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弋 回族
一
鬧鐘把繡蘿徹底叫醒已經是7∶30了,上身赤裸的她在梳妝鏡前飛快地揮動著牙刷,看著滿嘴的泡沫,盤算著時間:除了路上要花一刻鐘外,還剩下的一刻鐘要么化妝、要么吃早餐;但凡多一個選項,局里八點的例會就要遲到。繡蘿的胸部長得咄咄逼人,這一直是她引以為傲的。13年前是快速泳衣的時代,那是模仿鯊魚皮的結構、依照人體工程學制造的高科技產品。有個叫索普的運動員身著這款神奇的泳衣,在悉尼奧運會上連奪3枚金牌。那一年繡蘿16歲,是省隊的未來之星,打破了全省所有的自由泳記錄。國家隊正打算招她入隊時,青春期卻讓她的身體產生了巨大的變化。隊友杜娟不懷好意地說就是胸脯長得過于朝氣蓬勃,阻力太大影響了成績。這一切聽起來簡直就是胡扯,快速泳衣需要兩個人拼命繃著才能穿上,再高的山峰也被巨大的彈力壓扁了。不過青春期對女運動員的影響確實很大,一位曾經的奧運冠軍,就是因為適應不了這樣的變化,18歲就淡出了泳壇。繡蘿也是18歲退役的,去了體育進修學院,她的戶籍在省城,畢業后本來可以留在大學教書的,可偏偏愛上了天殺的李單單。李單單是練跳高的,身材修長的讓人無法拒絕,繡蘿不顧父母的反對毅然決然地跟著男朋友來到了遙遠的雨城。
繡蘿的房子有140多平米,除了廚房和衛生間,全都被她掛滿了衣服。這些年對服裝的嗜好,幾乎花完了自己的工資。繡蘿簡單畫了個淡妝,找了件吊帶套上,凝視著鏡子里深如幽谷的乳溝想了想:早上的例會局領導要參加,得穿的稍微正式一點,于是出門前抓了件防曬衣套上。下樓時她有些反胃,昨晚的酒到現在還沒全醒。這套房子本來是兩人的婚房,當繡蘿滿心歡喜地挑選好了所有家具,把巨大的婚紗照掛在臥室的床頭時,李單單跌跌撞撞回到家里,跪在她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請求原諒。跳高運動員的原話繡蘿記不清了,大意是:省體育局打算上調他去工作,唯一的條件是去副局長家入贅。那姑娘練的是舉重,胖得像杠鈴片。李單單說愿意凈身出戶,這新房就算是給舊情的賠償。繡蘿心想自己怎么會愛上這樣一個王八蛋,當初還不惜和自己的父母鬧翻。
繡蘿請了工休假,把自己關在家里萬念俱灰了一個星期。七天以后打扮得光彩照人地去單位,心想:這輩子,總不能為一個人渣活著。不過,從那件事以后,繡蘿就多了兩個嗜好:無節制地買衣服與喝酒。
繡蘿的車是奧迪Q3,自打買回來那天起就后了悔。在低矮的車廂里,她覺得自己1米75的身子就沒伸直過,本來想的是買牧馬人,可卡里的錢只夠買Q3。原先,住的小區就在單位隔壁,可去年底文體廣電一合并,兩個局的400多號人全擠進廣播電視大樓。七八人一間辦公室不說,每天上下班,不堵的情況下,開車都要走足足15分鐘。路上的車比預想的要多,雨城挨著老撾緬甸,典型的熱帶雨林氣候,全年沒有春夏秋冬,只分旱季和雨季。每年4月份開始下雨,一直下到10月底,剩下的月份就是旱季了。眼下剛進入4月,雨下得卻稀奇:早上8點到9點,下午6點到7點,正是上下班打卡的時候,于是大家就戲稱為打卡雨。下雨,開車上班的人多了一倍,單位大院里沒了車位,繡蘿把車停在行車道上,將鑰匙交給保安拜托道:擋道的時候幫忙挪一下。
例會每周一次,遲到的人不僅要被辦公微信群點名批評,還要在大樓門廳里的LED屏上公示一周,搞得人很沒面子。還好,繡蘿一只大長腳跨走進會議室時,墻上的掛鐘剛好走到8點整。
主持會議的人是分管體育的鐘敏副局長,提起這個名字可是如雷貫耳。上個世紀90年代,她曾經獲得田徑世錦賽中長跑的銀牌。競技體育世界,如果說奧運會是珠穆朗瑪峰,那世錦賽至少是喜馬拉雅山。當年,那一屆獲得冠軍的是威震天下的牛家軍。不幸的是后來牛家軍被查出服用了興奮劑,國際田聯收回了金牌,鄭重其事地頒給了亞軍,鐘敏也一躍成為世界冠軍。
鐘副局長不僅比賽有實力,帶兵也很有一套。有味中藥叫做鹿護心血,是治療心臟病和缺血的靈丹妙藥。可這味藥委實難求,必須宰殺活鹿,抽取新鮮的心臟血液。清朝的小說里經常有太醫殺鹿取藥的橋段,可那仍然不是最好的。因為宰殺的鹿都是圈養的,鹿一定要野生的為佳,而且要讓鹿跑得精疲力竭、血液通通涌上心頭時再動手。這事說起來容易,那野生的鹿,滿山遍野的亂跑,人如何追得上?不過,還真有這樣的獵人,硬生生憑著一付鐵腳板和驚人的耐力追趕鹿群,一追就是三五天,一直追到那畜生吐血,方才抽刀殺鹿取血。前些年,鐘副局長踏遍千山萬水,終于找到了這些獵戶的后代,勸說他們參加中長跑訓練。這些人被送到省里以后,經過嚴苛的訓練,在各級運動會上戰績彪炳。合并前,她是主持工作的副局長,眼看就要解決正處的待遇。可這機構一合并,廣電局的局長比她小十歲,從干部年輕化的角度考慮,人家當了局長。別人都為她抱不平,但畢竟是世界冠軍,胸襟遠大,工作上一如既往地認真負責、身體力行。繡蘿剛坐下,就被鐘副局長點了名,8月份是全省運動會,雨城的競技項目,要有量和質的雙重飛躍。具體來講,就是繼續發揚傳統強項田徑,另外,在游泳上,必須有突破。繡蘿來了沒有?當年你可是全省泳壇的希望之星。
搞體育的人都懂,大型綜合運動會,得田徑、游泳者得天下。
繡蘿站起來說,來了。
鐘副局長布置任務道,從今天起,成立省運會游泳項目專項小組,我任組長,你任副組長,在全市范圍內挑選優秀人才,力爭在省運會上獲得佳績。具體怎么干,會后來我辦公室商量。
有政治智慧的人一聽就明白,鐘副的講話水平很高。首先,繡蘿在體育科是個小科員,雖然任命她當副組長,可誰都指揮不動。但是由副局長兼任組長就不同了,繡蘿可以架著局領導的名義任意調配全局資源。第二,要求是有突破,而沒有明確地規定要去奪什么牌。這就寬松得多了,理論上來說,前八名都有積分,都算突破。再不濟爭取個精神文明獎,同樣給代表團增光添彩。
鐘副局長想培養繡蘿絕不是一時的沖動,從全局干部職工的履歷來看,大多不是專業出身,就算有一兩個,原來也不過是中學的體育老師。而繡蘿不一樣,是真槍實刀參加過全國比賽的運動健將。還有,從以往自己成功的經驗來看,瀾滄江橫貫雨城全境,打魚人的后代游泳和打獵的后代跑步肯定都有先天的基因優勢。會后,在辦公室里,鐘副將自己的想法毫不保留地和繡蘿進行了交流。兩人私交一直不錯,平時里應酬鐘副常常帶上她,兩人的酒量都好得驚天動地,每次飯局均是大勝而歸。辦公室里,鐘副局長指著地圖上藍色的瀾滄江道,你就沿著臨江而居的村寨找,一定把這個好苗子給我挖出來!
不得不說鐘副局長的決定有些經驗主義的色彩,繡蘿一開始想拒絕。可轉念一想,局里體育科長明年就退了,鐘副明顯是給自己一個表現的機會,干好了,也許明年自己就是科長了。于是,她臉上掛著信心百倍的表情答應了。原本繡蘿對科長的位子沒什么興趣,可當初自己高調下嫁,局里都說李單單狗日的真有手段,把省城的美女都拐回來了。誰知風云突變,自己居然地被人甩了,總不能窩窩囊囊在這里呆一輩子,要搞出點動靜來,讓看笑話的人知道姑奶奶也不是吃素的。
出了單位大院,繡蘿開著車在大街上亂轉。昨晚喝到三點,大腦還處在混沌狀態,遠遠望見瀾滄江大橋,讓繡蘿想起第一次和航務管理局馬局長喝酒,兩人連干八杯,最后一起被送去急診科打點滴。航務管理局就在大橋旁的雨城港里,繡蘿輕車熟路地把車停在船型的辦公樓前,坐電梯上了八樓。
馬局長正在和自己的辦公室主任談著什么,見到繡蘿熱情萬分,一面吩咐泡最好的普洱茶,一邊握著對方的手說,什么風把美女吹來啦?繡蘿講明了來意。
馬局長拍著自己半禿的腦袋說,這個有點難辦。這些年,隨著《瀾滄江保護條例》的嚴格執行,除了世居江邊的村寨,其他人員都搬遷走了;加之雨城電站的建成,壩區內的村寨都進行了搬遷,補助款都是幾十萬到上百萬,家家戶戶住上了江景別墅,誰還靠打魚為生啊!
繡蘿說,我主要想找漁民的后代。再說,如果在省運會上獲得佳績,也有你馬局長的功勞!
馬局長笑道,還是美女會說話呀!這樣吧,我把局里最好的巡邏船調給你,這是我們辦公室的陳主任,你們認識的,這幾天陪你把局里管轄的江段走個遍!
電站大壩將雨城境內的瀾滄江分隔成兩段,繡蘿提著兩大個旅行箱上了白色的巡邏船。瀾滄江一共有六級電站,這一段正好在兩個大壩之間,繡蘿想起一句很應景的詩詞:高峽出平湖!原來奔騰的江水變成了鏡面,反射著清晨的陽光,波光粼粼的有些晃眼。繡蘿掏出墨鏡戴上,江面上不時有鐵殼船迎面而來,陳主任介紹說,這都是移民定做的,主要用途是作為進城的交通工具。
繡蘿好奇地問不通公路嗎?
陳主任指著山腰彎彎曲曲的便道說,有是有,可路況不好,沒有走水路快。
中午飯安排在江頭寨,這是一個移民新村,家家戶戶都蓋起了寬大的臨江別墅。繡蘿他們剛走進掛滿芒果的院子里,一位中年男人就從一桌豐盛的酒菜后站起,熱情地招呼大家。陳主任介紹說,這是村長巖毛。這是文體局的繡蘿。
落座以后,按照當地的習慣,首先是村長輪酒。輪酒很有意思,敬酒者斟滿一小杯酒,自己先喝完,再請每位客人喝下同樣分量的酒。酒菜大多是江鮮,其中一道是芥末涼拌河蝦,繡蘿伸筷子嘗了嘗,蝦肉鮮嫩無比。村長笑著說,菜多,飽飽吃!作陪還有會計和婦女主任,會計見繡蘿長得漂亮,敬酒非要喝交杯。繡蘿倒也大方,會計端著酒說怎么交,大家附和著說小交杯小交杯。所謂的的小交杯,即是兩人的手在胸前交叉。交杯時,會計把手臂貼在繡蘿的胸脯上,有意無意蹭了蹭。等大家輪完酒后繡蘿說,我也輪一圈。
村長笑瞇瞇地說好!
