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燕妮
“勞動”在政治哲學的解讀傳統中占據著至關重要的地位。馬克思對肇始于古典政治經濟學與政治哲學的形而上學勞動觀念曾作過深入的批判,他將勞動與社會結構關聯在一起,以現實的勞動處境與形態的區分顛覆純思辨的勞動形式的政治經濟學解讀,將資本主義生產勞動判定為人類勞動的一種特定形式,從而徹底解開資本主義私有財產權的歷史秘密。“資本主義永恒性”這塊虛假的遮羞布一旦揭開,無產階級的勞動解放不僅可能,而且重構人類勞動的形態作為解放的條件也將綻露出來。
依憑能動性或決定性闡發馬克思政治理念,似乎在文本上都能夠得到佐證。回顧西方馬克思主義在面對“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一經典論題時,始終警惕決定論的出場,這不僅源自歐洲資本主義經濟生活的嶄新狀況,更多的是面對一種后資本主義政治建構時對主體能動性的吁求。細致一點來說,他們的理論根據是,在馬克思處理的“資本與勞動”的關系中,決定論的一方偏向資本的瓦解,而能動的一方則在革命主體上爭論不休,這也是自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一直延續到后馬克思主義(Post-Marxsim)始終存在一條清晰的主體譜系的原因。
確實,從馬克思的那個時代開始,勞工運動朝向的資本斗爭一直占據著主流。因而,政治始終在馬克思的政治哲學視域中被置放在經濟的領域當中加以理解,決定論的“幽靈”時而出現。誠如有學者認為:“價值理想、生活的規范,甚至關于規范性的理論,如當下熱門的政治哲學、道德哲學、價值論等等這些東西,如果沒有基于人的能動性的自由,如果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不能建立一個人的自由可能性的本體論的前提,則這些規范性的理論便無從談起。”[1]但是,馬克思從未走向一種忽視主體能動性的決定論,相反,他是在能動論與決定論之間思考革命政治的可能性。今天,當我們在解讀馬克思的諸多文本,特別是《資本論》的時候,資本邏輯泛化為馬克思出場的唯一形象,資本主義為什么是壞的和未來解放的所有可能都奠基于此。然而,在西方學術界涌現了諸多的還原“政治的馬克思”的口號,其原因是,資本邏輯的闡釋方式依然沒能激發出革命的可能性,反而有可能讓主體在面對資本權力時,更容易失去將自己建構為革命主體的能動意志。為了克服這樣一種闡釋“政治的馬克思”的理論困境,我們將視角從資本轉向勞動,因為只有在勞動中,主體不僅感受到資本權力,也成為抵抗權力的源點。當然,這一出發點不是完全抹殺資本視角的馬克思政治理念的闡釋,而是為了對其進行補充,從而恢復馬克思能動論與決定論之間的張力。
勞動概念并不是馬克思的首創性發明,隨著現代工業化市民社會的到來,勞動這一術語日漸成為英國古典經濟學和社會學研究的熱門話題,以斯密、休謨、弗格森、李嘉圖、穆勒等學者為代表的蘇格蘭啟蒙學派便是其中的典范。從這些學者的文本描述中可以看出,勞動與社會財富的分配問題構成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內核。在弗格森的社會學理論框架中,勞動被視為一種有利于社會化的文明進程和社會財富積累的實踐行動,并且這種實踐行動建立在合作意識和合作規則的基礎上。[2](P203)
深入一點看,與弗格森基于德性“善”的合作意識的倫理說明不一樣,作為古典經濟學代表之一的斯密直接探究勞動與社會財富之間的內在關聯,甚至將勞動視為“社會財富的唯一源泉”[3]。在斯密看來,為保存個人利益,個體不得不參與到復雜的交換關系中,在“看不見的手”的指揮下,個人“追求自己的利益,往往使他能比真正出于本意的情況下更有效地促進社會的利益”。[4](P27)對此,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將斯密對勞動的界定歸結為“私有財產的主體性質”[5](P178)。斯密對勞動的這一解讀方式,不過是在政治經濟學上說出了政治哲學話語,諸如,洛克便將主體對物的私人占有權視為人類勞動能力改造的結果。由勞動而占有的“勞動所有權”觀念帶上了天經地義的假象。對于這樣的假象,如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資本原始積累分析的那樣,資本的原始積累帶著血與淚而并非“由勞動而占有”。因而,破除這一難題除了對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性考察之外,還應該著手對勞動本身的不同形態給予分析,也就是說,斯密、洛克等人所持的勞動占有財富這一對“勞動”的理解已經以一定的社會結構即私有財產權制度的確立為前提。
