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佩玉
新中國成立初期,為徹底改變帝國主義壟斷中國保險市場的局面,上海市軍管會對外資保險業進行市場準入和經營監管,并運用經濟手段,逐漸切斷保險業務來源,使其最終選擇歇業清理,退出中國保險市場。改革開放前對外資保險業的金融監管,是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的一個前期探索,正是在這種探索和挫折中形成的基本經驗,對改革開放后外資保險業監管體系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借鑒作用。
由于區位、營商環境、歷史等復雜因素,上海一直為外資保險公司所青睞。目前,上海共有28家外資保險法人公司、36家外資保險省級分公司,以及來自14個國家和地區的24家外資保險公司上海代表處,外資保險法人公司數量居全國第一,外資保險公司保費收入市場份額接近20%。[1]伴隨著在華外資保險業的飛速拓展,有關中國近現代保險業金融監管問題逐漸引起學界關注。
近代中國保險業是隨著帝國主義的經濟侵略而發展起來的,自始就帶有極強的殖民地買辦性。近代,外資保險公司憑借其政治及資本優勢,操控保險市場;因資力薄弱,華資保險公司多靠與外資保險公司建立分保關系而得以維持,每遇大宗投保,只得“大額”分出,實際上是外資保險公司的經紀人。1936年,全國保險費收入5000萬元中,外資占4000萬元以上。[2](P155)抗戰勝利后,保險市場不僅受到外資保險公司的壟斷和操縱,還有官僚資本保險公司依靠國民政府支持和保護,控制市場動向。以往近現代中國保險史的研究,較為側重華資保險公司,而較少對外資保險公司以及中外保險業之間關系進行討論。①本文擬對新中國成立初期上海市軍管會所進行的外資保險業金融監管作深入考察,以期推動中國近現代保險史的研究,并對當前如何認識,以及如何監管在華外資保險業提供歷史借鑒。
解放戰爭后期,隨著解放區面積的不斷擴大,外國在華特權逐步喪失,外資企業認識到中國革命勝利已成定局,紛紛收縮業務,或轉移物資、資金,或將總公司、總經理處遷出中國大陸。作為近代遠東最大的工商業經濟中心,上海是外資在華投資最為集中的城市。抗戰勝利后申請登記的外資企業最多達到1800家,至1949年5月上海解放時,減少至905家,分屬32個國籍(不包括無國籍者)。[3](P21、P27)盡管外資企業有相當一部分已經抽回資本或撤離上海,但在國民經濟的一些重要部門,比如公用事業(水、電、煤氣、電話、公共交通)、國際貿易(進出口、國際匯兌、外洋輪船、保險)等方面仍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統計數據顯示,上海解放前夕,計有保險公司251家,其中華資186家,外資65家。外資保險公司按國籍分,英國39家,占60%;美國17家,占26.2%;瑞士4家,占6.2%;法國3家,占4.6%;荷蘭、古巴各1家,各占1.5%。以家數論,英國占絕對多數,但以實力論,美資美亞保險公司已經取代英資保險公司在市場上的優勢地位。按性質分,除北美洲產物保險公司為遠東總管理處外,其余全部為上海分公司。以經營方式論,一類在上海并無組織機構,一切業務委托代理商進行,如:美亞代理保險公司代理7家美資保險公司、2家瑞士保險公司、1家古巴保險公司;怡和洋行代理9家英資保險公司;太古洋行代理8家英資保險公司;上海保險行代理3家英資保險公司;保太產物保險公司代理2家法資保險公司。另一類在上海有組織機構,直接進行保險業務,這一類除經營自身業務外,有時也代理其他外資保險公司,如保裕產物保險公司在經營自身業務的同時,也代理巴勒、公裕太陽等保險公司業務。[4]按經營險別分,65家外資保險公司全部是財產險,其中有3家側重水險②(巴嚕士水險公司、英外水險公司、茂興水上產物保險公司),1家以火險③為主(巴嚕士火險公司),1家以意外險為重點(商務意外保險公司),1家專業代理各種財產保險(美亞代理保險公司)。[5](P296-298)