繡蘿抓起喝茶的玻璃杯,把茶水倒在自己的碗里,拿起酒瓶倒了半杯,雙手遞到村長面前。
村長笑瞇瞇地推辭道,太多太多!
繡蘿把酒杯硬塞到他手里說不多不多。
村長依然笑瞇瞇地說會醉會醉!
繡蘿把酒灌進對方的嘴里說,喝完我們做老庚。
村長表情艱難地喝完杯中酒,抹抹嘴說,老庚不行,爸爸、女兒可以。
繡蘿給婦女主任倒了四分之一杯道,咱們都是女生,少喝點,婦女主任急忙點頭道好的好的。輪到會計,繡蘿毫不客氣地倒滿了酒,玻璃杯有小孩的胳膊粗,約莫4兩的樣子。
繡蘿說,喝了咱們做老庚。
會計色瞇瞇地說一言為定。
繡蘿故意眨了眨眼說,一言為定。
會計酒量不錯,一仰頭干了。繡蘿給自己倒了一杯,輕描淡寫地干了。大家鼓掌齊聲說好酒量。
會計剛要坐下,繡蘿拉著他的胳膊說,好事成雙。
喝第二杯會計遇到了困難,最后一口嘴角的肥肉抽了抽。繡蘿喝完自己的那杯道,老庚好酒量,咱們事不過三。
會計擺著手說不行不行,再喝要吐。
剛才會計吃美女的豆腐大家都看在眼里,人心向善,都想壞蛋受到懲罰,于是一起起哄喝一個喝一個。會計架不住,端過酒杯,剛喝了一半,一歪頭連同前面的兩杯一起吐在了地上。
村長伸出大拇指對著繡蘿夸贊,花木蘭花木蘭。一面招呼人將會計架走,一面把酒菜搬到樓上的露臺上。這里更高,風景也更好,遠遠望去,瀾滄江如玉帶一般在群山中蜿蜒,繡蘿迎著江風深深地吐了口氣,似乎把剛才的污穢也吐了個干凈。
陳主任見識過繡蘿的酒量,上次和馬局長連干八杯后就是他開車送兩人去打的點滴。他對村長說,繡蘿姑娘是我們局長的貴客,會計酒醒了好好教訓他兩句。
村長端著酒杯真誠地對繡蘿說,姑娘莫生氣,等那個混賬醒了我嚴重批判他。
繡蘿說,算了算了,我拿酒批判過了。對了,我還有事情想請教村長。
村長問什么事?
繡蘿說想找水性最好的人。
村長說,從前村里還真有這樣的高人,綽號叫依波巴(魚爺爺)。知青在的時候生活水不平(生活水平差),他一個人潛到江里,抓到一條門板一樣大的芭豪(瀾滄江特有的鯰魚),拿去給知青娃娃改善生活。
繡蘿急切地問道,現在依波巴在哪里。
村長點燃一支煙,拿過煙筒吸了兩口說,依波巴命不好,兒子和媳婦都不在了,他帶著兩個小孫女,其中一個好像在傣族園。
傣族園在大壩的下游,繡蘿讀大專時和李單單一起坐船從重慶到武漢,見過三峽大壩的巨型船閘,所以對瀾滄江大壩船閘的宏偉不以為然。看見船閘念到舊情,暗自罵自己不該去想那個天殺的。
傣族園是五星級景區,每年到這里觀光的游客數以百萬計,最吸引他們的,無疑是天天潑水廣場。去年市里的民族運動會就是在傣族園開的,繡蘿和園區的刀總很熟。
講明來意,刀總指著臺上身形婀娜的領舞說,你說的一定是玉扁,一會兒表演完了我叫她過來。
刀總極熱情,叫手下端來幾個椰子。橢圓的果實被削成了方形,出水口也被撬開,插著花花綠綠的吸管。椰子被冰過,嘬一口,甘甜的汁水沁人心脾。繡蘿含著吸管,看著臺上軟如棉堆的玉扁暗想,這小身體要去劈波斬浪,恐怕整不成。
玉扁跳完舞,帶著演員們走進潑水廣場,游客們都圍著她潑水。遠遠的,玉扁捂著臉,似乎被水嗆了的樣子,繡蘿心里愈發沉了一下。
事情和繡蘿擔心的完全一樣,洗完澡換了衣服的玉扁來到面前,弱不禁風的樣子。握手的時候繡蘿捏了捏女主演的手——軟若無骨。
你會游泳嗎?繡蘿問。
不會。女主演用力擰著還在滴水的長發。
可你爺爺是依波巴呀!繡蘿有些不甘心。
爺爺很小就把我送到姑媽那學跳舞了。
繡蘿問了姑媽的名字,那是雨城市非常有名的舞蹈家。氣氛有些尷尬,女主演變魔術般的拿出一塊毛巾,把長發包裹到頭上。
繡蘿關切地說,頭發還沒干呢,一會兒要頭疼的。
玉扁說不會,你們是要找會游泳的嗎?
繡蘿急切地說是呀是呀!
玉扁說去找我妹妹玉芭吧。
繡蘿問她會游泳嗎?
玉扁笑著說,你知道芭在漢語里是什么意思嗎?
繡蘿搖搖頭,不知道!
玉扁說芭就是魚。
繡蘿問,那你妹妹在哪?
玉扁說,在羅梭江和瀾滄江的交匯處。
這時陳主任插話道,在關口港附近,快靠近邊境了。咱們現在出發,晚飯前能到。
玉扁說,要我一起去嗎?
繡蘿拉起她的手道,那還用問,沒有你,我們可找不到你的魚妹妹!
關口港是中、老、緬三國交界的地方,本來默默無聞。湄公河大案發生以后,央視直播了中國警方從這里乘船出發,武裝巡護湄公河的場面,關口港的名氣一時也大了起來。羅梭江是雨城境內瀾滄江最大的支流,兩江匯合處距港口還有三四公里的樣子。這里的江面很寬,巡邏艇拐入羅梭江后逆流而上。大約行進了五百多米,右岸上便出現了一片水田,翠綠的谷穗剛剛抽條,水田后面立著一座竹樓。
玉扁說,就是這里了。
陳主任指揮著巡邏船靠邊。
一行人上岸還沒走到竹樓,一位白胡子黑頭發的老爺爺就迎了出來,見到玉扁滿臉慈愛地說,我家小孫女怎么有空回來了。
玉扁拉著老人說,想爺爺了唄,對了,這是繡蘿姐姐,這是陳主任。
老人笑著說,歡迎歡迎,上樓喝茶。
杯子里的水很香,繡蘿看著漂浮的葉子卻不像茶葉。
爺爺介紹道,這是水田里長的牙優麻,你們漢人叫狗尾巴草。
陳主任道,好久沒喝牙優麻了,原來田里很多,可自打用了農藥以后,這牙優麻就不長了。
爺爺鄒起眉頭道,是呀,用了化肥農藥,好多東西都絕跡了。
玉扁問,玉芭呢?
爺爺道,在對岸摘榴蓮呢!
陳主任放下杯子說,我讓巡邏船去接她。
爺爺站起來擺擺手道,玉芭過河不用船。說罷把手指伸進嘴里,打了一個尖利的口哨。江對岸不一會兒出現了一個穿筒裙的小姑娘,江面有百十米寬,喊話對方也聽不見。爺爺指了指客人,讓玉芭回來,最后還做了一個摘果子,抱在懷里的動作。這下大家都看明白了,是讓她摘榴蓮回來招待客人。
玉扁拉起繡蘿的手說,姐姐,咱們接玉芭去。
兩人踩著軟軟的田埂向江邊走去,繡蘿注意到田埂靠近水邊的部分長著的草酷似剛才泡在水里的植物,于是問這是不是剛才喝的。
玉扁說是的,這牙優麻谷子抽穗的時候長得最好。
江邊立著一座木制的水車,提取江水用來灌溉水田,繡蘿掏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發了朋友圈。玉芭在江對面剛剛下水,她蹲在水里把筒裙一點一點卷起,盤在頭上,向江這邊游來。繡蘿覺得她的泳姿很特別,像極了海豚,身姿是躬著的,每次向前大半個身子都越出水面,這樣的好處是可以最大限度地減少水的阻力。繡蘿看著看著不禁驚呼起來,由于水流的關系,渡江者都是順著江水往下游,可她分明看到,玉芭是逆著江水往上游!魚妹妹的速度極快,眨眼間就靠了岸,她躲在江邊的蘆葦叢里穿好衣服,懷里抱著個足球大小的榴蓮笑吟吟地走了過來。雖然是妹妹,玉芭卻比玉扁高了一個頭,繡蘿把她拉到身邊比了比,和自己也就矮個三四公分。讓繡蘿欣喜的是玉芭的雙臂很長,肩部寬綽,手上的肌肉硬繃繃,是個極好的苗子。兩姐妹見面嘰嘰喳喳地用民族話講個不停,繡蘿只聽懂姐姐說到自己名字的后面加了一個漢語單詞教練,玉妹妹聽到這里抬頭看了一眼繡蘿,臉上帶著笑,眼神卻不是歡迎的意思,繡蘿看著暗自有些腹熱腸荒。
回到竹樓換過衣裳,爺爺拿過一個礦泉水瓶對玉芭說,去釣些巴扎蘭,晚飯烤給客人吃。
繡蘿在一邊插嘴道,我也一塊去!
沿著河邊的小道,兩人走到一個回灣處。玉芭小鹿般敏捷地跳上一塊突兀的江石,奔騰的江水繞著巨石平緩流淌。她從魚蘿里拿出爺爺給的礦泉水瓶,繡蘿這才發現瓶子上纏著與魚線和魚鉤,瓶子里是長著翅膀的飛螞蟻。巴扎蘭是瀾滄江里最名貴的魚種之一,和長江里的刀魚類似,也是洄游產籽的魚類。由于瀾滄江梯級電站的建設,如今只有在大壩以下的江里才能見到。
玉芭邊往魚鉤上掛飛螞蟻邊對繡蘿說,這巴扎蘭嘴饞,尤其愛吃這活的小蟲蟲。魚線很粗,卻沒有魚漂,扔進水里后,玉芭用食指感受著魚線的動靜。江水是綠色的,白色魚線在水面上很是顯眼。突然,彎曲的魚線猛地繃直了!玉芭小手一揚,一條魚兒弓著身被拉出了水面。雪白的巴扎蘭落到深色的石頭上,拼命亂跳,繡蘿笨手笨腳按住后取下魚鉤。魚嘴很薄,被鉤子勾出的地方滲出了血,很可憐的樣子。
晚餐豐富,有豬皮煮水腌菜,豬皮油膩,和水腌菜搭配最是適宜;有清燉胡子魚,胡子魚僅產于羅梭江,肉白如雪。這魚嘴邊長著兩條長長的胡須,魚有多長,胡須便有多長,顧名思義,叫做了胡子魚;再有一道便是紅燒巴扎蘭,玉芭和繡蘿釣獲頗豐,不到半個小時就上了二十幾尾。繡蘿意猶未盡,玉芭卻收起魚線道爺爺吩咐夠吃就行。

陳流 孟加拉人物之一 55×40CM
陳主任看著桌子咽了咽口水說,都是下酒菜。
爺爺笑瞇瞇地端出一個土壇道,嘗嘗酸木瓜泡酒。
看來這酒泡的時間極長,顏色已微微泛紅。酸木瓜的味道亦融入酒中,喝起來酸甜爽口,倒有幾分似飲料。繡蘿夾起一塊豬皮,發現比尋常的皮子要厚一倍,于是狐疑地問,這不是家豬的皮吧。
爺爺笑著說,剛來這里的時候,我帶了一對豬仔。養了不到半年,小母豬跳出豬圈跑了。我尋思著這深山老林的,不定被什么野獸吃了。誰想到一年后,這母豬回來了,身后一群長著西瓜皮的小豬。
繡蘿也笑道,莫不是嫁了山上的野豬,生了一大堆野孩子?