正因為如此,馬克思才會將這種“私有財產”和“勞動分工”視為在現代性進程中的同義語。不同的是,前者是一種靜態的形式,后者是一種動態的形式。由于古典經濟學家依據的勞動概念本身已經視私有財產權為永恒性的樣態,也就賦予了現代制度下的雇傭勞動存在的合法性。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看來,古典政治經濟學宣揚的“做一天公平的工作,得一天公平的工資”的現代雇傭勞動制度,看似一種按勞動付出獲取相應報酬(不管是按時計算,還是按件計算)的合法性規則,實際上是“最不公平的分配”方式。此種分配方式的實質在于工人勞動的產品不為工人自身占有,工人只能“滿足于僅夠保持自己的工作能力和繁衍其后代的那一部分”的收益,其余的產品及其收益統統進了“資本家的口袋”。[6](P492)
對馬克思而言,通過勞動的重新界定,特別是深入資本主義社會結構中的勞動形態,以及脫離具體特殊社會形態、并存在于人類社會始終的人類學意義上的勞動時,這種界劃使其再也無法僅僅滿足于《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異化邏輯,即用人類學意義的勞動批判異化勞動,而是直接對勞動與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社會結構本身給予分析。這一分析從馬克思思想進展來講,是通過對以往的“形而上學”的哲學觀變革實現的,而使得這一變革成為可能的必然是對“市民社會的解剖”,具體可以通過《資本論》的文本來看。在馬克思的看法中,古典經濟學與西方傳統的政治哲學在面對“勞動”概念時得出資本主義的社會財富來源的做法,實際上不過是抽離了勞動特殊規定性的一種形而上學的敘述手法。換句話說,總是將現存的勞動看作勞動本身,看作勞動脫離一切社會結構的樣態,這是典型的拜物教思維方式,即將特殊看作全部。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正是要與這種拜物教思維方式——當然這也是資本主義基本的運行法則——劃清界限,從而,他將資本主義的“表現機制”剖析得透明而深刻,試圖徹底揭開拜物教這層遮羞布,而這樣一來,傳統的政治哲學與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勞動所有權”的觀念中運行的拜物教思維方式也就綻露出來了。
此種“表現機制”當然構成馬克思思考勞動概念的基本語境,沒有這種思維的轉向就不可能有勞動概念的重構。表現機制是怎樣的呢?我們還要在這里作簡短的交待,在《資本論》開篇,馬克思直接陳述了表現機制:資本主義的社會財富不過是“龐大的商品堆積”。也就是說,財富與商品對等起來,只是以資本主義社會為前提的,那就意味著,當斯密、洛克等人在闡述勞動與社會財富之間的關系時,他們就忘記了“資本主義社會關系”這一前提。商品無非是勞動內在規定性的某種外在表現,一旦作為勞動產品的內在規定性(即有用性)被抽離,那么物體(如桌子、房屋、紗或別的有用物)的屬性也都將消失,到時“它們也不再是木匠勞動、瓦匠勞動、紡紗勞動或其他某種一定的生產勞動的產品了”[7](P47)。勞動本身的有用性,那種脫離社會生產關系的特殊性依然成立的樣態,并不構成斯密等人的思考對象,而正是此種勞動,使得主體通過自身的生產活動既生產了滿足自身需要的物品,同時也在此種活動中獲得自身生命感受性,并由此確證自身作為人的一種本質規定性。這一點無須引證《資本論》,青年時期的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早已清晰地指明了。由此,馬克思將勞動與價值形式陳述于《資本論》時,便將其深化為對抽象勞動和具體勞動的思考,前者生產的是商品的一般價值量,它直接指向蘊含在商品中無差別的人類勞動;后者涉及的是價值實體和真正內容,是個體勞動、技藝、潛能在商品中的勞動的具體化。