解放之初,上海市軍管會對外資保險公司沒有采取嚴厲的管制措施,它們與華資私營保險公司待遇同等,允許其繼續營業,由此,保險費收入還有一定數量。首先,分保業務繼續進行。1949年7月,中國保險公司④除繼續履行原已接受的分保合約外,與倫敦訂立水險分保合約,最高限額為12.5萬英鎊,自留0.5萬英鎊。后火險合約訂立,最高限額也為12.5萬英鎊,共分25線,分給外資保險公司的即有10.5線。[6](P41)其次,繼續辦理當時中國人民保險公司⑤和華資私營保險公司一時不能開辦的業務。因外資公司中如怡和、太古均有船舶遍航世界各地,它們在吸取出口貨物保險方面具有優良的條件,且所有船舶構造堅固,設備完善,由此海運兵險、外國僑民外匯保險等仍由外資保險公司經營。第三,規模較大的公用事業,如:美資上海電力公司、滬西電力公司、上海電話公司,英資上海自來水公司、上海煤氣公司、上海電車公司,法資上海電燈電車公司,以及一些外資所經營的輕重工業,傳統上更愿意交由外資保險公司辦理其保險業務,由此外資保險公司的直接業務仍能繼續。
美亞代理保險公司的業務經營狀況具有代表性,較能反映外資保險業的整體變化趨勢。1949年5月以前,該公司年盈利仍有美金60萬元。之后業務大不如前,自1949年6月至1950年5月每月平均營業額約合1946年每月平均營業額的1/5。[7](P131)從險別亦可看出這一趨勢:一,美亞的運輸險,1948年每月平均營業額為美金85884元,1949年每月平均營業額減至美金31943元,減少原因主要是海口封鎖、貿易不暢,除此之外,禁止開外幣保單也給其業務帶來一定影響。二,美亞的火險,則因特權的取消與華資保險公司的成長而逐漸削弱。上海解放前,公用事業大部分投保于美亞,自中國人民保險公司成立后,公用事業陸續轉投于該公司。而其他外資公司也因營業不良,盈利能力下降,而放棄保險或減少保額,比如美資中國第一版紙制品公司原保額美金1100000元,后降至美金200000元。三,美亞的船殼險,1948年每月平均營業額為美金112614元,1949年每月平均營業額僅美金17031元,減少原因主要是航運不暢,來往船只減少,再加上禁止開外幣保單,很多保戶不再投保。四,美亞的其他意外險,在其業務中所占地位較弱,1949年每月平均營業額僅及1948年每月平均營業額的3%。[7](P131-132)隨著國民經濟的恢復,自1950年5月起,美亞營業漸有起色,特別是下半年的后幾個月,狀況轉好。6、7、8三個月的營業額為人民幣221557188元(舊人民幣,下同),9月份為105904485元,10月份為120495771元,11月份達到293156371元。[7](P132)
相較于美資保險公司,1950年7月,上海英資保險公司縮減至20余家,主要包括怡和代理的5家、太古代理的5家、寶裕代理的4家等,其經營狀況較解放前已大為遜色,除火險、意外險外,水險幾乎陷于停頓,最高營業額未超過解放前的1/5。[8](P28)其中太古保險部的主要對象是載運于太古各航線上的貨物、乘客,上海解放前,往來的船只眾多,保險業務較為穩定,上海解放后,業務大大減少,只做小量的水險業務。[8](P78-79)