爺爺笑道,正是,繡蘿姑娘,聽玉扁說,你想帶玉芭去練游泳。
繡蘿收起了笑容問,您同意嗎?
爺爺看了看小孫女道,玉芭去年就初中畢業了,說什么也不愿再回學校。你把她帶走我沒意見,但是有一個要求,要讓她有書念。
繡蘿放下手中的筷子,正色道,依波巴請放心,我保證把玉芭妹妹送進市民中。
繡蘿說這些話心里是有底氣的,局里和市民中有合作協議:專業運動員都可以到學校去念書,不僅頒發畢業證,還保證孩子們都能參加高考。這樣一來,好多家長才放心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各專業隊訓練。
爺爺接著說,小玉芭以前讀書的都是國家給的錢(九年制義務教育),我知道高中以后就得自己花錢了,這不,我在對岸種了20畝榴蓮,每年能賣5、6萬塊錢,夠她讀書用了。
陳主任插了一句,這榴蓮在雨城賣到100多元一個,為何不多種幾畝。
爺爺捋捋胡須道,夠用便好。
酸木瓜酒好下口,后坐力卻不小,玉扁招呼大家到曬臺上去透透風。玉芭端來一個小土灶,灶膛里的火炭燒得紅彤彤的。爺爺將泡在小米辣水里的巴扎蘭穿上竹簽,又把蜂蜜涂在魚上,架在火炭上細細烤著。
繡蘿問,早上我們去了江頭寨,您怎么不在那兒住了,跑到這么偏遠的地方來。
魚肉在火的作用下,漸漸緊實了起來,刷了蜂蜜的魚皮變得色澤金黃。
爺爺將魚翻了一面繼續烤著說,江水本來會走路的,可有人偏偏用大壩綁住了它的腿腳,這就像把虎當貓養,把龍當魚喂。
說到這里,爺爺把烤好的巴扎蘭分給眾人。魚皮是焦黃的,吃起來脆、香、甜,而緊貼魚骨的部分,魚肉緊實、筋道。大家邊吃烤魚,邊喝酸木瓜酒,所有人里數依波巴和繡蘿酒量最好,陳主任和開船的師傅早早就去巡邏艇上休息了,曬臺上只剩下一老一少。
繡蘿問,巖毛村長說你徒手抓過一條門板大的芭豪?
依波巴道,他吹牛,徒手怎么可能。
繡蘿不依不饒地,那還是抓到過啦?
依波巴點燃一支煙,拿過水煙筒深深地拉了一口道,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嘍!
繡蘿把兩個人的酒杯倒滿說,反正也睡不著,咱爺倆慢慢喝慢慢聊。
知青回城前,要開墾新的橡膠種植園,他們路不熟,請我去當向導。種植園就在瀾滄江邊,開完種植帶接著就是挖大穴,大穴就是種橡膠小樹苗的大坑。擔心繡蘿不懂,依波巴解釋了一句,當時農場要求很嚴,大穴要挖半米多深,埋得下一個小娃娃。知青們辛苦得很。接連下了十多天的大雨,山洪把上山的小木橋沖垮了,糧食運不上來。眼見知青們餓得不行,我就用螞蟥釘打了一付魚鉤,用棕繩子做魚線,打算去江里碰碰運氣。
繡蘿問,那魚餌呢?
依波巴笑道,你倒聽得仔細。頭天晚上我用鐵絲做了一個扣子,下到一只半斤多的山鼠,偷偷拿到江邊掛上鉤子。
繡蘿不解地問,為何要偷偷的呢?
依波巴抬起杯子嘬了半口酒道,那些知青都餓了三四天了,看到有肉還不搶了去吃?我把棕繩栓到岸邊的大樹上,后半夜睡著了,夢見自己在拉大鋸,吱吱吱鋸木頭的聲音響個不停。天快亮時,一睜眼看見大樹搖來晃去;再一細看,棕繩被拉得筆直,樹干上拴繩子的那一段,樹皮都被磨掉了一圈。我一想肯定是釣到大魚了,有多大不知道。拼命去拉棕繩上卻拉不動,心想,如果硬拉,魚肯定跑了。于是潛入水中,順著棕繩摸下去,摸到了洗臉盆大小的魚頭。魚在水里一個翻身,打得我暈頭轉向。幸好帶著牛角尖刀,在魚頭上戳了也不知幾十刀,水下終于沒動靜了,我這才去叫知青,把魚拉上岸來。
繡蘿聽得驚心動魄,問,那魚到底有多大。
依波巴取下煙屁股,塞到腳下踩熄道,我也說不好,去了八個知青,才把魚拉上岸來。
二
繡蘿帶回一個游泳天才的事,馬上就在單位里傳開了。有人相信,有人質疑,鐘副局長決定比試比試,讓事實說話。比賽那天,除了局長,鐘副把其他幾個局班子成員都請來了,為了增加氣氛,還找來了7個其它學校的游泳尖子,煞有其事地擺開八條泳道,玉芭排在第一道。下水前繡蘿安慰她,別緊張,平時怎么游就怎么游。玉芭穿的是繡蘿原來的泳衣,顏色和式樣都有一些老了,不過這依然是八位選手中唯一的專業泳衣。比的項目是200米自由泳。繡蘿弄了一把發令槍,威風凜凜地站在泳池畔喊完預備后,扣動了扳機。其他選手飛快地躍入水中,玉芭慢吞吞地伸出一支腳試了試水溫,方才下水。繡蘿著急的揮手催她快游,玉芭卻像受了傷的青蛙,浮在水面上劃拉了幾下,停滯不前了。瞬間,游完第一個50米的選手們紛紛折頭,從漫不經心的玉芭面前經過。繡蘿急了,走到玉芭面前,神情嚴肅地指著泳池,呵斥她趕緊游完剩下的距離。玉芭仿佛聽懂了,向折返點游去。這下輪到繡蘿徹底失望了,看得出玉芭盡了全力,可完全沒有了她在江水里的矯健。玉芭最后一個到邊,成績是4分37秒。國家最低一個級別——二級女子游泳運動員的200米自由泳的及格線是2分39秒,被寄予厚望的天才玉芭,慢了將近兩分鐘。省民運會的游泳水平并不高,但至少是國家二級運動員的水平,也就是說,玉芭根本不具備參賽的水平和能力。比試在哄堂大笑中結束,看見其他局班子成員搖著頭散去,鐘副鐵青著臉責問繡蘿,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辦公室里,鐘副厲聲重復著剛才的問題。匯報時你把玉芭吹得天花亂墜,什么游泳天才,什么打遍天下無敵手,什么一定會拿金牌拿到手軟,我是讓你來長臉的,不是讓你來給我丟臉的!明天就把她送回去!
繡蘿的耳朵嗡嗡作響,說實話,到現在她也還沒搞明白玉芭天淵之別的原因。她希望鐘副局長能給自己一周的時間,把情況搞清楚。
一定有什么原因,繡蘿臉色蒼白地說,我親眼見過玉芭在江里游泳,我想帶她全面檢查一下,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
第二天一大早,繡蘿帶玉芭去了市醫院,檢查結果一出來,繡蘿更加印證了自己最初的判斷。玉芭16歲零2個月,身高171厘米,體重58千克,肩寬38.99厘米,肺活量4300,完全符合游泳健將的標準。
拿著單子回到車上,繡蘿不解地問,玉芭,你怎么就能游出個4分多鐘呢?
體檢前不能吃早餐,檢查了一早上,玉芭大口啃著糯米飯團說,姐姐,我穿著衣服不會游泳。
繡蘿搶下對方手里的飯團道,把飯咽下去,清清楚楚再說一遍。
玉芭使勁咽下嘴里的糯米飯,大聲道,從小,我們在江里泳游,都不穿衣服。繡蘿想起玉芭那天蹲在水里把筒裙一點一點卷起,盤在頭上,海豚般暢游的情景。
下班前,繡蘿找游泳館值班員借來大門鑰匙。晚上23點,戴上玉芭悄悄來到泳池邊。繡蘿只開了兩盞小燈,示意玉芭脫了衣服下水,玉芭像極了自己在省游泳隊時的模樣,皮膚黝黑光滑。
繡蘿讓她站到出發臺上,右手掐著秒表低聲發令,出發!
玉芭入水的姿勢很怪,像一根被鋸斷的樹木,緩緩倒進水里。可入水以后,立刻像海豚般弓著身子,以極快的頻率游進。繡蘿幾乎是張著嘴看著玉芭游完了200米,她下意識地掐下秒表,液晶數字停留在2分整!這是國際健將的標準,如果再縮短出發時間、糾正倒邊姿態---繡蘿不敢再想了,掏出電話打給鐘敏。
鐘副局長剛剛睡下,電話里有些不耐煩,可聽到繡蘿一報成績,立馬道,別動,我馬上到!
繡蘿補了一句,千萬自己一個人來。
為什么?電話那邊遲疑了一下,還是答應道,行!
這一次是鐘副親自掐表,玉芭很爭氣,成績也更好。鐘副有些不放心,又讓玉芭游了一個400米自由泳,成績是4分11秒7,仍然達到國際健將的標準。鐘副讓她去洗澡穿衣服,激動地對繡蘿說,這不是天才,這簡直就是皇冠上的鉆石。在少數民族地區呆得時間長了,鐘敏當然聽說過少女沐浴的故事。女孩們天然愛美,打小就信仰水的圣潔,認為自己赤裸的身體接受水的洗滌是最神圣的儀式。但那畢竟是洗澡,赤著身體游泳又是另外一回事。最棘手的問題是:你總不能讓玉芭不穿衣服在萬千觀眾面前比賽吧!
鐘副局長突然想起了什么,對同樣一籌莫展的繡蘿說,回去準備一下,明天去省城。省游泳隊這段時間正好在集訓,帶隊的黃亞淑是我的老隊友。
回到宿舍,繡蘿找了一個50吋的大號旅行箱。玉芭來的匆忙,沒帶什么衣服,好在倆人身材差不多,繡蘿找了十多件衣服裙子什么的給她,好多吊牌都還沒摘。
玉芭一邊整理著堆成小山的行頭一邊傻傻地問,咱們是不是不回來了?
省游泳隊的訓練基地在大海子,黃亞淑和鐘敏原來是都是田徑隊的。黃的成績不怎么樣,政治上卻很成熟,早早入了黨,退役后留在隊里當教練。鐘敏千辛萬苦淘到的那些個獵人的后代,在黃亞淑手下都露了大臉。去年,黃被調整到省游泳隊當了領隊。兩人的關系很好,吃飯時就說個不停,象是多年沒見面的情侶。聽完情況介紹,黃領隊說國家游泳隊這兩天也在大海子,明天我請他們的醫療顧問給會診一下,看看能有什么法子。
國家隊的醫療顧問Henry是A洲人,他仔細地測量了玉芭身體的各項指標,抬著玉芭43碼的大腳板贊嘆道,這簡直就是女索普,你們去哪里找到這么好的苗子。
索普是A洲最著名的游泳運動員,黃隊長跟Henry耳語了一番。A洲人有些吃驚地鼓了鼓眼珠說,沒經過正規訓練成績就這么好,說明她的問題不在身體,而是在心理。你們可以通過心理咨詢讓她成為泳池里的魚雷。
繡蘿知道魚雷是索普的綽號,Henry的祝福善良而又真誠,可自己上哪兒去找心理醫生呢?