在黑格爾看來,此種勞動的本質是“揚棄”,但黑格爾只是從哲學思辨的視角,將勞動視為人類自我意識在人類歷史演化進程中的一種否定性行動。自我意識的演化并非是簡單地直線運行,而是呈現出主體與客體的“肯定—否定—再否定”的曲線發展過程。勞動主體通過自我創造力促成了對象化活動的實現,從而獲得自身生命的確證并實現人類精神的進一步升華。黑格爾的這種勞動辯證法得到馬克思極大的贊賞。對此,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宣稱,黑格爾的偉大之處在于他“把人的自我產生看做一個過程,把對象化看做非對象化,看做外化和這種外化的揚棄;可見,他抓住了勞動的本質,把對象性的人、現實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為他自己的勞動的結果”[5](P205)。然而,馬克思意識到,雖然黑格爾把勞動確認為人的本質的自我確證,在勞動中人的本質力量得以呈現,這是黑格爾的功績,但是,勞動依然沒有進入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層面:“勞動是人在外化范圍之內或者作為外化的人的自為的生成。黑格爾唯一知道并承認的是勞動是抽象的精神的勞動。”[5](P205)對馬克思來說,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將現實的經濟關系抽象化為范疇的體系,與黑格爾將現實的政治關系視為思辨精神的產物的做法具有同質性,無非是將勞動從具有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賦予的特殊規定性中抽象出來。由此,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再次深入討論資本主義條件下的生產勞動及其現實解構路徑,以企探尋解放無產階級的有效策略。
現在,我們需要思考一個命題,即勞動概念在馬克思的早期與晚期是否存在如阿爾都塞所稱的“認識論斷裂”(epistemological break)?這種責難的主要依據是恩格斯的一段話:“在《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一分冊》出版(1859年)以前發表的那些著作中,有個別地方與他在1859年以后寫的著作不盡一致,有些用語和整個語句如果用后來的著作中的觀點來衡量,是不妥當的,甚至是不正確的。”[5](P701)這段話成為阿爾都塞及其追隨者們判定馬克思早期人本主義傾向與晚期科學體系之間存在一種思想上的“認識論斷裂”的重要憑據。這種責難無異于在馬克思文本中呈現的“黑格爾因素”與“經濟學因素”之間鑿開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實際上,在從事《巴黎筆記》的摘錄工作和《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創作過程中,特別是在完成《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第二和第三部分內容的過程中,馬克思又再次閱讀了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8],這足以表明馬克思后期文本中提煉的勞動概念實際上是對早期勞動思想的進一步承接和升華,而非決然的斷裂和超越。正如國內有學者指認的那樣,“從哲學的‘勞動’概念到經濟學的‘生產’概念是馬克思的理論論點從不成熟到成熟的一次成長,則同樣不能成立”[9](P234)。