1950年6月,朝鮮戰爭爆發后,英美等國對中國采取日益嚴厲的禁運措施。面對國家安全受到的極度威脅,中國政府對英美法為主體的外資企業所采取的利用、限制政策發生變化,開始著手清理外國在華企業和經濟勢力。在此情形之下,首當其沖的是美資保險業,1951年初,上海市軍管會軍管各美資保險公司。美亞保險公司被軍管后,其水險自留額達332億元,而交驗的營業準備金僅5000萬元。有鑒于此,1951年1月3日,上海市軍管會命令美亞按營業準備金的1/4作為最高自留額。此后,美亞收入驟減。[6](P37)
與此同時,由于得到人民政府的大力支持,中國人民保險公司和中國保險公司逐漸具備了強大的展業優勢和承保能力。1950年,中國人民保險公司將火險限額定為30億元,水險限額定為15億元,兵險限額定為7.5億元,其他險(包括人身險和農業保險)限額定為10億元。而中國保險公司的火險最高限額連同合約共計12.5萬英鎊,折合人民幣7.5億元,水險為8.5萬英鎊,折合人民幣5.1億元。當時國內最大的華資私營再保險集團——上海民聯分保交換處(簡稱“民聯”)⑥,對火險、水險規定的最高限額亦分別達到3.2億元和1.6億元。[9](P247)中國人民保險公司依靠中國保險公司向西方保險市場開展分保業務,牢固地確立了其在再保險領域中的領導地位。而“民聯”承保業務溢額部分的保險責任,亦全部分給中國保險公司承受,華資私營保險公司同外資保險公司原有的分保關系從此終止[10](P307)。由此,徹底改變了舊中國保險業由外資保險資本通過分保機制控制、操縱、壟斷中國保險業的局面。[11](P449)
總體而言,新中國成立最初的三年間,外資保險公司首先失去了依靠政治特權和投機攫取的高額利潤。而中國人民保險公司的成立與中國保險公司的復業,又使外資保險公司失去了為數甚巨的分保收入。隨著外資企業的收縮、轉讓與歇業,外資保險公司直接業務來源也日益萎縮。1952年中國人民保險公司總經理吳波在第三次全國保險工作會議上的報告中講道:“一九四九年在中國的外國保險公司的保險收入要占全國保險收入的百分之六十二,一九五○年降低到百分之九點八,一九五一年降低到百分之零點四,一九五二年降低到百分之零點一,實際上完全被排斥了。”[11](P31)而以上海計,1949年下半年,上海外資保險公司保費收入17億元,1950年高達206億元,1951年則降至29億元,1952年僅為0.4億元。[12]
根據七屆二中全會的有關決議,新中國愿在平等互利的基礎上恢復和發展國際通商貿易關系,對外國在華經濟事業,采取在中國革命取得全國勝利后,區分先后緩急,按照國籍、系統、行業等各種不同情況,區別對待,分別處理。上海解放后,為了徹底改變帝國主義依仗特權壟斷中國保險市場的局面,維護民族獨立和民族利益,上海市軍管會金融處等部門針對外資保險業,制訂了包括市場準入與經營監管在內的多項措施,以整頓、改造保險市場。
市場準入監管,是對外資保險業監管的首要環節。新中國成立初期,為了維護上海保險市場的安全與穩定,上海市軍管會金融處等部門對外資保險公司的經營能力、經營資格進行審查,通過工商行政管理等辦法以決定其能否進入上海保險市場。
從經營能力的審查看,1949年5月30日,上海市軍管會金融處發出保字第一號訓令,令上海市保險業同業公會通知所屬會員,將公司股東、董監事、高級職員,必須填明真實姓名、詳細地址。[13](P93)同日,金融處發出保字第二號訓令,規定各保險公司具保資金及業務情形應注意事項,要求各公司應將資產負債表下房地產、各項物產、現金、銀行往來、其他各科目等詳細注明。[13](P94-95)1950年3月28日,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布《關于上海市工商業登記的暫行辦法》,規定:“凡在本市經營工商業,不論國(公)營、私營或公私合營,有固定場所及設備、經營一定業務者,均應依本辦法規定,向上海市人民政府工商局申請登記,俟領得登記證后,始得開業。”[14](P63)外資公司應根據該《暫行辦法》第十條之規定向外僑事務處洽辦,而外資保險公司之主管機關許可擬直接向金融處呈請,以資便捷。[14](P65)[15]
