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玉成
實踐范疇是馬克思哲學中具有本體地位的概念,馬克思將實踐確立為活生生的感性活動,賦予實踐活動以中介性和建構性特征。實踐的建構性表現為實踐對自然界的改造,以及對人本身和人類社會的邏輯創造。實踐建構維度的廓清有助于區分廣義勞動范疇和狹義勞動范疇,為“實踐的產品”概念的提出和刻畫不同形式實踐的作用機理提供理論視角。物質生產實踐決定包括社會實踐在內的其他形式的實踐,社會實踐又深刻影響著物質生產實踐和人,實踐產品之間的多重結構以及實踐形式的交互作用揭示了馬克思實踐哲學的復雜結構及其方法論價值。
研習馬克思哲學的學者都會承認,實踐的觀點是馬克思哲學的邏輯基始,也是我們理解馬克思哲學的起手式。國內外學界關于馬克思實踐哲學的討論已經非常多了,但實踐范疇時至今日仍有被遮蔽的維度,原因之一乃是沒有從馬克思的文本及實踐范疇本身出發。本文擬挖掘實踐范疇的內核,指出實踐的建構維度,辨明實踐與勞動的異同,點明馬克思實踐哲學的意義。
標準哲學教科書認為,實踐是人類能動地改造對象世界的感性、對象性的活動,具有直接現實性、自覺能動性和社會歷史性等特征。這可視為關于實踐范疇的經典表述,但它并沒有如實地刻畫出實踐范疇的演進理路,其中有重要缺失,將導致我們在理解馬克思哲學時遇到困難。鑒于實踐范疇在馬克思哲學中的核心地位,力求刻畫它在馬克思哲學中的演進理路,我們有必要重新審視實踐范疇所指的實踐活動及其邏輯特征。
首先,實踐是鮮活的感性活動,這是實踐的首要特征。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等著作中批判了自然唯物主義和以費爾巴哈為代表的人本唯物主義,認為它們沒有正確理解實踐的本質和重要價值。舊的自然唯物主義是從客體或物質出發,人本唯物主義則是從感性直觀或感性對象的角度,都沒有從作為鮮活感性活動的實踐出發來理解外在世界,這也就喪失了理解世界的主體性、過程性和建構性等維度,不能真正實現哲學革命。各種唯心主義盡管強調主體性,但由于脫離現實,僅是抽象地、概念式地發展了人的能動性,使實踐成為無源之水。馬克思理解的實踐首先是具體的、現實的活動,它是由感性的主體作用于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具體活動,這種活生生的感性活動開顯出人的主體性和實踐的在場性。可見,馬克思對實踐之“感性活動”特征的確立不僅拒斥了唯心主義式的抽象,更拒斥了舊唯物主義式的靜觀,表明他關于實踐的理解與一切舊唯物主義哲學的區別在于對感性、主體性的回歸,這為辨明實踐活動的其他特征奠定了基礎。而且,這個觀點,馬克思堅持一生,后來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和《資本論》等著作中反復提到的“活勞動”概念就源于此。
其次,實踐是主體性和客體性相統一的活動。眾所周知,實踐是對象性的活動,但只有先有人的主體性,才能把實踐看作對象性的活動,這種主體性不僅源于人,而且源于人之活生生的感性實踐活動。主體性衍生出實踐的能動性特征,從而使實踐表現為一種主客體相統一的能動活動。就此曾有學者認為,實踐是“主體和客體互為對象性的活動”,這種觀點貌似有一定合理性,但仔細分析就會發現其中包含著自語相違,實際上是消解了實踐的主體性。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清晰地闡述了實踐的主客體關系:“一個有生命的、自然的、具備并賦有對象性的即物質的本質力量的存在物,既擁有它的本質的現實的、自然的對象,而它的自我外化又設定一個現實的、卻以外在性的形式表現出來因而不屬于它的本質的、極其強大的對象世界,這是十分自然的。”[1](P208)此處的思路明證可鑒,實踐的主體設定對象,對象即是客體,主客體關系產生出來,但各自的性質和地位不能顛倒。
實踐主體和客體的統一性表現為以下三個方面。第一,實踐是主客體之間的聯結中介,為主客體之間建立了某種關系。實踐聯結并統一了主體和客體,避免了二者的分離,使得馬克思哲學是一種可知論。第二,實踐的主客體統一性表現為主體能夠設定客體,所謂設定指的是主客體之間不僅具有某種聯系,而且必定表現為主體能夠對外在的物質客體進行改變或改造,這種能動的改造活動就是物質生產實踐或勞動。第三,實踐的主客體統一性還表現為主體能夠設定其他“主體”,從而將其他主體納入自身理解和行動的視域中,這就是通常所說的社會實踐。在社會實踐中,每個人都既是主體又是客體,每個主體都不停地建構作為客體的他人,主體自身也在建構中發生改變,形成復雜的人類社會。