第二天,一行人觀摩了國家隊的訓練,玉芭遠遠看到國家游泳隊那位帥氣的傳奇隊長,繡蘿不失時機地在她耳邊鼓勵道,往后,想和他成為隊友嗎!玉芭抬起臉來點點頭,清亮明澈的眼眸里充滿著期望。繡蘿握住她的手說,那我們就一起加油吧!
三個人在省城轉了兩天,也找到了幾家心里咨詢所。一方面是治療價格太高,玉芭畢竟還不是正式隊員,她的治療費用也無法正常報銷;另一方面是治療手段讓繡蘿揪心。好端端一個人,治療時仿佛被催眠了一般,還必須服下大劑量的、昂貴的、沒有一個中文的藥囊。回到賓館一合計——還是回吧。
參加省運會的游泳比賽不能僅僅指望玉芭一個人,繡蘿跑了幾個學校,選拔了4男5女,組成了省運會游泳隊集訓隊。每天帶著他們訓練,繡蘿讓玉芭也跟著大家一起練,只是訓練細節有所側重,多練出發和倒邊,繡蘿相信玉芭終有一天能穿著泳衣游出好成績。
繡蘿把游泳隊安排在一個小旅館,雖然隊員大多都是雨城的,但凌晨5點就要上第一堂訓練課,集中在一起住宿,管理上比較方便。
周末最后一堂訓練課后,繡蘿召集大家開了個短會,就給隊員們放了假,這一周來練得很辛苦,回家團聚一下。
繡蘿帶著玉芭回家,這一段時間吃住都和隊員們在一起,自己那個狗窩不知臟成什么樣了。停好了車,在單元門口,她看到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李單單面向著樓梯口抽煙,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滿臉微笑地打著招呼,繡繡,你還好嗎?
繡蘿無法理解李單單的語調為何還能那么關切,仿佛兩人仍是戀人,僅僅是分別已久而已。繡蘿腳下有些發軟,可依然堅定地拉著玉芭旁若無人地走向樓梯。李單單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
玉芭不解地問,姐姐,他是什么人?
繡蘿毫不猶豫地回答,壞人!
你就是玉芭吧!李單單的話讓兩人有些吃驚,我是單單哥,省體育局的。
此時有鄰居下樓,用好奇的目光看著他們。三人堵在樓梯口,繡蘿眼見這樣不是辦法,扔下一句上樓再說,就拉著玉芭先走了。
客廳的擺設沒有什么變化,除了增加的數個金屬落地衣架。繡蘿鬼使神猜地看了他一眼,居然發現這天殺的居然在搽拭眼角,繡蘿心里幾乎一軟,旋即堅硬起來,那不過是鱷魚的眼淚。玉芭好像看出了什么,拿起自己的小筒帊(挎包)說,姐姐,我出去買點東西。
防盜門關上的聲音似乎給李單單壯了膽,他快步走到繡蘿面前,一把抱住她,緊緊吸住她的雙唇。繡蘿有些害怕,以前兩人鬧別扭,李單單總是這樣吻她,吻的她渾身酥軟、放棄抵抗。最后,李單單總能把她剝得精光,在她身體里肆意沖撞。繡蘿害怕的是,自己忍不住還是和從前一樣,她奮力推開他,冷冰冰地說,再這樣,就滾出去!
繡蘿的堅定讓李單單有些膽怯,他有些木訥地坐進沙發,卻坐在一堆乳罩和內褲上。繡蘿把他拉起來,推到貴妃椅上,余氣未消地整理自己的衣物。
李單單有些尷尬地開了口,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其實,我是為了玉芭的事情來的。你們走后,黃領隊把玉芭的情況向我們競技管理處做了匯報。
繡蘿皺著眉頭說,你們競技管理處?
李單單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現在是處長了,所有的比賽都歸我管。嗨,說這個干什么,言歸正傳。黃領隊的匯報引起了大家的高度重視,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治好玉芭的心理障礙。爭取讓她參加明年的全運會。
前男友的話,讓繡蘿回到了熟悉的節奏上。說實話,當初選擇和他在一起,絕不僅僅因為“身材修長的讓人無法拒絕”,他的眼光和思路總能讓人眼前一亮,而且不由自主地贊同。
那你打算怎么辦?說這話時,繡蘿的眉頭已經舒展開了。
李單單讀到了前女友的松懈與依稀還在的信任,言簡意賅地托出了自己的計劃。
關鍵是玉芭爺爺的參與,我們必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李單單最后說。
說實話,計劃簡單可行,可方式讓繡蘿不太喜歡,太功利。這倒符合李單單的一貫作風。于是她問,這些情況鐘副局長知道嗎?
李單單說,就是鐘姐讓我來的。
四月中旬是雨城少數民族的傳統新年節,第一天要舉行橫渡瀾滄江的龍舟賽。龍舟用鐵椿木制成,船身上畫有華美的彩紋,比賽時,嗨板(指揮)站里在船的中間擊鑼。進退、快慢全由他指揮,嗨板不僅調度要得當,身體還要隨著劃船的節奏擺動。看起來簡單,實則不易,整條船上,其他人都是坐著的,唯有嗨板不僅站著,還要雙手敲鑼、上下扭動,稍不留神,就會落水。從前,江頭寨的龍舟隊所向披靡,只要他們參加比賽,其他隊只能去爭第二。而玉芭的爺爺依波巴是當仁不讓的嗨板。不過說來也怪,自打依波巴走了以后,江頭寨的成績就一落千丈。眼看今年的賽龍舟就要到了,村長巖毛領著會計和婦女主任、帶著20斤上好的米酒,來到羅梭江邊依波巴的竹樓,打算請老人出山。當然,同行的還有繡蘿。依波巴一如既往的熱情,喝的依然是牙優麻,吃的依然是巴扎蘭。可一說到參加龍舟大賽,爺爺直搖頭。無奈,繡蘿貼著老人的耳根子說了一番話,大意是,爺爺出山,純粹是為了孫女,我們必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桑刊日是新年節的第一天。從早晨開始,各路龍舟好手便云集瀾滄江畔,除了當地的民眾,還有數以十萬計的游客。看客們多在南岸,繡蘿帶著玉芭走進清涼的江水,遠遠望去,江北的龍舟一字排開,選手們枕戈擊楫。一聲低沉的炮響之后,龍舟如離鉉之箭飛馳而來。玉芭眼尖,指著劃在最前面的那條龍舟大喊,姐姐快看,爺爺在那!今天的嗨板身著一套金黃色的新衣,目光如炬、弓背如猿;左手執鑼,右手執捶;每敲一下,所有船槳便整齊地劈開江水,龍舟昂首向前一躍,嗨板的身軀也隨著船身向前一弓,如即將撲向獵物的豹子一般。突然,江面上露出一個橘紅色的影子,那是一個穿著救生衣的攝影者,他走的太深,被江水卷進了激流。眼看就要撞上江頭寨的龍舟,千鈞一發之際,嗨板發出右轉的指令,龍舟迅疾橫在了江面。巨大的慣性把嗨板甩出了船倉,剛落入江水,就被一串飛旋的漩渦吞噬!繡蘿看到裹著紅布的鑼錘從他手中脫落,鑼錘尚未墜下,身旁的玉芭已射入江面。她如海豚般弓出水面的身軀疾如閃電,飛一般鉆進了爺爺落水的那串漩渦。
所有的船都停了下來,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江面一片死寂---
約莫過了一分多鐘,下游一片歡聲雷動,遠遠望去,百米之外的江面上出現了爺孫兩人的身影。數萬人齊聲鼓掌,英雄般歡迎兩人上岸。驚魂未定的繡蘿跑上前一把抱住玉芭,濕漉漉的裙子下,她感覺到小姑娘的身體在瑟瑟發抖。
三
李單單的兵行險著成功了,小玉芭終于會穿著衣服游泳了。
第二天隊里舉行了測試,前一段出發和倒邊的專項訓練也取得了成效,玉芭的200米、400米、800米和1500米的成績全面超過國際健將的達標成績。具體是多少。李單單、鐘副和繡蘿達成了君子協定——暫不對外公布,他們要在省運會上放一顆大大的衛星。
潑水節還沒完,依波巴就要回去了,鐘副再三挽留他多住幾天,老人笑著說要再不回去,家里的豬真要變成野豬了。為了表示感謝,李單單在自己下榻的酒店宴請依波巴,邀請鐘副和繡蘿作陪。姐姐玉扁來參加新年文藝匯演,也一同前來。酒宴很豐富,有帝王蟹、龍蝦和鮑魚,姐妹倆卻吃不慣,非要加一個小米辣蘸水。看著生猛海鮮被小姐妹暴殄,李單單只得尷尬地頻頻舉杯敬酒。依波巴興致卻很高,每一個菜,都細細品嘗。老人說,江河與大海本來就是一家,海里的水從天空回到陸地,江里的水又從陸地流回大海。有好多魚,都有從大海洄游產卵的習性,可大壩的建設,讓它們漸漸絕跡了。
李單單插嘴道,依波巴說的沒錯,去年到美國訪問,看到民眾在請愿,要求政府炸掉密西西比河上的大壩,恢復原有的生態系統。
吃到一半,玉芭嚷著要去江邊放水燈,依波巴用民族話囑咐了兩句,兩姐妹高高興興牽著手走了。
應該說,李單單計劃的成功,多半靠的是依波巴的真情出演。剛才玉芭在,大家雖然敬酒感謝,話卻都沒敢說透。于是從鐘副開始,大家抬著酒杯一一重新敬過。最讓繡蘿想不到的是,輪到李單單時,他竟然撲通一下跪下,眼含熱淚地說,爺爺,我真沒想到江中會出現那么大的漩渦,讓您冒了那么大的風險,如果事先知道,我絕對不會請您出山的。
李單單的話也是繡蘿想說的。一開始,李單單反復詢問過依波巴的水性,來推敲計劃的可行性,自己當時是打了包票的。爺爺捕獵江中巨物的故事,一直在腦中里閃著英雄般的光環。李單單說的如此如此,便是請爺爺出山作嗨板,這般這般則是讓爺爺佯裝落水,觸發玉芭的身體應激機理,穿著衣服游泳去救爺爺。就連那個落水的攝影者,也是請游泳高手假扮演的。當時龍舟在江面上一橫,他就被漿手們救起了,只是人們的主意力都在玉芭和爺爺身上,誰也沒去留意他的下落。可千算萬算,沒有料到為了增加江面的寬度,電站大壩比賽前開閘放了水,導致激流漩渦的生成。如果爺爺真的出了什么事,李單單恐怕就得一輩子跪在這里了。雖然這么想,可李單單的這一跪,還是讓繡蘿心中一暖,就像大學里兩人剛剛認識時的感覺,這很矛盾!一方面,李單單拋棄自己的絕情在記憶里宛如昨日;另一方面,這一次見到的李單單,完完全全又回到了自己深愛時的模樣。爺爺的酒量像瀾滄江的水——深不可測,其他三人的酒量也不差,這一頓酒喝得天昏地暗。繡蘿迷迷瞪瞪的聽見服務生來問,先生,你們已經喝了4瓶茅臺了,還上嗎?
李單單回答,上,當然上。
繡蘿心疼地說,這酒貴呢,不上了。
李單單大義凜然地把銀行卡拍在餐桌上,再上4瓶,今天我私人請爺爺喝酒!
倆人的第一次是在大海子度假酒店,體育進修學校的邊上。那天是五四青年節,學校聯歡會結束后幾對同學到學校大門口外的豆腐攤吃燒烤。喝的是酸木瓜泡酒,老板在酒里放了冰糖,喝起來甜蜜蜜的,可后勁很大,同學們喝著喝著都不見了。
繡蘿問,他們去哪兒?