至于經營資格,上海市軍管會金融處也做了相應規定。1949年6月18日,金融處發布保字第四號訓令,規定保險公司(包括華商與外商)必須繳存一定的保證金后才能繼續營業。[12]鑒于原有保險公司大多數已瀕臨破產,為維護被保險人的利益,促使保險業按正常的保險原則經營,開始規定繳存的保證金金額很低:經營火險的交保證金200萬元,經營水險的150萬元,經營數種保險業務者500萬元。[16][17]截至7月5日,按數繳納保證金的外資保險公司42家。為推展業務,限制私營保險業的投機行為,上海市軍管會金融處與上海市保險業同業公會籌備會協商,擬以加繳營業準備金的方式代替增資作為過渡時期辦法。[17]為此,1950年4月26日,上海市軍管會金融處發出金保字草一號《關于私營保險公司應行遵守事項的規定》:第一,凡在本市營業之保險公司經營損失保險及責任保險業務者(人身保險除外),均應具備營業準備金;第二,上述之營業準備金,其數額至少不得低于人民幣5000萬元;第三,上述之營業準備金應于當年5月10日以前以現金連同繳款前一日之日計表呈送該處,經查合格后發還之,如在限期內未經呈驗者,不得繼續營業。[18](P539-549)
經過初步的市場準入監管,通過增資驗資、工商行政管理等措施,投機性濃厚且無意經營的外資保險公司被淘汰,從而消除了金融體系中的隱性風險,維護了上海保險市場的安全與穩定。
保險費率、傭金是計算保險費的依據之一,實質上體現的是保險價格,價格制定是外資保險公司重要的市場行為之一。上海市軍管會金融處對于保險費率、傭金的統一規定,則是對外資保險公司進行的干預和控制,是經營監管的重要內容之一。
解放前,上海通行的火險費率由帝國主義國家在華保險業片面制定,該項費率,絕未能代表中國人民之愿望及中國保險業之旨趣。在中國人民保險公司華東區分公司成立后,上海市軍管會金融處于1949年10月18日發布了《上海市統一火險費率實施辦法》,規定:“自上海市統一火險費率實施之日起,原有的火險規章內國人費率表及外人費率表一并廢除,嗣后無論要保人之國籍何屬,概應按統一費率一體辦理。”[19](P638)不僅如此,中國人民保險公司制定了低額的新費率,由此,全國統一的火險費率,非但比原費率減低很多,且比外資公司對其本國人的保險費率,有的要降低六折左右。[20]
除此之外,之前上海保險業在業務代理或洽介方面,受中間經紀人剝削至大。抗戰勝利前后,保險公司經紀人傭金最高,曾達到八扣,即保險公司實收保費20%,經紀傭金80%。抗戰勝利后,保險市場雖稍加整頓,經紀人傭金仍占保費的40%或對扣(即50%)。解放之初,上海各保險公司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業務問題,仍用提高經紀人傭金折扣的辦法招徠業務。上海市軍管會金融處針對這一長期形成的弊端,特于1949年7月5日制訂《上海市保險業經紀人傭金限制辦法》,限制經紀人的傭金收入,令飭保險業同業公會轉飭保險公司遵照辦理。其主要內容為:一,保險公司接受商人保險業務后,先發保險單,自即日起七天之內收足保險費;二,正式簽立保險單;三,保險費照十足征收;四,經紀人傭金規定火險者20%,水險者30%;五,保險公司不能給予經紀人任何名義或津貼;六,保險公司特約代理處傭金不能超過15%;七,同業分保傭金規定火險30%,水險15%。[13](P96-97)通過以上限制辦法,在保險公司方面說,是減少支出,增加責任準備金提存,從而鞏固自身實力。在保戶方面說,則因傭金收入的限制,而減少保費支出,保障了自身利益。
