俱樂部”。身為總統的特朗普在從政之前也是一個進入福布斯榜單的億萬富翁。同時,不同類型的政治行動委員會(PAC)如雨后春筍般涌現,這都讓利益集團與政治人物和政治運作建立了更為緊密的關系。雖然聯邦政府在2002年通過了限制政治獻金的法律,但超出法律限制的政治獻金,即軟錢(soft money)卻迅猛增長,規避法律的“議題宣傳”式的政治捐款也大量涌現。在利益集團的影響下,2010年美國最高法院對《聯合公民訴聯邦選舉委員會案》(Citizens United v.FEC)的裁決更為金錢進入美國政治開了個口子,洶涌而至的資本浪潮沖擊著美國政治制度的堤壩。
不斷拉大的貧富差距不但導致財閥對政治參與和政治輸入的接管,也讓政治回應和政治輸出更傾向于有錢有勢的人。林肯和達爾所宣揚的(或者說理想的)政治過程平等地回應每個人訴求的“民有民治民享”的政治可能難以再現。在智能化新信息時代,政客們更關心的是能否籌募足夠的競選資金,制作更多的網絡媒體廣告,組建專業的團隊、進行巧妙的“網紅”包裝,而這些無一不需要錢。因此,對于政客和議員們來說,討好為數不多的華爾街富商和名流要比說服數千萬的選民對自己的競選和連任更簡單、更有效。根據拉里·巴特爾斯的研究,在參議員回應選民方面,對1/3最富裕選民的回應度要比中間1/3位置選民大出近50%的權重,而處于收入分布后1/3位置選民的看法和訴求幾乎被忽視。普通民眾不僅在政策決定方面無足輕重,其影響力接近于零。相反,對政策影響最大的是位于收入頂層10%的經濟精英和代表工商業的特殊利益集團。由此可見,美國政治逐漸被金錢和資本所綁架,而導致了多元政治的財閥化。這正如福山在《美國已成為失敗國家》中所說,擁有巨量金錢和強大特殊利益并組織完備的利益群體對政治權力的捕獲,以犧牲更廣泛的公眾利益為代價,腐蝕國會并充實精英們的錢包,為謀求自身利益而扭曲體制,從而導致美國政治體制的功能失調,形成質量低下的國家治理,這就是美國的“政治衰敗”。
利益訴求是政黨政治的核心,美國共和民主兩黨政治分野在本質上是利益訴求分化的表現。一般來說,民主黨主要代表中下層勞動階級的利益,而共和黨則與富人和工商業建立了密切的聯系。隨著經濟不平等的攀升,兩大黨在經濟議題上的差距變得越來越大,美國政治迅速極化。窮人和富人之間不斷拉大的經濟差距演變成保守派和自由派之間政治立場的距離。事實上,在美國歷史上,貧富差距往往與政治極化成正相關。美國歷史上的兩個經濟不平等最嚴重的時期也是政治極化最嚴重的時期:一個是十九世紀末期的“鍍金時代”,另一個就是現在所處的“新鍍金時代”。在當下的美國,政治分裂和極化則表現為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兩大陣營內部越來越同質化,而兩者之間卻越來越異質化。簡言之,民主黨和共和黨在意識形態上都向極端靠攏。皮尤研究中心的調查發現,從1994年到2014年僅僅二十年間,民主黨變得越來越左傾,而共和黨則變得越來越右傾,兩黨之間選民基礎和政策的交集越來越少,雙方立場的中間線在拉大。2014年,92%的共和黨人的政治立場要比共和黨的中間路線更右傾,而94%的民主黨的政治立場要比民主黨的中間路線更左傾。這種政治差距的鴻溝推動了兩黨的極端化和中間派的削弱。因此,毫不奇怪的是,政治討論變得越來越困難,民主政治所必要的妥協越來越少,政治議程完全為極端勢力所綁架。
政治極化的加劇在三方面導致了美國政治的衰敗。第一,政治極化削弱了美國當選政府和領導人的正當性基礎。美國獨特的選舉設計加劇了政治極化的負面效應。在政治極化的美國,大部分州已經要么被歸入穩定支持民主黨的藍州,要么被認為是共和黨的鐵票倉即紅州,處于中間的搖擺州已經變得越來越少。在美國獨特而陳舊的“選舉入團”制下,這就意味著,在總統選舉中,兩黨的總統候選舉人只需要把精力和資金集中傾注到了數個搖擺州與爭奪激烈的縣市即可取得總統大選的勝利。在這種情況下,決定美國總統大選的不是多數的美國選民,而只是數個搖擺州游移不定的選民。第二,在政策制定和執行上,政治極化容易導致頻繁的政治僵局。