李單單指著不遠處亮著大海子度假酒店霓虹燈的大樓說,開房去了。我們去嗎?繡蘿緋紅著臉低頭不說話……
繡蘿睜開眼,發現自己赤裸著躺在酒店客房的大床上,衛生間里傳來洗浴的流水聲,她飛快地穿上衣服,打開門跑了出去。
自己是怎么了?在出租車上,繡蘿頭疼欲裂,都是酒惹的禍。繡蘿不是后悔剛才發生的事,而是擔心自己的未來,她已經被李單單欺騙過一次了。繡蘿漸漸回憶起剛才的晚宴,送走了鐘副和依波巴,李單單握著她的手說,我和杠鈴片離婚了,現在和你一樣是單身。明年就是全運會了,省里非常重視,特別是對游泳項目。可以到外國訓練、可以請外籍醫療顧問,還有,每塊金牌獎勵100萬,100萬吶,比奧運金牌還值錢!小玉芭的成績非常好,省運會一結束,我就把你倆上調到省隊去。全運會如果小玉芭能拿4塊金牌,我也能成為局領導了,你至少也能當上游泳隊的領隊副領隊,到時候咱倆辦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你就名正言順地成為局長夫人了。說實話,前男友傳遞的信息光明而充滿誘惑,她期望的倒不是什么局長夫人的光環。父母漸漸老了,退休了,幾次請他們來雨城生活都遭到了拒絕。如果這個時候能回省城,父母一定是開心的。可未來,真的如李單單描繪的那么美好嗎?這時,手里的電話響了,屏幕上出現了天殺的三個字,繡蘿按下關機鍵,搖下玻璃,深深呼吸了一口窗外的空氣。這件事,還真得好好斟酌斟酌。
省運會越來越近了,小玉芭的訓練也越來越刻苦。看得出來,她非常渴望用好成績回報關心和幫助自己的人。鐘副局長隔三差五就來游泳隊轉轉,從不空著手,要么提著幾斤上好的牛肉,要么提著幾盒純牛奶。繡蘿則要細心和專業的多,除了制定訓練計劃,每次下水前,她都要讓隊員們補水、吃一個香蕉或者一小塊巧克力。訓練后,還要盯著隊員們喝補充鈉、鉀、鈣的功能性飲料。對于小玉芭,繡蘿更是上心,幾乎是把吃的、補的遞到她手上。小玉芭訓練量是最大的,可吃得極少,這孩子還在發育期。更讓繡蘿擔心的是小玉芭越來越內向,一開始進隊時還和其他人有說有笑,可自從龍舟賽救爺爺以后,再也見不到她和大家在一塊了。繡蘿心想可能是壓力太大所致,所以晚上經常帶她出去散散步、看看電影什么的,可就算只有兩人在一起,小玉芭一樣少言寡語,問得最多的只有一句話,我們究竟什么時候去比賽啊?
比賽終于要來了,拿到秩序冊那一天晚上,小玉芭愁眉苦臉地敲開了繡蘿的房門,姐姐,我報的項目15號開始,可那天我正好來大姨媽。每個女運動的經期繡蘿都清清楚楚記得,對于職業運動員來說,推遲經期并不是什么問題。繡蘿安慰說,到時候吃一種叫做黃體酮的藥就行。
開幕式的時間是8月14號,女子200米自由泳的預賽15號早上就要開始,整個游泳隊都沒有去參加開幕式。晚上,繡蘿把玉芭叫到自己的房間,用消過毒的剃刀小心翼翼地剃光了她的體毛,起身穿好自己的衣服后,玉芭看著白色床單上的體毛發愣。
繡蘿問怎么了?
玉芭抬起頭,眼淚汪汪地說,我從來沒剃過。
繡蘿拍拍她的后腦勺說,這是為了提高比賽成績,再說,過一段時間,它又長出來了,和頭發一樣一樣的。
今年的省運會在一個彝族自治州舉辦,開幕式的火把照亮了整個夜空,當然,比火把還要光彩奪目的是玉芭的成績。在她參加的200自游泳、400自游泳、800自游泳和1500自游泳4個單項上,全部奪金!其中,400自和800自的成績超過亞洲記錄。唯一遺憾的是,省運會的級別達不到國際重大體育比賽的級別,得不到國際泳聯的承認。所以只能是“超過”而不是“打破”。建國以后,這樣單項成績的突破,對于一個地處邊遠的省份是從來沒有過的。閉幕式上,本屆省運會組委會主席、陳副省長毫不吝惜溢美之詞,對本屆運動會的成績給予了高度的肯定,對取得成績的運動員表示了熱烈的祝賀。
不久的將來,一定會是“打破的”!看著擔任閉幕式棋手的、脖子被四枚大金牌墜得微微前彎的小玉芭,繡蘿這樣想。
其實,在玉芭獲得第四塊金牌的當晚,陳副省長就親臨雨城市代表團下榻的酒店,親切看望了大家。在聽取了小玉芭的選材及培養過程的情況匯報后,陳副省長要求回去以后認真總結、形成文字材料,雨城的經驗要在全省推廣。
同志們呀,我們省在全國性的運動會上,游泳沒有一個單項拿過獎牌,每屆全運會,都是剃光頭啊。我們不妨把眼光放得遠一點,既然有過鐘敏這樣的田徑場上的世界冠軍,下一步,能不能培養一個游泳池里的世界冠軍呢?說到這里,陳副省長站起來大手一揮,熱情的目光環顧在座的所有人。雨城市代表團團長、秦副市長帶領與會者起立熱烈鼓掌,表示一定不辜負領導期望。
秦副市長原來是文體局的局長,后來到臨縣干了一屆縣委書記,如今是常務副市長。應該說,對文化局,他還是頗有感情的。回雨城的前一天,秦副市長把鐘敏叫到自己的房間,詳細詢問了局里的情況后指示,回去以后拿出一個游泳項目的發展規劃,我不是要你再發現幾個玉芭,像這樣的好苗子是可遇不可求的。
聽到這里,鐘敏不禁心頭一暖。出發前在局黨委會上匯報工作,局長問玉芭既然報了200米自由泳,怎么不報100米呢?這金牌多拿一塊是一塊嘛。鐘敏最怕的就是外行管內行,這短距離和中長距離選手,選材、訓練都不一樣。
秦副市長畢竟是文體局出來的,句句都說得人心服口服,既然發現了,就要把她培養好,經費上需要支持你們就打報告上來。
鐘敏說,省上也有重點培養玉芭的打算,前段時間李單單處長還下來了一趟。
秦副市長說,那就好,你也看到了,省領導對這件事也相當支持,你們要狠抓機遇,勇創佳績。今天我也給你交一個底:當初安排文廣局領導班子的時候,我就有不同意見。玉芭這次的成績很能說明問題,我會在常委會上為你說話的,位子就該留給干事的人、干出成績的人!
回到雨城以后,是一連串的總結表彰會,開得繡蘿暈頭轉向,感覺比比賽還累。轉眼就要到國慶長假了,會也終于開完了,繡蘿也給玉芭放了幾天假,讓她回去看看爺爺。
把玉芭送上長途汽車,回到Q3上剛發動引擎,手機微信鈴聲響了
今晚11點的航班到雨城,杜娟。
杜娟是省游泳隊的隊友,倆人吃飯睡覺上廁所都形影不離,連教練都懷疑她倆是拉拉。杜娟退役后去了深圳,這些年來,倆人雖然見面不多,但聯系一直不斷。
杜娟幾乎沒變,一席藍白相間的香奈兒長裙,古琦最新款的雙肩包,最令人氣憤的居然連拉杠箱都是LV的。繡蘿在省城的奢侈品店看到過,一只箱子就值大半輛Q3。關鍵是人家保養得好,也是快到30的人了,依然像游泳隊時的小伙伴。
記憶中杜娟的口味和自己差不多——香、鮮、辣,兩人去了千菌園,這里的菌子火鍋,天下一絕。兩人喝的江小白,一口一個,喝得氣吞山河。杜娟的胃口比身材還好,288一盤的松茸刺身一口氣吃了4盤,繡蘿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心疼。
杜娟說,老娘難得來掃蕩一回,你就當自己是過年的豬,伸長脖子等著挨宰吧。
繡蘿哪里受得了這份刺激,抓起坤包掏出一個紅信封撕開,將一疊嶄新的百元大鈔拍在桌子上大聲道,今天剛發的獎金,不吃完不許走!
杜娟也不客氣,扭頭喊道,老板,再來十盤松茸。
繡蘿補了一句,外加20個江小白。
老板滿臉堆笑地勸道,兩位姐姐,你把我的冰柜砸了,也翻不出十盤的松茸。還有,店里的江小白已經被兩位姐姐喝光了,要不,我明天再去上點貨?
繡蘿不依不饒地吼道,你少來這套,信不信我把你店給燒了?
老板哭喪著臉說,姑奶奶,我這上有老下有下的,全指望這店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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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娟忍不住撲哧一笑,把打火機仍在繡蘿面前說,你慢慢燒,我先去撒泡尿!
見老板憨厚,繡蘿也不好意思鬧下去,于是借坡下驢道,沒酒算了,我們另找地方喝去,結賬!
倆人喝了酒都不能開車,老板幫忙叫來一個代駕,上了車司機問去哪?繡蘿說老文化局宿舍,杜娟說去文華酒店,已經定好了房間。
文華酒店是雨城最高級的酒店,繡蘿只聽說過沒住過。房間是LOFT式的,上下樓挺溫馨,小院里還帶個游泳池。
繡蘿狐疑地問你是不是傍了大款,一身名牌不說,還住這么高級的酒店。杜娟在翻冰箱,她覺得還沒喝夠,翻出一堆小瓶迷你洋酒,全擰開混雜著倒在兩個杯子里,和繡蘿碰了碰杯,一飲而盡。繡蘿看了看杯里的小半杯酒說,這也不夠我喝的呀,要不再出去找個地兒接著喝?
杜娟脫下長裙和乳罩,抖著兩只小巧的乳房說,不去了,我先洗個澡,咱們好好聊聊天。
衛生間的門關了,繡蘿掏出手機翻了翻微信,有兩條未讀,一條是玉芭發的,說已經安全到家。另一條是李單單發的,問國慶節方不方便,他想來雨城。繡蘿給玉芭發了個笑臉。在李單單的回復欄里打下杜娟來了四個字,想了想,又刪掉。她可不想和他保持有信必回的關系。這時杜娟出來了,用浴巾擦著頭發問,你不洗?
繡蘿說,我沒帶換洗的。杜娟走到LV旁拉開金晃晃的拉鏈,抽出一個印著大寫的“H”字母的包裝袋,一揚手扔到繡蘿的懷里,這是給你的。
打了開一看,是橘黃色的愛馬仕沙灘包,在唯品會上見過,代購都要9000多,自己一直喜歡,卻沒舍得買。杜娟又抽出一盒全新的內褲扔給繡蘿,是深群青的法瑪莎,內褲穿我的,上面就空著吧,你那對奶,我的胸罩可裝不下。
在游泳隊時,兩人就愛斗嘴,斗得再兇,卻從不生氣。兩人洗完澡坐在床上聊天。
杜娟壞壞地盯著對方的胸說,好像比以前更雄偉了。
繡蘿有些得意地說,那是。
杜娟盯著她,李單單以后就一直閑著!
繡蘿想起那天醉酒的事,臉不覺一紅道,就閑著。
杜娟說,要真閑著,我帶著自慰器,要不借你用用。
繡蘿抽出頭下的枕頭砸向對方,你這個淫婦!