對業務范圍的限制,是經營監管的核心組成部分,其目的是廢除外資保險公司特權,打破其對市場的壟斷,遏制其金融投機,以鞏固華資保險業在市場競爭中的優勢地位,從而確保上海金融體系的良性運行。
上海解放前,各保險公司一般情況是信用資金與限額為5∶1比例,大部分存有黃金、證券、紗布、五金器材、紙張等實物。為了整頓各保險公司業務,1949年5月30日,上海市軍管會金融處發出保字第二號訓令,規定“保險公司除經營保險業務外,不得兼營商業及金鈔、證券等違法營業”[13](P94-95)。6月18日,金融處發融發字第○二三九號訓令,其中第二條規定:各產物保險公司不得簽發外幣保單,已出之外幣保單,得繼續有效至滿期為止。[21]在以上相關規定之下,各保險公司所握存的商品部分,限期一律在市場上出售;黃金可以向中國人民銀行兌換,或者暫存,列入生金銀科目,不準私自出售;證券可以持有,但不得簽發外幣保單。
1950年3月29日,中國人民銀行總行頒行的《私營保險業暫行管理辦法草案》規定,保險公司依該辦法不得有下列行為:一,兼營其他業務;二,為其他保險公司之股東;三,不按規定招攬業務;四,未經政府核準而經營以外幣或實物為計算單位之保險業務;五,代理未經核準之保險公司,為其簽發保險單,或介紹保險業務;六,給付經紀人傭金與領照經紀人以外之人民;七,設立暗賬或作不確實之記載。[2](P152-153)4月26日,上海市軍管會金融處發出的《關于私營保險公司應行遵守事項的規定》,對于保險公司之資金(包括營業準備金)的運用方式以下列各款為限:一,銀錢業存款;二,購買政府發行之各種債券;三,國內工礦、交通、公用、文化事業之投資;四,購買國內生產事業之有價證券;五,購買營業用房地產。[18](P539-540)
對外資保險公司進行現場稽核檢查,了解其業務活動,掌握其財務狀況,亦是經營監管的重要組成部分。僅自1949年7月30日至是年年底,上海市軍管會金融處即進行了5次抽查,對于外資保險公司違反國家法令和不服從管理的行為,進行嚴肅查處。巴嚕士火險公司從1949年6月至1950年5月,在上海私自簽發外幣火險保單51筆,其所收外幣保費均未遵照規定存入中國銀行,此種行為被認定為是擾亂金融、破壞人民幣信用,金融處決定給予該公司從1951年6月11日起永久停業的處分。[22]而怡和保險部代理的諫當、烏思倫、愛蘭司等三家公司,違法經營外幣水險業務,亦由金融處敕令將外匯保費調回,并課以罰金。[23]通過現場稽核檢查,處理外資保險公司的違規行為,對保障金融體系安全起著重要作用。
就外資保險公司而言,上海市軍管會金融處的市場準入監管使外資保險公司的結構、規模上符合保險業發展的市場需要,從而維護了公平的市場競爭態勢。經營監管則是通過對外資保險公司業務運營過程中的價格制定、業務范圍、業務活動等各個方面進行監管,以規范市場,并促使金融安全穩定發展。總之,上海市軍管會金融處對外資保險公司所采取的市場準入與經營監管措施,適應新中國成立初期保險工作的客觀要求,即允許有經營實力的外資保險公司復業,繼續辦理國營和私營在內的華資保險公司尚不能開辦的業務,也限制其營業范圍,堵塞其從事金融投機的途徑,為最終清理奠定基礎。
一般而言,外資保險公司市場退出的形式可以分為自愿退出和強制退出兩種。自愿退出是指外資保險公司根據其章程或股東大會決議,經金融處、工商局等部門批準,自行終止其金融業務,注銷其法人資格的行為。而強制退出是指外資保險公司在經營過程中發生嚴重違法、違規行為,危害被保險人和公眾利益的,由金融處、工商局等部門發布行政命令關閉,強制其解散的行為。新中國成立初期,外資保險公司結束在華業務,大多數采取自愿退出(自主歇業)的方式。
