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文 君
通過一塊屏幕,248所貧困地區的中學生就能享受到“中國最前列高中”——成都七中的教育,完成高考里的“邊境突圍”。2018年12月13日《中國青年報·冰點周刊》的一篇報道《這塊屏幕可能改變命運》成為焦點文章。人們心潮澎湃于互聯網技術為中國教育帶來的變化,感動于課堂直播對教育公平的巨大促進作用。高資質的老師、公開課水準的課程,都像光芒沿著網線照過來,在偏遠地區點亮很多小宇宙。這是一個讓人欣慰的結果。可是贊譽之外,也出現了不同的聲音——有人認為,教學質量的提高是一個綜合性的結果,比如近年來的農村專項招生計劃也讓欠發達地區的本科升學率提升明顯,完全歸功于“遠程直播”的作用有夸大之嫌。我們到底該怎么看直播班?就請跟著作文君,聚焦這塊直播屏幕的臺前幕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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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點文章
這塊屏幕可能改變命運
□程盟超
開設直播班的負責人王紅接說,16年來,7.2萬名學生——他們稱之為“遠端”,跟隨四川成都七中走完了高中三年。其中88人考上了清北,大多數成功考取了本科。那種感覺就像往井下打了光,丟下繩子,井里的人看到了天空,拼命向上爬。為了驗證他的說法,2018年11月,我到了直播的兩端——成都七中和近千公里外國家級貧困縣的云南祿勸第一中學。
1 兩條平行線
這近乎是兩條教育的平行線。
一條線是:成都七中去年三十多人被伯克利等國外名校錄取,七十多人考進了清華北大,一本率超九成,號稱“中國最前列的高中”。另一條線是:中國貧困地區的248所高中,師生是周邊大城市“挑剩的”,曾有學校考上一本的僅個位數。直播改變了這兩條線。200多所學校,全天候跟隨成都七中平行班直播,一起上課、作業、考試。有的學校出了省狀元,有的本科升學率漲了幾倍、十幾倍。
成都七中像一所小而美的大學,玻璃幕墻里張貼的海報,是清華的競賽、香港中文大學的入學資訊和一本獨立音樂雜志的征稿啟事。相比之下,仍在擴建的祿勸一中把去年直播班里考上清北的兩個學生的名字,用加大加粗的黃色字體印在了校門口的巨大紅色招牌上。課堂里是另一副架勢。成都七中的學生被允許攜帶手機和平板電腦,用來接收教輔資料。當老師展示重要知識點時,學生齊刷刷地用它們拍照。但在祿勸一中,高一有很多盯著屏幕卻不知所措的眼神。屏幕那端,熱情洋溢的七中老師提出了問題,七中的學生七嘴八舌地回答。可祿勸這一端,只有鴉雀無聲的寂靜。
祿勸一中的校長劉正德很坦誠:祿勸的中考控制線是385分,比昆明市區最差的學校還低大約100分,“能去昆明的都去了。”“惡性循環的開始。”我想。去年在廣西,一個縣考不上一個本科生,老師跟我哭訴“花錢都買不到生源”。
2 貧窮限制了想象力
據說高一上學期,大部分直播班的學生完全跟不上七中進度。七中連續三節英語課讓山區的學生一頭霧水——一節講英文報紙,一節是外教授課,一節聽TED演講,都是全英文。落差確實存在。成都七中的大部分孩子來自優渥的中產家庭,家長會花很多時間為孩子規劃學習和課余生活,甚至幫他們爭取和“諾獎”獲得者對話的機會。我在成都七中隨機聽了幾堂課,幾乎都是公開課水準。語文老師講“規則”主題的議論文,先播放重慶墜江公交的視頻,然后讓學生自行討論、發言。談及秋天的詩歌,旁征博引,列舉了五六種秋天的意象。歷史老師搜集大量課本上沒有的史料分享給學生;政治課緊追熱點,剛建好的港珠澳大橋已成了課堂練習的分析材料。
2018年的廣西理科狀元曾楷徽高中三年就是上直播班的。他說,很多學科都會一次性傳來十幾張試卷。試卷純手工擬定,每個題考查很多要點,沒有任何題型重復。高考應試時大有裨益。這在縣中可能嗎?在那個“零一本”縣,很多學生都聽得出,老師講錯了。有老師晚自習布置測試卷,直到高考,卷子沒有講評,連標準答案都不曾發。
遠端的孩子透過屏幕,感受著這些差距。祿勸的很多學生至今沒出過縣城,聽著七中學生的課堂發言“游覽”了英國、美國,圍觀他們用自己聞所未聞的材料去分析政史地。一位山區的名列前茅的高三女生說:“沒辦法,貧窮限制了想象力。”
3 屏幕帶來的震蕩
成都和祿勸的老師都說,只知道“好好學習”不夠。沒有明確志向,為了學習而學習,很容易動力不足。我知道,農村的孩子不是沒“志向”,只是更現實。
2018年夏天,有個云南男孩在工地上收到了北大錄取通知書,走紅一時。我奔波了幾千公里找他聊了聊,得知他父親3年前得了腎結石,以為是絕癥,打算見兒子最后一面就放棄治療,卻意外在如廁時忍著劇痛把結石排了出來。知道那件事后,他“有了學習的動力”。有人指責農村孩子沒有志向,他們恐怕沒見識過那種普遍的、近乎荒誕的閉塞。我曾遇到一個理科生,農村孩子,為了成為所在高中的首個北大學生,被高中老師鼓勵,稀里糊涂填報了一冷門小語種專業。他大學成績很不理想,畢竟,“我之前都不知道地球上還有這個國家”。王紅接希望學生們看到外面的世界,給他們目標,看到更多可能,更讓他們焦慮,擊碎他們的惰性。