兩人鬧夠了下床找煙抽,繡蘿平時不抽煙,酒喝多了偶爾抽一兩口。杜娟則是煙不離手,她抽的煙是韓國的牌子,細支的那種。煙盒里只剩一支煙了,杜娟點著深深吸了兩口,遞給對方。
繡蘿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問,剛才我的問題你還沒回答呢!
杜娟道,什么問題?
繡蘿,你是不是傍大款了。
杜娟,怎么可能,和朋友一起在深圳開了兩個店,生意好著呢。一個是游泳理療館,你知道的,游泳對頸椎病有輔助治療的功效。深圳白領多,頸椎病都年輕化了,我們實行的一對一的私教制,特別缺人手,這次來,還想動員你過去幫我呢!
繡蘿把煙遞給對方,再說吧,另外一個店呢?
杜娟道,瑜伽呀,塔拉卡原來是我請的教練,后來變成男朋友了。
兩人坐在面窗沙發上,此時,天已經蒙蒙亮了。繡蘿起身穿衣服道,我得回去了!
杜娟有些不舍地,再陪我聊會兒吧。
繡蘿說,天都被咱倆聊亮了,回去還有事兒呢。對了,今天怎么安排。
杜娟打了個哈欠說,你不管我了,中午我去接機,下午陪人打場高爾夫,明天一早就飛回去。
繡蘿問,陪誰呀?是不是要犧牲色相呀!
杜娟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扭了扭白皙的小腰說道,就我這姿色,不犧牲都可惜了!
文華酒店坐落在一個高爾夫球場之間,窗外不遠處就是一個淺綠色的果嶺,一個長相嬌媚的女子雙手戴著麂皮手套在推桿,瞄了半天,桿是推出去了,可腳下的小球卻紋絲不動。繡蘿扣上最后一粒紐扣笑著說,你和她的水平還差不多吧!
杜娟打著哈欠蓋上被子說,別小瞧我,下場我可是80桿的水平。
國慶長假繡蘿不分白天黑夜地睡了三天,第四天實在睡不動了,她懷疑自己的腦袋都睡扁了,于是去照鏡子,腦袋卻還是原來的樣子。好幾次她拿起手機想給李單單發微信,可最后還是忍住了。自己也說不出啥理由,4號早上她覺得該出去轉轉了,剛拉開門,巖毛村長提著一個黑色塑料袋望著她笑。把客人讓進屋坐下,村長雙手把塑料袋遞給她。
繡蘿沒接,問是啥?
村長說,今早剛捕的河蝦,那天我見你喜歡吃來著。
繡蘿推辭道,您客氣,不用不用,我家里都不生火做飯的。
村長實誠地說,不用生火,用醬油小米辣腌一下就能吃。
繡蘿只好收下。
村長說,繡老師培養小玉芭的事在村里都傳開了。你知道江頭寨原來是漁村,有好多水性好的孩子,他們的家長都來托我,看繡老師能不能收他們做徒弟,到城里來練游泳。
繡蘿有些為難地說,先前的游泳隊是為了參加省運會組建的,現在都解散了。下一次組隊,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呢。
村長掏出一張鄒巴巴的紙遞給繡蘿說,不管什么時候嘛,我先把名報上。
繡蘿接過說一看,上面寫著七八個名字,她只得說,好吧,不過到時候要考試選拔的。
村長說,知道知道,我代表娃娃們謝謝繡老師了。先走了,繡老師得閑就去江頭寨玩。
村長起身出門,繡蘿一眼瞟見剛才他坐的沙發上躺著一個厚厚的信封,于是追著說,村長,你掉東西了!
村長折回來,有些難為情地說,那是家長們給繡老師湊的一點意思。
繡蘿把紙條和信封一起拍在村長的手里,正色道,要是這樣,那就名也別在我這里報了。
村長著急地說,繡老師不要誤會,家長都是為孩子們好。
繡蘿說這樣,我答應教孩子們游泳,不要錢。不過你也答應我一件事。
村長連忙點頭道,莫說一件,十件都答應。
繡蘿頓了頓道,給我講講小玉芭的父母。
小玉芭不僅有著出眾的身體條件(說天賦也行),而且善良、堅韌、能吃苦,無論能力還是人品,都是培養的好苗子。可繡蘿總覺得和小玉芭還隔著一層說不清的東西,總搞不明白她那個小腦袋里到底在想什么。特別是龍舟事件以后,老覺得小玉芭和自己有些疏離。上次巖毛只說她的父母不在了,卻不知究竟發生了什么事,繡蘿想弄明白,這或許對小玉芭今后的培養有幫助。
謝謝繡老師,村長雙手接過繡蘿遞上的茶杯,打開了話匣子,小玉芭的爸爸叫巖扁,是村里拿魚的高手。那時候我們寨子還沒有搬遷,村民都很窮,巖扁卻靠著自己的本事,每天都能拿幾十斤江魚去賣。江魚價錢高,巖扁漸漸成了寨子里的首富,買了拖拉機,娶了鄰村最漂亮的姑娘。巖扁和他爸爸關系不好,依波巴主張江里的魚能吃多少,就拿多少。巖扁相反,每天能拿多少就拿多少,連最小的魚都不放過,曬成魚干賣錢。巖扁想生兒子,可連續生了兩個姑娘,后來媳婦又懷了孕,兩口子高高興興去城里做產檢。那時候交通條件不好,到城里要走4個小時的山路,出門那天突降大雨、山洪爆發、河水猛漲,路過一個滾水壩,大家都勸司機不要過,可司機偏不聽,結果面包車被卷走了。車上一共七個人,巖扁救起了五個,正要去救最后一個也就是他的媳婦時,司機拽著他的手說,大哥,麻煩你把方向盤邊上的帆布包撈上來一哈,里面有我媽做手術的救命錢。巖扁聽司機的話撈上了帆布包,卻聽得眾人一起尖叫,轉頭一看,洪水吞噬了車身,巖扁跳入水中,奮力游向車子原來的位置,卻再也沒有回來。
洪水過后,巖扁的遺體在下游5公里多的地方才找到,衣服褲子都被沖沒了,只剩右腳上套著一只旅游鞋。洪水把車廂給擠扁了,救援的人用撬棍和千斤頂把車體撬開,這才把小玉芭媽媽的遺體拉出來。調查的交警說,肚子里懷的果然是男孩。還有更令人氣憤的是,司機交代帆布包里的錢根本不是救命的,是打算拿去買化肥的。
打那以后不久,依波巴就離開了江頭寨。
四
李單單說話還算數,年底,省體育局的公函到了。上調玉芭到省全運會游泳集訓隊,上調繡蘿為玉芭的主管教練,公函要求倆人在12月15日前報到。
鐘副批了處理意見:請體育科閱處,盡快安排玉芭、繡蘿二人前往。
已是冬季,省城的氣溫在零度左右,不適宜游泳訓練。李單單請Henry幫忙聯系了A洲的 Gold Coast訓練基地, A洲在南半球,正好是夏季。國家隊喜歡到那里集訓,效果非常好,各省隊于是紛紛效仿。明年是全運會年,大家都想出成績。黃隊長、繡蘿和玉芭一行三人從武漢飛了9個多小時才到Gold Coast,這是國內唯一一條直飛航線。
別的航線要折騰30多個小時,我上網查過了。在機場,李單單對繡蘿說。
得知要去Gold Coast,繡蘿興奮不已,她知道那是一個旅游勝地,而且整個冬訓預計長達50天。繡蘿帶了兩個50吋的旅行箱,光泳衣就帶了十幾套,她還帶上所有的吊帶和短裙,工作了這么多年,從未有過如此爽的公派出差!
俱樂部極為專業,為玉芭配備了5個人的教練小組,其中還包括一名翻譯。組長是四十出頭的Ella,金色短發,褐色的眼珠,不茍言笑。第一堂訓練課,游泳池里擺著許多儀器,翻譯介紹說那是高速攝影機。Ella讓玉芭游了200自和800自,教練組對玉芭在水里的姿態直搖頭,對秒表上的成績卻驚訝的合不上嘴。Ella說,玉的技術非常業余,如果參加國際比賽,極有可能被判犯規。
3天以后,Ella提出完全針對玉芭制定的12周訓練計劃。計劃詳細到每一天、每堂課的內容安排。
由于訓練時間增加,費用也得增加,黃領隊第一時間向家里打電話請示。省局回復,周期和經費都不是你們需要考慮的問題,要考慮的是怎樣把玉芭的生活照顧好、并力爭此次海外訓練取得實效。
訓練很辛苦,小玉芭每天要游14公里,好在她們租住的公寓距離俱樂部很近。早課6∶30就要上,天不亮,繡蘿就陪著玉芭走著去訓練。一開始,Ella說她的倒邊像“小丑的轉身”,小玉芭暗自發奮,僅用一周多的時間就學會了最難的前翻滾轉身,學生的知難而進讓老師很欣慰,每次玉芭取得進步,Ella都會豎起大拇指用中文說:中國玉!
黃領隊則在家里做飯,公寓附近有家巨大的超市,里面的生活用品應有盡有。這里歷史上就是A洲的漁港,海鮮琳瑯滿目,最出名的就要數藍鰭金槍魚了,這種可以賣到一萬多美元一條的寶貝造就了這里為數眾多的百萬富翁。
訓練日程雖然排的緊密,外教還是安排了一周一天的休息。第一個禮拜天三人去了Sufer's Paridise,觀看了沖浪表演。Gold Coast的金色沙灘延綿30多公里,有名的浴場就有30多個。她們還去了海洋世界,在漁人碼頭饕餮了一頓海鮮。在回公寓的車上,途徑一個幽靜碧藍的海灣,這里和其他地方不同,只有極少數的游客,海灣入口處的廣告牌上,畫著一條巨大的藍鰭金槍魚。
游泳池是露天的,小玉芭迅速被曬成了“花海豹”,脖子、手臂、肩頭都褪了皮。
馬上就到元旦了,李單單帶著省里最大的房地產公司的老總們來看望大家。A洲訓練花費在30萬澳元左右,省體育局沒有這筆經費,李單單就找到這家地產公司贊助。回報是,玉芭出任公司的形象大使。看到小玉芭手臂上褪得白一塊、紅一塊的皮膚,大家眼眶都濕了,領導們高度贊揚了玉芭的奉獻精神,給每人發了500澳元的慰問金。
隨隊來的還有5位小運動員,其中一個看起來足足有200斤。晚上李單單把黃、繡兩人召集起來閉門開會。
我也沒辦法,局里有人對只安排玉芭到A洲訓練意見很大,說我在拉自己的隊伍搞小山頭。李單單愁眉苦臉地說。
怎么,他們以為是到食堂吃飯,人人有份啊,你看看那兩百多斤,掉到水里浮得起來嗎?黃隊長是有名的炮筒子,如果不是嘴巴惹禍,按照她的能力,至少是處級了。
李單單噓了一下說,小聲點,那是領導的孩子。
繡蘿掏出裝著慰問金的信封扔還給李單單道,你們不是來慰問的,是來搗亂的。我們無所謂,大不了就是給他們當幾天保姆,不過外教肯定不會同意他們留下的。
繡蘿的預言沒錯,第二天Ella直接沒讓那200多斤下水。在完成了對其他幾個孩子的測試后,Ella毫不客氣地說,李,我們不是夏令營,我們是最頂級的專業游泳俱樂部。你帶來的這些孩子喜歡游泳運動,這一點很好,但他們成為不了專業運動員。
李單單剛要插嘴,被Ella舉手示意阻止了。她繼續說道,當然,如果你非要堅持,我會讓團隊做出一個4-6年的培訓計劃,即便那樣,他們的成績也不可能趕得上中國玉。
外教的坦率讓李單單有些尷尬,他硬著頭皮說,我絲毫不懷疑您的判斷,能不能出具一個書面的測試決定,我好回去交差。
Ella點點頭道:當然!