1949年6月21日至7月5日,上海中外保險公司繳納保證金,重新登記,由上海市軍管會按照相關法令批準復業。42家外資保險公司繳納保證金,其中:美資保險公司8家,分別為美亞代理、友寧、海龍、商務意外、友邦、福美、好望、北美洲聯合;英資保險公司26家,分別是平克司、英外水險、老公茂康記、保裕、香港、昆士侖、公裕太陽、利物浦、倫蘭、皇家、英匯、南英保泰、於仁保安、烏思倫、家定、永隆、泰勒頓、海平、海洋、貿興水上、愛蘭司、諫當、惠斯登、聲天雷、鷹星、巴勒;法資保險公司3家,分別為法大、法安、保太;瑞士保險公司4家,分別為業興、巴嚕士火險、巴嚕士水險、聯寧;古巴1家,為美聯保險公司。[5](P299-301)[9](P232)與解放前夕比較,23家外資保險公司因資方無力或無意經營,未繳納保證金而歇業,減少了1/3。[10](P373)
1950年1月23日,上海市保險業同業公會籌備委員會舉行成立大會,重新辦理會員登記。為共同遵守業規起見,外資保險公司亦按規定加入公會。截至4月底,登記的公司計78家,其中華資39家,外資39家。[24]5月10日,軍管會金融處要求增加營業準備金5000萬元,按上海市工商聯規定格式之會員表及會員調查表辦理會員登記的外資保險公司28家,其中美資4家,分別為美亞、海龍、福美、北美洲聯合;英資20家,分別為英外水險、老公茂康記、保裕、香港、公裕太陽、倫蘭、皇家、英匯、南英保泰、於仁保安、烏思倫、家定、泰勒頓、海洋、愛蘭司、諫當、惠斯登、聲天雷、鷹星、巴勒;法資1家,即保太;瑞士商3家,分別為業興、巴嚕士火險、巴嚕士水險。[17][25]與此同時,怡和代理的利物浦,美亞代理的友寧、友邦、商務意外、聯寧等9家保險公司未繳納增加的營業準備金,申請歇業。[15]8月,法資法大、法安2家保險公司未繳納增加的營業準備金,申請歇業,并函請退出公會。[26]
針對要求歇業的工商企業,1950年3月28日,上海市人民政府頒布《關于上海市工商業登記的暫行辦法》,其中第十九條規定:“工商業歇業,應事先備文詳敘理由,檢具有關文件,呈請工商局審核,經批準后再行申請撤銷登記,未經批準不得擅自歇業。”[14](P67)3月29日,中國人民銀行總行出臺《私營保險業暫行管理辦法草案》,其中第十條規定:“已經核準設立之保險公司,及本辦法公布前已營業之保險公司,欲停止營業,撤銷分支機構或代理處,變更名稱、組織,合并或增減資本者,應將詳實理由,呈報當地中國人民保險公司,經總公司核轉政府核準后始得實行。”[2](P152-153)按照以上辦法規定,至1950年底,上海外資保險公司向工商局、中國人民保險公司上海分公司申請歇業,經核準之后,清理19家,剩余23家。其中英資歇業清理12家,剩余14家;美資歇業清理4家,剩余4家;法資歇業清理2家,剩余1家;瑞士商歇業清理1家,剩余3家;古巴商剩余1家。[27](P68-102)
隨著朝鮮戰爭的不斷擴大,中國政府加快清理外資在華經濟事業,1950年11月5日,外交部發出《關于外資企業處理辦法的初步意見》,其主要內容為:區別外資企業所屬國家,首先應以美國在華企業為主要對象,對英資及其他外資企業亦得加強管制,使之適應中國的需要。對于銀行、保險、進出口及輪船業,可較緩處理。[28](P265-266)12月16日,美國宣布管制“中華人民共和國在美國轄區內的公私財產并禁止一切在美注冊的船只開往中國港口”。作為回擊,28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頒布關于管制美國在華財產凍結美國在華存款的命令。31日,上海市軍事管制委員會發布《關于管制美國財產凍結美國存款的具體規定》,要求:“凡美國政府及美國企業在本市的一切財產,其所有者或管理者應將其所有或管理之全部財產列明種類、名稱、數量、數額、所在地等,造具清冊呈報本會各主管部門,并負責保護;非經核準不得以任何方式轉移或處理。”[18](P96)至1951年初,上海對155家美資企業分別不同情況,實行了管制、業務監督和清查,其中保險公司4家。[29]