由于分散的權力配置格局,美國兩大黨在過去幾年圍繞著債務危機、財政撥款和醫療政策可謂短兵相接,相互廝殺,并數次導致了美國政府的關門,重挫了美國政府的執政能力和國際形象。福山將這種頻頻出現的政治僵局歸因于美國的“否決政治”。第三,政治極化加劇了社會分裂,惡化了溫和的政治文化。在當今的美國,兩大黨及其支持的媒體、選民之間的對立已經到了相互仇視的程度。曾幾何時,保守派對奧巴馬的丑化和反對已經達到了人身攻擊的程度,并把奧巴馬稱之為“非美國人”“希特勒”“穆斯林”“恐怖分子”,不一而足。現如今,政權轉換的美國政治中的民主黨作為反對黨又重拾共和黨的“逢對手必反”的策略,將特朗普丑化為“種族主義者”“排外主義者”“厭女主義者”等不堪的稱呼。對此,奧巴馬也感嘆當前美國跨黨派政治合作的缺失,認為“如何能讓站在過道兩側的人拋開分歧、攜手前進,這是美國面臨的最大挑戰”。
在美國歷史上,經濟不平等和社會貧富分化總是與民粹主義相伴而行,從而導致民主政治的異化——極端化和民粹化。美國第一次民粹主義運動——人民黨運動,誕生于自由資本主義向壟斷資本主義過渡的“鍍金時代”。在那個時代,大量財富集中在少數的資本家和大財團手中,政黨分贓和裙帶主義的腐敗隨處可見,西部和南部的農民在工業化浪潮中深受其害。這次民粹運動奠定了美國民粹主義的基本精神,也顯示出經濟不平等與民粹主義如影隨形的聯系。100多年之后,歷史似乎重演。從1970年代以來,美國經濟面臨著向后工業化和技術化的轉型,這種轉型導致了以制造業為主的工人階級的大量失業。加上隨之而來的快速全球化和自動化給廣大勞動階層帶來更大的沖擊,表現為隨著全球化的推進,美國企業為了提高經濟效率而紛紛將工作崗位外包到工資水平更低的發展中國家。與此同時,拉丁美洲的移民涌入美國,擠占了美國勞工階層的低薪工作,使他們成為這場全球化浪潮的失敗者。于是,在美國中西部地區的“銹帶州”,鋼鐵、汽車制造等產業在近幾十年紛紛倒閉、大量藍領工人失業,舊有的工廠成為鬼城。全球化和技術進步給中下階層帶來的遭遇與東部白領精英獲利的反差,顯得尤其刺眼:東部的精英階層坐享全球化和自由貿易帶來的紅利,而美國工人和農民面對席卷而來的全球化浪潮卻束手無策。可見,時代的巨變助長了美國底薪工人和中西部腹地的農民的“相對剝奪感”和不安全感。
然而,面對民眾的不滿和不安,華盛頓的當權者卻鮮有回應。在面對這種不公正的經濟體制以及受益不均的全球化和技術化的消極影響時,美國政府卻顯得無力。在經濟、移民和福利等議題上,美國的執政者長期與民意脫離。于是,經濟上的不滿和憤懣很快就轉變成對華盛頓政治的反抗,被忽視太久的“沉默的大多數”以反精英反建制為口號,支持宣揚民粹主義的政黨。根據英格爾哈特和諾里斯的研究,貧富差距的拉大是推動歐美國家21世紀民粹主義崛起的社會根源,民粹主義言論和運動在低技術、低薪水的藍領底層階級中有著深厚的土壤。
自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美國民粹主義分別在左右兩翼同時崛起。一方面,左翼的民粹主義運動和勢力開始出現。2011年秋季,不滿美國日益拉大的貧富差距和華爾街貪婪的左翼人士走上街頭,占領華爾街。占領者都自詡自己為99%的普羅大眾來對抗1%的華爾街大亨。這波左翼民粹運動的余波同樣影響深遠,為桑德斯數年之后的選舉增添動力。另一方面,右翼民粹主義也在迅速崛起。反對奧巴馬左翼政府的醫療改革、金融救助和加稅的茶黨運動在2009年夏季興起,并推動了共和黨的選舉勝利,導致了共和黨的右傾。這波民粹浪潮無疑為2016年特朗普的崛起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最終將高呼反移民、反全球化、反穆斯林的特朗普送進了白宮。其中,在去工業化和全球化過程中受損最嚴重的美國中西部銹帶州,從長期支持民主黨倒戈到支持共和黨,是決定特朗普贏得總統寶座的最關鍵性力量。然而,現實已經證明,特朗普的當選和執政,也并未緩解日益加劇的美國社會的經濟不平等、貧富分化及其政治衰敗。實際上,美國的“政治病”還在延續,并殃及世界各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