經由設定規范性理想向批判路徑的現實方向深化,“勞動”概念成為政治經濟學批判的一個關鍵點,這主要體現在馬克思對作為“人類勞動”的抽象勞動的分析與批判上,也正是在這一批判的基礎上,馬克思對革命及后來的資本主義社會才有了全新的認識。我們知道,古典政治經濟學者迷信等量價值的同等交換的經濟學規則,即看到體現在商品中的“抽象勞動”及其一般價值,現實差異的物在量化的原則下具有了表現價值形式的可能性。于是,他們又將量化的價值形式看作人之存在的“先在條件”,將資本、交換作為人之生存的唯一選擇。對此,阿多諾將交換法則與人的思維之間的同一性原則視為資本主義的基本現象,但是,這種“抽象勞動”的思考并非如古典政治經濟學家那樣,通過人類勞動的抽象意義加以說明,馬克思也沒有迷戀這種抽象勞動:“誠然,政治經濟學曾經分析了價值和價值量(雖然不充分),揭示了這些形式所掩蓋的內容。但它甚至從來也沒有提出過這樣的問題:為什么這一內容采取這種形式呢?為什么勞動表現為價值,用勞動時間計算的勞動量表現為勞動產品的價值量呢?”[7](P98)也就是說,斯密等人的古典經濟學已經描述了勞動與價值之間的關系,特別是被勾畫為抽象勞動,以及進一步形成的價值與價格的經濟學事實。但是,馬克思并不停留于此,而是追問為什么勞動會呈現為價值,或者說,為什么具體勞動要表現為抽象勞動,而這個秘密的揭示必然要分析勞動所處的資本主義的具體社會結構。
為了更深入地批判這種抽象勞動的表現機制,馬克思進一步思考勞動概念在生產過程中的演化,諸如在《資本論》第六章內容“直接生產過程的結果”(《1863—1865手稿》的摘選內容)中深入探討生產勞動與商品價值增殖的內在關聯,并對生產勞動作出明確的界定:“只有直接生產剩余價值的勞動是生產勞動……就是說,只有直接在生產過程中為了資本的價值增殖而消費的勞動才是生產勞動。”[10](P520)這意味著在整個社會化的生產過程中,生產勞動背后的生產關系場景完全不同,它已經超越了狹隘的以家庭為單位的簡單工作坊的形式,而不斷向不同職業部門延伸,作為生產剩余價值的勞動力商品的勞動主體,也相應地從體力勞動向腦力勞動轉變。職業化部門的勞動者構成了生產集體產品的“活機器”,勞動形態一旦進入數字化勞動,如哈特、奈格里等人所言,則會進一步推到非物質勞動的層面。他們認為,人們的生產與生活已經完全無法區分,均具有了“價值化”的形式,所有的情感行為也能擁有“抽象勞動”的特征,在一定意義上,這是對價值化的勞動表現機制的思考,雖然他們錯誤地理解了具體勞動與抽象勞動之間的關系。
通過這一表現機制,實質上要陳述的是,當主體將具體勞動行為朝向抽象勞動進行生產的時候,而整個資本主義生產的實質不過是追求剩余價值生產,因而凡是生產剩余價值的勞動,便是資本主義生產勞動。由此,作為生產使用價值的勞動過程,反倒變為只是價值增殖過程的手段或條件。勞動一旦表現為剩余價值的生產,便構成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重要內容。其實,即使是構成使用價值的具體勞動,由于像鮑德里亞分析的那樣,一旦使用價值被交換關系重構之后,此時的勞動也被價值化了。與鮑德里亞不同的是,馬克思要討論的是勞動被價值化的秘密在于,它揭示了表現在單個商品中的無酬勞動問題,即“資本家沒有花任何代價的產品的勞動”的這一部分勞動。隨著機器化程度的進一步加深,勞動主體本身隨著一般勞動的進一步抽象化,最終實現了交換價值和使用價值的因果倒置。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進一步解釋道:“凡是進行生產,以產品或某種使用價值為結果,總之,以某種成果為結果的一切勞動,都是生產勞動。”[10](P521)這就是直接創造剩余價值的生產勞動的秘密所在,作為生產勞動主體的工人階級在各自職業部門內,通過出賣自身的勞動力實現了資本的增殖。
抽離了工人活勞動的有用性,以交換為目的的那一部分生產正是馬克思要批判的生產勞動。在商品交換市場中,資本家往往以掙取資本為最終目的,此種勞動觀念已經以拜物教的方式深入人們的內心,轉化為盧卡奇所說的“習慣成自然”,提到勞動就是這種勞動,而不能被價值化的勞動,就被嘲笑為無用功。例如,一個用功學習哲學的人,如果不能在人才就業市場上實現自身學習這一勞動的“價值化”,那么,往往人們會指責這種學習的勞動是白白浪費時間。對于這種雇傭勞動,馬克思不僅批判了其后果,即工人階級淪為“一個除自己的勞動力以外沒有任何其他財產的人,在任何社會的和文化的狀態中,都不得不為另一些已經成了勞動的物質條件的所有者的人做奴隸”[11](P428),也進一步地分析了雇傭勞動的歷史性。在馬克思看來,“勞動力并不向來就是商品。勞動并不向來就是雇傭勞動,即自由勞動。奴隸就不是把他自己的勞動力出賣給奴隸主”[5](P716),正是對雇傭勞動的強烈批判,使得馬克思極力論證生產勞動作為一般勞動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的特定形式,一旦我們把這種特殊社會情境下的勞動形式視為一種永恒狀態,那么我們將不可能引來后資本主義的全新人類文明形態。這種論證體現在《資本論》中闡發的雙重悖論。