小玉芭只有禮拜天是最快樂的,她最喜歡去超市的海鮮區,站在柜臺邊看那些活潑亂跳的小魚小蝦。想起那天路過的畫著藍鰭金槍魚的沙灘,就問翻譯那是什么地方。翻譯說,黃金海岸附近的海域是世界上最好的藍鰭金槍魚場,而日本人和A洲人每年捕獲的藍鰭金槍魚最多,這一直被環境保護者詬病。于是,這個沙灘被命名為金槍魚灣,希望有一天人們能和金槍魚一起暢游。
玉芭天真地問,金槍魚會來嗎?
翻譯摸摸她的頭發道,傻孩子,金槍魚都變成餐桌上的美味了。

陳流 孟加拉人物之三 55×40CM
星期天的下午,玉芭買了兩個防水袋,一個用來裝魚,一個用來裝手機,她打算到金槍魚灣去冒冒險。騎著向公寓老板借來的自行車,玉芭心情好極了,黑色的公路、黃色的山脈、藍色的海洋,這一切都讓她感到輕松而愜意。路途比她預想的要遠,到金槍魚灣時,天已經快黑了。玉芭脫下運動外套,下水前四下望了望,空無一人。想了想,把游泳衣也脫了。小時候,她無數次夢見過自己和海里的魚兒一起暢游,游著游著,自己也變成魚兒了。海水比預想的要涼一些,皮膚明顯地感受到了刺激,她向海洋的深處游去,海岸線被遠遠地甩在身后。一個小時以后,回頭已經看不到岸邊了。
月亮遠遠地升起,海面蕩漾著銀白的光亮。熟悉的水,陌生的海,玉芭從防水袋里掏出小魚,用魚柔軟的身子,輕輕拍打著水面。在瀾滄江的木船上,玉芭親眼見過爺爺用這樣的方式吸引來大鯰魚。海面空曠而寂靜,聲音能傳出好遠。良久,水面都沒動靜,玉芭又往前游了幾十米,繼續拍打。突然,她覺得身下有什么東西在游動,一個黝黑的魚身越出水面來,它長著圓圓腦袋,尖尖的細嘴將她手中的小魚鉗走。身邊聚集的大魚越來越多,玉芭手忙腳亂地掏出魚蝦,有幾條大魚極萌的樣子,孩子般張開嘴巴,等著她的喂食。這一定就是金槍魚了,玉芭從另一個防水袋里掏出手機,拍下了自己和魚兒的合影。
玉芭看到幾百米外有座小島,上面似乎還有燈塔,于是朝那邊游去。上島一看,卻僅僅是幾塊矗立在海面之上的礁石,燈塔的造型很古老的的樣子,現在一定是廢棄了。玉芭休息了一會兒,開始往回游。黑色的海岸線出現時,隱隱約約看到岸邊有火光,到了淺灘,眼見許許多多赤裸著身體的人,有的在打排球,有的在散步聊天,更多的在游泳。見到玉芭,他們友好地點頭示意,又轉過身去繼續自己的娛樂。玉芭走上沙灘,東張西望找自行車和衣服,身后響起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Are you looking for something?(你在找東西嗎?)
玉芭回過頭,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男孩,很年輕。大概是看清了玉芭的模樣,男孩改口道,你是中國人嗎?男孩的國語很標準,他介紹自己是University of Queensland大一的學生,和同學來參加這里的裸體派對。
玉芭有些不解地問, 裸體、派對?
男孩說,這是天然主義者舉辦的社交活動,為了促進人們尊重自然,審視自身。這個海灘是A洲名氣僅僅次于Malsin Beach的裸體派對場所,這可是官方認可的。
玉芭注意到男孩對視時只看自己的臉,目光平和、自然,這讓她感覺很舒適。
這里不是金槍魚灣嗎?怎么成裸體場所了。玉芭問。
你還知道金槍魚灣啊。男孩有些意外。
當然知道,我就是出海去找金槍魚的。說到這里,她掏出來手機,調出剛才與大魚的合影。
男孩接過手機,聲調明顯高了起來,充滿了驚奇,這不是金槍魚,是海豚!你真了不起,一個人游這么遠!
男孩的聲音讓不遠處的兩個女生好奇地望向這邊,男孩招手示意她們過來。
這是Emliy和Ava,女生們走近以后,男孩介紹。這是我中國的朋友,叫……,你還是自己介紹吧。
我叫玉芭。中國女孩大方地說。
男孩給女同學看手機上的照片,介紹著玉芭的壯舉。
Ava問,玉,你游了多遠?
玉芭說,一個多小時,對了,我上了一座小島,上面有燈塔。
Emliy尖叫起來,天哪,那是燈塔島,離岸邊足足有5海里。
兩個金發碧眼的女孩說的都是漢語,雖然不太標準,但玉芭完全能夠聽懂。看著玉芭吃驚的樣子,男孩說,她倆都是學漢語專業的。對了,我叫韓濤,媽媽是上海人。
Ava說,好不容易相見,不如咱們合張影吧。
韓濤對玉芭說,派對不讓帶手機,就用你的拍吧。
拍照的時候,玉芭躲在Ava身后,只露出一張臉和半個肩膀。
我們加個微信吧,回頭我把照片發給你。拍完照,玉芭說。
韓濤笑著說,這里沒有微信,你有Face time嗎。
玉芭搖搖頭。
韓濤說,郵箱你總有吧,就用郵箱發給我。
玉芭用手機記下來郵箱號,抬頭說,我得回去了,可找不到自行車了。
韓濤說,你的車是不是綠色的。
玉芭點點頭。
韓濤說,我剛才看見了,在那邊。
五
回國以后,在省城接著訓練了兩個多月。
轉眼進入6月,離全運會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了。黃隊長、繡蘿帶著玉芭到全國各地去參加各級別的游泳比賽。其它省市聽說D省出了個天才少女,比賽時都派人盯著看。誰知黃領隊棋高一著,吩咐小玉芭悠著點,千萬別盡全力,避免成為眾矢之的。盯著看的人連看了幾場,覺得也不過如此而已。
這一年的全運會在北方C城召開,全運會前游泳系列賽的最后一站就安排在C城,8月中旬比賽結束后,三人就沒離開。時間正好是暑假,租了育才中學的游泳館繼續訓練。三天后,省局派來的醫療后勤保障小組也趕到了。
萬事俱備,東風也如期而至,可關鍵時刻,小玉芭卻掉了鏈子。第一項比的是200自,預賽半決賽都挺正常。決賽一上場,眼瞅著左右兩邊選手的帽子上和胸前的國旗,全國最好的自由泳選手都在,玉芭有些慌亂——搶跳了!
當晚游泳隊召開緊急會議,李單單問,玉芭最穩的是哪一項?
繡蘿答,400自。
李單單繼續問,有多大把握拿金牌?
繡蘿和黃領隊交流了一下眼神道,90%以上,測試成績最差的都要比慕容婷快。慕容婷是國家隊的當家花旦,6月份在國際泳聯舉辦的東京站上剛剛打破400自游泳世界紀錄。
李單單神情依然嚴峻,什么時間測的。
黃領隊道,一周前,育才中學的游泳館里。
李單單站起來道,我們必須100%地確保奪下400米金牌。現在,馬上制定新的比賽方案,放棄800自和1500自項目,集中精力、全力以赴。
繡蘿道,你的意思是不讓玉芭參加其它比賽了?
李單單盯著她倆道,是的。
三人開完會,繡蘿和黃領隊又馬不停蹄去找玉芭,玉芭剛做完放松理療,好像還沒從失利的陰影中走出來。黃領隊向她宣布了決定,小姑娘的眼角泛起了淚花。繡蘿握著她的手說,你最差的成績都要比慕容婷快0.2秒,出發再怎么搶,也只會快0.05秒。比賽時,你聽槍跳,咱們絕對實力比她強!
小玉芭眼淚汪汪地看著她,有些勉強地點了點頭。
小玉芭以第二名的成績進入了決賽,雖然有些緊張,但畢竟還是基本發揮出了水平。決賽玉芭在第5道,慕容婷在第4道,出發時玉芭明顯反應遲了一些,前100米排在第三位,正當大家為她揪心的時刻,從第二個轉過身開始,玉芭就起腿了。
還剩100米就起腿,D省的選手是不是瘋了。繡蘿聽到坐在邊上的慕容婷的教練小聲道。
遠遠望去,小玉芭健碩的小腿如馬達一般,在身后打出一條雪白的浪跡。最后40米,超越第三名;最后30米,超越慕容婷;她越游越快,勢不可擋,率先到邊!繡蘿扭頭一看計分牌,3分56秒64,比新的世界紀錄快了0.23秒。玉芭打破了世界紀錄!李單單從看臺上飛身而下,一把抱住了繡蘿和黃領隊,三個人瘋狂地在泳池邊跳著、轉著圈、目中無人地大喊大叫!
晚上,游泳隊的房間里擺滿了鮮花。
D省體育代表團團長、陳副省長握著繡蘿的手說,一年前,我問你們能不能培養一個泳壇的世界冠軍。今天,雖然還沒有站到世界冠軍的領獎臺上,可你們逼得世界冠軍當了回亞軍,還順帶破了世界紀錄。繡蘿啊,你用一年半的時間,讓一個農家小姑娘,蛻變為一個superstar,堪稱奇跡啊!
領導的話音一落,掌聲雷鳴般響起,記者們的閃光燈閃個不停。這時,全運會的新聞官進來通知說,直播時間快到了,電視臺的車等在樓下呢,讓繡蘿和玉芭快上車吧。
回到省城剛下飛機,一百多個學生舉著“熱烈祝賀我省運動健兒打破世界紀錄”的橫幅,敲鑼打鼓、手捧鮮花、載歌載舞地歡迎代表團歸來。
很快,局里就召開了全運會總結表彰會,D省一共獲得24枚金牌,但唯有玉芭一人打破世界紀錄。會上,陳副省長高度贊揚了體育健兒努力拼搏的精神,并親手給玉芭頒發了特殊貢獻獎和獎金。
表彰會結束沒幾天,之前贊助繡蘿一行到A洲訓練的那家房地產公司又宣布獎勵玉芭一套LOFT。一夜之間,公司經營的樓盤全部換上玉芭的巨幅廣告,省里的十多家知名企業也都要求和玉芭簽訂代言合同。省體育局長竇曉業吩咐李單單,趕緊簽!以玉芭的成績,省隊根本留不住她,一旦上調國家隊,合同就沒有我們的份了。按照以前制定的標準,贊助費局里和游泳隊各留存30%,剩下的40%給隊員。李單單問,那LOFT呢?竇局長道,找一家中介公司賣了,也按照這個比列分配。如今政策變了,提倡輕物質、重精神、講奉獻!
全運會一結束,備戰里約奧運會的周期就開始了。按照以往的經驗,省里各項拔尖的運動員很快就將上調國家隊。李單單找到繡蘿,問,愿不愿意和玉芭一起去北京。
繡蘿知道他話里有話,故意說,事業為重,再說,我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嫁給你,萬一又是重蹈覆轍呢?