經過一段時間管制與清查后,按照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頒布的《關于處理美國在華財產的指示》,確定了對于美資企業中“有關中國主權及中國國計民生關系較大者,可予征用”,其余企業可根據需要和不同情況,予以“征購”“代管”或讓其“自行清理結束”[30](P49),這一時期經核準允其歇業的在滬美資企業111家。為了較好地應對外資企業歇業所引發的問題,1951年3月,上海市工商局發布關于外商歇業案件原則及手續問題的公告,要求:歇業前外商應呈繳財產目錄、資產負債明細表,供該局參查;歇業前外商應即在《解放日報》登報至少3日,宣告清理,債權人登記期限不得少于1個月;清理完畢時,應呈報該局。[31]4月,美資美亞(4月4日)[32]、海龍(4月12日)[33]、福美(4月12日)[34]、北美洲(4月18日)[35]4家保險公司獲準歇業清理。
1951年,英資保險公司歇業清理7家,分別為惠斯登(5月7日)、聲天雷(5月7日)、香港(7月3日)、泰勒頓(7月3日)、諫當(7月3日)、南英保泰(11月24日)、鷹星(12月10日)。[27](P70-71)[36]瑞士業興保險公司于4月24日歇業清理。[37]法資保太保險公司于5月4日歇業清理。[27](P98)[38]6月11日,瑞士巴嚕士火險公司違法營業而受到停業處分。[27](P102)[22]由美亞代理的古巴美聯保險公司亦于6月12日歇業清理。[5](P301)1952年1月,英資烏思倫、愛蘭司保險公司歇業后清理。8月,巴嚕士水險公司歇業后清理。[27](P102)9月,英資家定、英外、倫蘭、海洋、英匯保險公司歇業后清理。[27](P71)至10月,所有外資保險公司全部歇業,經清理后撤出中國保險市場。
新中國成立初期,上海的外資保險公司,除瑞士巴嚕士火險公司因違法經營被處強制退出(責令關閉)清理外,其余外資保險公司都是在奉其總公司通知后,自愿退出(自主歇業)清理的。在這些外資保險公司退出清理過程中,上海市軍管會逐漸形成了一整套市場退出的監管措施。作為金融機構的保險公司,歇業申請除呈請工商局外,還需向金融處報備。能夠獲準歇業,并得以清理的保險公司,除必須完成債務清償之外,還需要解決其他未盡事宜,比如職工解雇費、工資、年獎等問題。以美亞代理保險公司為例,1951年4月4日,該公司獲準歇業清理。5月14日,勞資雙方簽訂勞資協議書,并于次日轉呈上海市人民政府勞動局。其勞資協議書各款如下:一,經理方同意,勞資雙方之雇傭關系,應于1951年5月15日起終止;二,勞方工資應付至1951年5月15日止;三,每一職工領取3個月薪金之解雇費;四,支付勞方服務金,依照職工每服務1年0.5個月之薪金計算之;五,并經雙方同意,所有欠薪、解雇費及服務金應于1951年6月30日以前全部付清。[39]
總體而言,相較于外資工業、碼頭、倉庫、公用事業等,外資保險公司一般規模不大,無不動產,且職工人數少,業務經營簡單,沒有原料成品的產供銷等問題,也沒有復雜的生產流通問題。外資保險公司做出市場退出決定后,只需取得金融處及工商局核準,然后確定債權,變現資產,清償債務,按照勞資協議書承擔職工義務,并呈報勞動局備案,即可完成市場退出工作。
