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 張榮昌
父親,您最近問我,我為什么怕您。一如既往,我無言以對,這既是由于我怕您,也是因為要闡明我的畏懼就得細數諸多瑣事,我一下子根本說不全。現在我試圖以筆代言來回答這個問題。
在您看來,您一輩子含辛茹苦,為了兒女們,尤其為了我,犧牲了一切,讓我一直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我卻從來都躲著您。您指責我冷漠、疏遠、忘恩負義,您沒有絲毫過錯,即使有,也是錯在對我太好了。
比較一下我們倆吧:我,一個洛維(洛維是卡夫卡母親的娘家姓),具有某種卡夫卡氣質,但是使這種氣質活躍起來的,并非卡夫卡式的創業雄心,而是洛維式的刺激,這種刺激隱秘、虛怯地起著作用,甚至常常戛然而止。您則是一個真正的卡夫卡,強壯、旺盛、高人一等。我們倆截然不同,這種迥異使我們彼此構成威脅。您的教育手段對我的影響尤其深遠,至少在我面前從未失靈過,這就是:咒罵、威嚇、諷刺、獰笑,以及訴苦。也有例外,這種情形很罕見,卻妙不可言。我生病時,您躡手躡腳地來看我,在門檻上站住,伸長脖子看看躺在床上的我,怕打攪我,只揮揮手表示問候。每當這種時候,我便撲到床上,幸福地哭起來。此刻,寫到這兒時,我的眼淚又奪眶而出。

您聽我講明了怕您的原因之后,可能會回答:“我承認,我們倆互相斗爭著,不過斗爭也分兩種。一種是騎士的斗爭,光明磊落;另一種是甲蟲的斗爭,甲蟲吸血以維持生命。你就是甲蟲一樣的斗士。你最近想結婚,又怕麻煩,所以希望我幫你找個臺階下。我當時卻根本沒有這種念頭。首先,我從來不想成為‘你幸福的絆腳石;其次,我從來不愿聽到我的孩子這樣指責我。我克制自己,結婚與否隨你自便,可這有什么用呢?即使我不贊成,也阻止不了你結婚。相反,這倒會刺激你娶這個女孩,因為這樣的話,‘逃離的努力就盡善盡美了。我允許你結婚,也避免不了你的指責。實際上,你通過這件事,以及其他事,無非是向我證明,我的一切指責都是對的。如果我沒看錯,你寫這封信還是為了當我的寄生蟲。”
這番駁斥是我的杜撰。我不否認這番駁斥有一定道理,它也為描述我們倆的關系增添了新的內容。而在現實中,事情當然不可能像這封信所舉的例子一樣協調一致,但是,這番駁斥會導致某種修正。這樣,我們倆都會變得平和一些,生與死都會輕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