李單單一把將她攬入懷中,迫不及待地用舌頭撬動她的雙唇,這一次,繡蘿沒有拒絕。
一切的猝不及防,都是從玉芭丟手機開始的。
自從到了省隊,繡蘿和玉芭就住在一個房間。星期天沒訓練,兩人睡了個懶覺,中午去食堂吃飯,打好飯菜剛坐下,玉芭突然發現自己沒帶手機。繡蘿說沒關系,反正吃飯也不用手機,再說宿舍樓在省局大院里,沒聽說誰丟過東西。
可回到宿舍一找,手機卻不見了。玉芭將床翻了個遍,嘴里小聲道,奇怪了,出門之前我還在被窩里玩游戲呢。手機是在A洲用慰問金買的,國內一個普通的牌子,在國外卻賣的很火。當時繡蘿還笑她是個“愛國主義者”,在國外還堅持買國貨。見到玉芭有些心疼,繡蘿安慰道,舍財免災,何況你現在是小財主了,買個新的就是了。
殊不知新手機還沒買,天大的事發生了。周一上午李單單剛進單位辦公樓,就被叫到了竇局長的辦公室。局長把桌上筆記本電腦的屏幕轉向李單單,上面的圖片是玉芭和幾個外國人的裸體照,其中還有個面容像亞裔的男青年。李單單頭“嗡”地就大了,他飛快地摁動鼠標,將照片放到最大,沒錯,雖然只露出一張臉和半個肩膀,但肯定是玉芭。背景的海灘上,隱隱約約還有許許多多的裸體身影。雖然對國外的裸體派對有所耳聞,但看到圖片還是第一次。玉芭沒出過國,這張照片肯定是在A洲集訓期間拍攝的。這,是最要命的地方。
竇局長鐵青著臉問,你知道這件事情嗎?
李單單當然不知道,甚至連玉芭昨天丟手機都不知道。他慌亂地搖著頭回答,不知道,我現在就去問個清楚。
竇局叫住了他,我已經讓紀檢組長著手調查這件事了,你也牽扯其中,今天上午哪也別去,等候紀檢組找你問話。
此時,桌上的座機響了,竇局拿起話筒一聽,立即用恭敬的語氣道,陳副省長。隨即揮手示意李單單出去。
紀檢組長姓王,工作作風一向扎實、精確、不徇私情。談話的結果是,繡蘿、黃領隊和李單單誰都不知情。問到玉芭,小姑娘老老實實敘述了事情的經過。
王組長問,事后你有沒有將照片發給那個叫韓濤的。
玉芭搖搖頭,沒有,而且我當天晚上就刪除了。
一切都是意外,除了偷手機。恢復刪除的數據,那必須是專業人士才做得到的。局里一直缺個副局長,近來小道消息都說提拔的肯定是李單單。是呀,培養玉芭的成績,太過出色也太過惹眼,一定是暗地里得罪什么人啦。說實話,李單單在王組長的眼里一直是個德才兼備的干部,這一次,他把所有分配到手的獎金,全部捐獻給了特殊教育學校。面對眼前的四份談話記錄,王組長構思著給局里的調查報告,他要調查的是玉芭裸照的經過,而不是誰偷了手機。
玉芭的裸照,在互聯網上病毒似的傳播。由于不了解實情,各種惡意的想象和揣測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置頂的“D省泳壇新秀涉嫌參加色情派對”、“破紀錄的后面是不是破貞操?”等等標題讓人駭心動目。
上級要求省體育局,迅速公布調查結果,嚴肅處理相關干部,盡快扭轉不利輿情。
處理結果很快就公布了,李單單被降為副主任科員,黃亞淑被撤職,繡蘿和玉芭被退回原單位。
回雨城的前一天晚上,李單單請繡蘿吃飯,說是吃飯,幾乎沒有動筷子,兩人喝的是酸木瓜泡酒。念大學時沒錢,在燒烤攤上老喝這個,二兩的杯子,一碰就干了。
繡蘿心有不甘地說,為什么處理這么重?玉芭那是誤闖派對。
李單單道,我也是這么跟他們說的,可你知道他們是怎么回答的嗎?
繡蘿搖頭,不知道!
XXX,李單單說了一個非常有名的世界冠軍的名字,不就是吃了一串燒烤,被禁賽了2年。當年的結論是誤吃了瘦肉精,還不同樣是個誤字。
繡蘿說,你不覺得奇怪嗎?我和玉芭就是去吃了個飯,手機丟了,照片卻流出來了。
李單單道,這事不怪你倆,你還記得我帶去A洲那撥孩子嗎?
繡蘿道,當然記得。
李單單壓低了聲音,都是有背景的,尤其那個200斤的胖子。這次玉芭成績這么突出、又拿了這么多獎金,那些人就天真的認為如果他們的孩子留下,就是今天的玉芭了。
繡蘿叫了起來,那測試結果是Ella做的,跟我們有什么關系,再說你不是拿了書面的報告回來嗎?
李單單苦笑道,那有什么用,他們總不可能跑到A洲去找Ella算賬吧。
酸木瓜泡酒是用五公斤的塑料桶裝的,兩人喝了個底朝天,老板在一邊看著心里發慌,還要酒,說什么也不賣給他倆了。
李單單的宿舍在五樓,沒有電梯,是80年代建的筒子樓,繡蘿把他架進屋躺下,自己已經累得不行了。

陳流 孟加拉人物之四 55×40CM
李單單大著舌頭說,你走吧!
繡蘿啊了一聲問,你說啥?
李單單接下來的話講得字正腔圓,本來想還你一個幸福,可往后,我自身都難保了。你說的,不要重蹈覆轍!
話說完,翻過身,沉沉睡去。
在回雨城的飛機上,繡蘿正盤算著怎么跟玉芭解釋處分的事,她畢竟年紀還小,能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還難說。沒想到,玉芭先開了口,姐姐,我是不是闖了很大的禍。
繡蘿說,沒有啊!
玉芭掏出銀行卡塞到姐姐手里,我聽說李叔叔和黃領隊因為我被撤職了,這是我的獎金,你幫我給他們做補償吧。
繡蘿把卡放回她的手心說,他們不會要的。再說,這錢,小玉芭讀書還要用的。
玉芭說,我不想讀書。
繡蘿說,我答應過爺爺的,現在有個小語種學校,國內讀兩年,之后去T國讀兩年,入學不用考試,我已經替你報好名了。
玉芭突然間興奮說,那我不用再比賽啦!
繡蘿說,是的!
太好了!你知道嗎?我一直不敢說,小時候我學游泳,就是為了去抓魚。爺爺教我生存的技能,為什么要拿去比賽呢?本來,我在水里是最自由的,可你們讓我穿上緊繃繃的泳衣、在那么多人面前站成一排、還非要聽到槍響才能開始,哎!累死我了。小玉芭滔滔不絕地講著,表情清澈、透亮,如舷窗外的藍天。
鐘局長獨自一人到機場迎接,省運會結束不久,原局長到臨縣當縣長,鐘敏順理成章地任了局長。吃完飯,三人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喝茶。
趁著玉芭上洗手間,鐘局長說,雖然去省里一年多,可你和玉芭的關系一直在局里。這一次上頭的意思是要開除你,我堅決不同意。看問題要一分為二,在我的堅持下,最后決定給你一個記大過的處分,我知道,這都萬分委屈你了。
繡蘿說,不存在委屈,謝謝局長。那,玉芭呢?
鐘局說,她本來就不是正式編制,解除聘用合同就是了。
繡蘿說,這一切我早想到了,已經給她聯系了小語種學校。
鐘局說,還是妹妹想得周到。
小語種學校要9月底才開學,繡蘿和玉芭一起去和爺爺團聚幾天。依波巴新買了一艘鐵殼船,上面裝的是拖拉機引擎,一開動整個江面都是“咔咔咔”的聲音,威風極了。
鐵殼船主要是買來跑運輸的,今年對岸的榴蓮大豐收,三人摘了半天,足足裝滿了30多個紙箱,爺爺開著船去關口碼頭送貨,玉芭帶著繡蘿走進羅梭江的一條支流。這里的流水似乎更加清澈,連河底的魚蝦都看得清清楚楚。倆人走了20多分鐘,到了支流的盡頭,原來,河水是從溶洞里流出來的。洞口天然形成一個半圓的水池,玉芭除盡了衣褲,一頭扎進藍得發青的水中。水是透明的,黝黑的皮膚,讓她看起來更像一條涂了偽裝色的泥鰍,在水下鉆來鉆去。一群淺黃色的蝴蝶排著隊,在水面上下飛舞。玉芭剛一出水,它們就急匆匆地降落在濕漉漉的頭發上,仿佛給小姑娘箍上了一個黃色的發卡。
姐姐,下來!玉芭妹妹熱情地招手。
繡蘿脫掉了T恤、扒掉了短裙、甩掉了乳罩、褪盡了一切,她像被攔腰砍斷的望天樹,直挺挺地沒入水中,濺起的水花飛到了天上!良久,都沒有落下來。
離雨城還有十多公里,手機就快被杜娟打爆了。依然是文華酒店的LOFT,剛一進門,杜娟手里提著半瓶尊尼獲加就從沙發里蹦了起來,說,李單單那天殺的在哪,今晚我就去閹了他!
親愛的,我去,打架我在行!她身邊一個白衣男子操著不太流利的中文說。
繡蘿皺著眉問,這是---
杜娟道,塔拉卡。
繡蘿不確定地,瑜伽教練?
杜娟答,對。
繡蘿抓過她手里的威士忌仰頭喝了一大口,沒李單單什么事,他比我還倒霉。
聽完事情的經過,杜娟說,要真像你說的,李單單還算一條漢子。我是從網上看到這些消息的,這次來雨城沒別的什么事,你要還拿我當姐妹,明天就一起回深圳,我所有的股份,分你一半!
出了這檔子事以后,繡蘿從來沒有想到要哭,杜娟的一席話,卻讓她頃刻淚流滿面。
把玉芭送到小語種學校,房子和Q3也都交給了中介公司寄售,離開雨城的最后一個夜晚,三人到望江樓吃石鍋魚。望江樓在半山腰,從這里,雨城一覽無余。看著腳下的萬家燈火,繡蘿似乎有些戀戀不舍。
杜娟說,難道這座城市還有什么值得你留念嗎?
繡蘿仰頭喝完了杯中的紅酒,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塔拉卡起身給繡蘿倒了半杯酒,安慰道,我們印度有句諺語,火燙傷了皮膚,會隨著時間痊愈---
話沒說完,杜娟在桌子下踹了他一腳,死阿三,不會說話就閉嘴,哪壺不開提哪壺。
繡蘿道,你別怪他,塔拉卡說的挺好,對了,跟我講講你們的瑜伽,很神秘吧。
塔卡拉聳聳肩道,在印度,瑜伽只是僧人用來打坐冥想的。通過掌握一定的運動技巧、感知自己的身體,可在你們中國,卻變成了賺錢的方式。
繡蘿問道,我聽說在印度做瑜伽,很多人是赤身裸體的。
塔拉卡說,也不全是,苦行僧里倒是有一支天衣派,終年赤身裸體,每年世界宗教大會上,只要看到不著片縷的,一定是天衣派的。
繡蘿舉杯和他碰了一下問,為什么叫天衣呢?
塔拉卡一飲而盡,不知道,如果按我的理解,皮膚就是上天給的、最好的衣裳。
酒店的GMC停在老文化局宿舍門口半天,繡蘿才拖著個21吋的登機箱跑了出來。
打開門上車,杜娟問,大姐,你這是去深圳安家唉,就帶這么點衣服。
繡蘿笑道,夠了,再說沒有就穿你的。
這時,繡蘿的電話響了,是鐘敏打來的,局里剛剛接到北京來的公函,玉芭入選備戰里約奧運會集訓隊,你作為主管教練,一并前往杭州國家隊訓練基地報道。準備一下,我讓辦公室給你們定明天的機票。喂,繡蘿,你在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