新中國成立初期,面對惡劣的經濟環境和國際政治環境,政府最為迫切的任務是恢復經濟秩序和實現財政經濟狀況的根本好轉。對外資保險業的金融監管,基本上順應了社會經濟恢復發展的客觀要求。在此過程中,首先,上海市軍管會金融處所秉持的利用與限制外資保險業的基本方針,如反對外國資本操縱保險市場,對華資保險公司采取保護主義原則,同時限制外資保險公司的結構與規模,自力更生為主,利用外資為輔,仍然是改革開放后中國保險監管當局對待外資保險業的指導原則。其次,上海市軍管會金融處初步構建了適合當時中國國情的外資保險監管體系,這一體系包括市場準入、經營以及市場退出監管,仍然是當前保險市場著力防控金融風險、維護金融安全的重要舉措。
也應看到的是,當時由于監管部門缺乏管理和建設金融市場的經驗,在蘇聯模式的示范之下,新中國政府更注重的是保險業的財政作用,并未將其置于市場化的風險轉移機制、社會互助機制和風險管理機制層面。在這一認識下,保險作為國家的一種后備資金,是財政手段,建立全國統一的國家保險機構,實行對全國保險業的“集中統一之領導”就是題中應有之意。由此,新中國成立初期,上海保險市場的總趨勢是走向壟斷,外資保險公司、私營華資保險公司、保險中介組織在逐漸趨嚴的金融監管中不得不選擇退出,從而造成市場組織的單一化,市場機制在配置資源中的作用亦隨即消失。隨著中國人民保險公司獨家壟斷的形成,漠視經濟效益,導致了政企不分的局面;業務機構發展過快,亦產生了保險質量下降的問題。最終,保險市場在高度金融抑制下效率降低,最終失去活力。
改革開放前對外資保險業的金融監管,是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的一個前期探索,正是在這種探索和挫折中形成的基本經驗,對改革開放后外資保險業金融監管體系的系統形成,起到重要的借鑒作用。特別是中國加入WTO后,保險市場全方位開放,外資保險公司重新進入,并廣泛參與中國金融市場,所產生的市場競爭效應、資本引進效應、技術外溢效應相當明顯,同時也給外資保險監管體系提出更高的要求。深入探討外資對于中國保險業的影響,以及保險監管部門如何應對挑戰,需要我們加強對近現代中國外資保險史的研究,為中國保險業的國際化提供有益的經驗啟示,以應對時代的呼喚。
注釋:
①既往的研究有:顏鵬飛、邵秋芬撰《中西保險關系研究:英國海外火險委員會(FOCF)和中國近代保險業》(《財經理論與實踐》2000年第1期)和《中英近代保險關系史研究:中國首家外商保險同業公會(FJAS)和倫敦海外火險委員會(FOCF)考證》(《經濟評論》2000年第2期),以及趙蘭亮著《近代上海保險市場研究(1843—1937)》(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等等。
②水險當時是指水上貨物運輸險等。
③火險當時是指一般的財產保險。
④1931年11月1日,由中國銀行投資創辦。1949年6月20日,上海解放后復業,被國家指定為經營外幣業務和國際再保險業務的專業性公司。1951年9月1日,改組為中國人民保險公司領導下的專業公司。
⑤1949年10月20日,中國人民保險公司經政務院批準正式開業,經營財產保險、人身保險和再保險業務。根據政府批文,國內業務不辦理分保,國際再保險實行國家壟斷,由中國人民保險公司統一經營。
⑥1949年7月20日,上海市私營保險業建立再保險集團——民聯分保交換處。參加“民聯”的華資私營保險公司共47家,占全體經營火險業務的華商私營和公私合營保險公司的70%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