其一,實現資本邏輯主宰下的生產勞動的批判。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勞動做出批判性的詮釋,勞動作為主體和客體之間的一種對象化過程,首先體現在人與自然相互作用的過程中。在這一物質變換的過程中,人類必須實現主體的對象化和對象的主體化,人為了實現自然力的充分發揮以實現對自然物的占有,由此,使“自身的自然中蘊藏著的潛力發揮出來,并且使這種力的活動受他自己控制”[7](P207-208)。然而,生產勞動作為資本增殖的內在驅動因,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資產階級對無產階級的生產資料的無償占有,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及其再生產關系的絕對占有,從而形成對象化勞動與物化的生產勞動之間的悖論,這是對后者展開批判的基本方向與依據。
其二,以市民社會的勞動規定展示現代資本主義國家的非永恒性。勞動構成現代市民社會的本質內容,它反映了雇傭制度下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馬克思對現代國家抽象化的批判和他對資本主義私人所有權固化的批判是同步進行的,其基礎在于對生產勞動概念的深化理解。通過《資本論》中生產勞動的解構策略,馬克思深化了“絕不是國家制約和決定市民社會,而是市民社會制約和決定國家”[12](P232)的理解方案。在馬克思看來,現代國家的“虛幻性”使人們將市民社會的特殊規定性(即現實的物質生活)錯認為國家的普遍性,沿著這一思路,馬克思繼續倡導以勞動概念批判的方式尋求解放的政治哲學策略。
馬克思通過批判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將勞動拉回到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社會結構中進行思考的方法,確實引發了勞動概念重構與人類解放可能性的方向之間的關聯。馬克思采用微觀剖析的方法,以資本主義制度的特定條件下的勞動概念為剖析視角,力圖從人類歷史的整體發展過程及其規律中尋求一條勞動邏輯的解放之路。
從上文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基于勞動概念的批判性理解,馬克思論證資本主義社會結構的非自然性,想要表明的是,革命或解放就是要變革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只有這一制度的根本變革,才能徹底消除雇傭勞動的形式,使人們能夠從非生產性的勞動中解放出來。那么,這是否意味著,只要人們現在在主觀上停止生產性的勞動,雇傭勞動就會消除掉呢?當然不是,“資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它榨取這種剩余勞動的方式和條件,同以前的奴隸制、農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產力的發展,有利于社會關系的發展,有利于更高級的新形態的各種要素的創造”[13](P927-928)。也就是說,繼續發揮資本的文明作用的現實要求依然存在,只有大力發展資本推動的生產力,才能為進一步的人類解放創造必要的前提條件,“這個自由王國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國的基礎上,才能繁榮起來。工作日的縮短是根本條件”[13](P929)。物質基礎與充分的閑暇時間,構成傳統馬克思主義理解的勞動解放的基本內涵。但是,人們還需要進一步分析的是,繼續將人類勞動推向資本維度時,確實推進了生產力的進一步發展。但是,這一革命的要求或者說解放的“點”也被不斷推延下去,成為一個資本不停生成,但解放卻遲遲未來,反而讓人們懷疑這種解放的由頭。因而,還是回到《資本論》中馬克思對表現機制的分析中論及的抽象勞動與具體勞動來分析,不能要求所有的具體勞動都被價值化,還應該在一定的限度內倡導扭轉勞動的方向。也就是說,勞動存在兩個方向:一個是人的自我創造性的生成,一個是人必須被資本化、價值化的奴役勞動,得承認第一個方面的重要性,而不能以資本推動生產力的要求完全遮蔽前者的要求,正如不能將所有的讀書都看作為了賺錢的道理一樣。