一塊屏幕帶來了想象不到的震蕩。直播帶來壓力,也是動力。祿勸一中的老師說,高一班里總充滿哭聲——小考完有人哭,大考完更多。雖然早就預告了七中試題的高難度,但突然把同齡人間的差距撕開看,還是很殘忍。老師幫著重建心態,除了“灌雞湯”,還安慰學生:只要熬過高一,就會突飛猛進。
嶄新的教學方法也沖擊著“遠端”老師。“學生們有對比了。”一位祿勸一中的老師說,“我們也得變,不然學生議論。”雖然不用“親自講課”,但為保證跟上進度,1個直播班的工作量,約等于3個普通班。這些老師琢磨出一些方法,比如整理七中老師事前發送的課件,編制成學案,布置成頭一晚作業讓學生預習;課上盯著學生的表情,記錄下疑惑的瞬間,琢磨著課后補足;屏幕那端偶有間隙,可以見縫插針給學生解釋幾句。為跟上進度,祿勸一中把部分周末和平日直到23點的自習安排了課程,幫學生查漏補缺。有老師連上20個晚自習。
4 追趕“天才”
網校會定期招募遠端學生去七中借讀一周。祿勸一中的幾位學生去“留學”時,被同學們安排了任務——觀察“天才”們的生活。此前他們聽說,成都的孩子是“天才”。兩天后,小視頻傳回,是七中學生中午留在班里自習。回來后,祿勸一中的學生感慨:“天才”們不僅是天才,也很刻苦。
如何追趕“天才”?只能比他們更刻苦了。
在祿勸一中,直播班的大部分孩子會在3年里,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一位班主任嘆著氣告訴我,他的一項工作是凌晨來教室,把那些還在學習的學生抓回寢室。不過回寢室也不意味著休息。王藝涵每天0點30分熄燈,但很難睡好,因為其他舍友上了床,也全都開著小臺燈,趴在折疊桌板上繼續學。她總覺得被落下了。
你可以說這樣苦讀很不科學。但改變就這樣發生。祿勸一中高三的前兩名學生告訴我,只看卷面成績,他們已和成都七中的“天才”們相差不大。3年的漫長競賽,他們一步步追了上來:高一勉強及格,高二漸漸從100分,上升到110、120……直到現在,滿分150分,能拿到140分。直播班真有那么大的作用?我把這個問題拋給祿勸縣教育局局長。他想了想,覺得它激發了本有的潛能,“是催化劑”。
祿勸今年考上清華的那位學生說,他在大學里要繼續熬夜才能跟上進度。但我也看到了樂觀的一面。有位考上西安交大的山區女生在回憶里寫到,她在大學出演了話劇,是因為直播班組織過情景劇表演。一些直播班學生,歷經3年全英文教學,口語出眾,在大學獲益良多。我想,至少這群孩子經歷了3年的心理建設,到大學會適應很多。
5 改變正在發生
更長遠的影響可能還在山溝里。祿勸縣教育局局長王開富和祿勸一中的校長劉正德12年前合計著在祿勸縣推行直播班,經費不夠,硬著頭皮上。12年后,這屆高一,12名已經被昆明市區學校錄取的學生,開學后主動申請轉回祿勸。十幾年來,小城第一次迎來生源回流。“如果凋敝的學校總沒起色,學生一入學就能看到3年后的結局,那他和他的家庭都會自暴自棄。”這是開設直播班的負責人王紅接的結論。幾年前,四川一位貧困縣的干部曾拜訪他。這位身高超過一米八的壯漢幾乎哭著說,縣里教育改善后,生源回來了,跟著學生出去的家長也回來了,整個縣城又有了人氣,“房價都漲了”。
所以,如何看待教育?它可能是先苦后甜,付出才有回報的等價交換。
(摘自微信公眾號“冰點周刊”,文章有刪節)
思考與討論
各方觀點
@澎湃新聞 直播班是另一種精英教育
在搜索引擎可以檢索到的遠程直播班的招生簡章中,大部分合作中學設置了一個不低的入讀門檻——重慶進盛實驗中學要求中考成績在全區前200名才可以入讀直播班;來自云南的縣級中學永善二中也要求中考分數高于500分。如此來看,直播班改變命運是基于一個再選拔的條件下實現的,這些學生本來就有較強的學習能力。在這一場景下,直播班成了實驗班的代名詞。
@新京報 直播課終歸是治標之策
要解決教育資源分配不均衡的問題,終歸要靠治本。技術賦能下的“教育增益”,的確能起到填谷作用,但這不意味著,對教育洼地的資源傾斜可以摁下“暫停鍵”——制度補缺,才是優質教育資源引流的關鍵途徑。說到底,沒必要否認技術創新對貧困地區教育的助益,但在為其引流優質課堂資源外,推動教育資源均衡、優化配置的努力也當不輟。而這還得靠“人”的努力,特別是各級政府的履職盡責。
@星球商評 教育平權需要大量投入
云南祿勸縣是一個窮縣,2016年投入了財政總支出的27%——7.5億元發展教育,是所有財政支出中數額最大的一項。從2017年開始,祿勸縣級財政每年安排預算3200萬元資金,對高中農村家庭學生實施免費教育;2018年又增加投入310萬元,對學前、中專、大學階段貧困學生給予精準資助。
事情非常清楚,是政府對教育的重視,是財政對教育的傾斜,換來的升學率。花錢讓網絡班的孩子享受額外的資源,讓他們能全部考上本科,為學校爭光,是教育特權;免去所有農村孩子的高中學費,才是教育平權。想提高教育質量,沒有奇跡;只有一個字,錢。對教育的重金投入,永遠不會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