馬克思的勞動概念包含的政治與解放的可能性,在當代西方學者那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在這些學者看來,重新規劃勞動邏輯而不是全部以資本邏輯來設想解放的政治策略,不僅可以在馬克思那里找到文本的支撐,也構成了倡導重新思考當代非物質勞動轉向之后,西方學者基于資本主義現實的變化,去探尋主體解放的諸多可能性的基礎。諸如,福克斯基于數字化勞動的批判語境對“勞作”(werkt?tigkeit)一詞的新解讀。在福克斯看來,勞動(arbeit)與勞作是涇渭分明的,勞作作為勞動表象而存在,它更多地指向以某種私有化占有方式為目的的活動狀態,而勞動則更多地指向馬克思所稱的人類自由自覺的活動狀態,前者是人類歷史發展的偶然因素,后者是人類歷史發展的必然,這種偶然性從必然因素中誕生并將復歸必然因素自身中,而不是使其成為“必然的奴隸”[14](P37)。福克斯的此種解讀雖然冒著將勞動與勞作決然二分的理論風險,但從一定意義上講,這種勞動經由自身的否定之否定的辯證方式確實是理解馬克思的勞動概念(特別是當前經濟全球化的趨勢下)的關鍵所在。這也就意味著當且僅當勞動在資本主義這一特殊的生產關系和交換場域中,它才具有否定自身的某種能力,這是意大利自治主義者的政治哲學試圖重讀馬克思勞動概念的緣由所在。
對此,阿倫特的做法顯得比福克斯深刻一些,她不再像福克斯那般將勞動二分為“勞動”和“勞作”,而是將勞動這一概念進行了三種類型的劃分,即“勞動”(labour)、“勞作”(work)和“行動”(action)。[15](P16-18)如同其他試圖激活馬克思行動哲學的學者,阿倫特強調將馬克思的勞動解讀為一種自我否定和顛覆的現實行動。這種解讀模式是基于對人類自由選擇權主宰下的人類創造性活動的尊重,實際上這不過是黑格爾式的自我意識和人類生命本質的自我確證的當代說辭而已。依據哈貝馬斯的說法,馬克思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批判,是以勞動的概念取代了“自我意識”的概念。阿倫特把馬克思的創造性活動的內涵解讀為一種“政治行動”,這種政治行動在馬克思那里是以無產階級的勞動解放為旨趣,而在阿倫特這里卻又陷入了馬克思所批判的“自我意識”。
對馬克思而言,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主宰下的生產勞動對工人來說無非是“外在的東西”,即“不屬于他本質”的東西,是使工人“自己的肉體受折磨、精神造摧殘”的東西。在現代社會的發展趨勢下,對象物的存在儼然成了人自身存在的主宰者。人類從對人的依賴性階段進入對物的依賴性階段,人與人之間的現實關系被規定為物與物的關系。隨著資本增殖的進一步強化,如馬克思看到的那樣,現代技術與資本勾結在一起,一方面強化了人對物的依賴程度,另一方面如朱迪斯·巴特勒討論的“權力關系的精神化”了。如今,無產階級的勞動解放在于,如何重構工人階級自身的勞動觀念來完成變革。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立足于生產勞動自身的否定運動來解剖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將有利于實現生產勞動自身的解放,使它“不再是奴役人的手段,而成為解放人的手段”[5](P158)。當我們從馬克思的視角批判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形而上學勞動觀念,并注意這種形而上學的各種當代變體時,還特別需要將視域轉向強調主體能動向度的勞動邏輯的生成。在面對如此強大的資本塑造的圍城中,我們不能面對資本的加高、加固而袖手旁觀,而應該敞開主體勞動層面如何“去價值化”的各種可能性,從而在資本內在矛盾瓦解之前,使得人類面對的由資本主導建構的社會造成的惡能夠減弱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