再次,實踐在本質上是一種建構性的活動,因為作為對象性活動的實踐總是要使包括自然界和他人在內的外在世界發生變化,建構起屬于每個單獨主體的世界。但奇怪的是,人們總是習慣地忽略實踐的建構維度,仿佛它不存在一樣,這就造成一張“熟悉而陌生的面孔”,究其原因在于忽視實踐范疇演進的邏輯理路。
馬克思從實踐的感性活動特征出發,通過主體性和對象性相統一來確定實踐的中介作用和建構作用,進而表明實踐既是過程性的活動,又是結果性的活動,由此我們可以描繪出由感性活動—主客體統一性—建構性構成的馬克思實踐哲學圖景,其中關鍵點有二:一是實踐范疇的演進理路,二是實踐建構維度的確立。
實踐的建構維度是理解馬克思實踐哲學的密鑰,前述的“設定維度”已暗含著實踐的建構性特征,表現在兩個方面:改造和創造。改造的對象是自然界,人類通過物質生產實踐或勞動將“自在之物”變成“為我之物”,從而建構起人化的自然;創造的對象是人和人類社會,即實踐塑造或創造人自身和人類社會,將“外在之人”變成“為我之人”,人類通過社會交往實踐使得作為主體的人總是處于一定的社會關系中。有學者可能認為,人是實踐的主體,必定是先有人再有人的實踐。此處應該區分邏輯在先和時間在先。筆者認為,實踐和人在方法論上是平權的,但在本體論上實踐則邏輯地先于人,從這個意義上說是實踐創造了人。質言之,從宏觀或整體角度,實踐創造了人;從微觀或個體角度,實踐始終是人的活動,是人完成了實踐。對此馬克思分析說:“只有當物按人的方式同人發生關系時,我才能在實踐上按人的方式同物發生關系。”[1](P190)這句簡短的格言實際上有三層意涵:一是實踐是主客體產生聯系的中介;二是人的方式(即具有主體性的實踐)規定了主客體產生聯系的方式;三是盡管物制約著人,但它總是被動地或對象性地與人發生聯系。
下面我們將從三個角度來闡明實踐是如何建構整個世界的。
在自然界方面,實踐的建構性主要表現為實踐對自然界的改造。馬克思在肯定自然界具有外在性和在先性的同時,也在實踐的基礎上強調人對自然界具有主體性和建構性。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在批判普魯東時強調:“人并沒有創造物質本身。甚至人創造物質的這種或那種生產能力,也只是在物質本身預先存在的條件下才能進行。”[2](P58)這表明馬克思承認外在物質世界具有時間上的在先性,物質世界為實踐和勞動提供對象性材料,這種時間上的在先性與實踐的建構性并不矛盾,恰恰說明了是實踐而不是什么別的東西將獨立的外在世界改造為屬人的世界。然而,僅停留在時間在先層面還不能體會馬克思哲學革命的偉大之處,馬克思哲學的革命性貢獻在于,擁有主體性的人通過活生生的感性實踐建構起了一個屬人的自然界,將自然界深深地打上了人類烙印,從此之后的自然界在本質上都是人化自然。自然界只有納入人的實踐活動,才是真正的、屬人的自然界,在這個意義上當然可以說是人的實踐,特別是物質生產實踐建構了自然界。這種實踐建構自然的觀點在馬克思哲學中是一以貫之的,他到晚年仍然堅持這種觀點:“在一個學究教授(指瓦格納)看來,人對自然的關系首先并不是實踐的即以活動為基礎的關系,而是理論的關系……但是,人絕不是首先‘處在這種對外界物的理論關系中’。”[3](P405)馬克思依然明確指出,人與自然的關系首先不是理論關系,而應是活生生的實踐關系。馬克思哲學從實踐范疇出發,克服了物質本體論面臨的理論困境,又能彰顯唯物主義的正確性,所以,馬克思談及的自然界一定是進入實踐視域的對象性存在,是屬人的外在世界,這就能在哲學層面解釋諸如“宇宙的形狀、大小”等暫時未知的問題。
實踐特別是勞動創造了人本身。現代科學表明,古猿進化為智人,智人轉變為人,其中的生物學條件是自身結構的變化和基因的突變。比如,由于智人咀嚼肌的變弱,一方面導致附著在智人頭骨上的肌肉變少,為大腦容量的增加提供了可能;另一方面則導致智人與其他動物爭奪食物時處于劣勢,客觀上需要與別的智人聯合才能獲取食物,從而出現了形成社會關系的社會實踐,所以人類在產生階段就是一種社會性的動物。最初智人同其他生物一樣,為了維持生存必須從自然界獲取食物,這就需要進行物質生產實踐,但真正導致人猿揖別的是在物質生產實踐中形成的社會實踐和社會關系,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實踐創造了人本身。
實踐特別是勞動在創造人的同時也建構起人類社會,并且出現越來越復雜的社會實踐。在人類社會的形成過程中,有一個因素是不可或缺的,即語言的產生。科學研究表明,在距今20萬年左右,非洲大陸的智人由于基因發生突變,發聲結構出現重大變化,能僅在呼氣時能發出聲音,而類人猿等猿類在呼氣吸氣時都發聲,這種突變使智人能夠發出數量極為龐大的音節,為語言產生提供了必要條件。智人在從事物質生產實踐的過程中也需要彼此進行大規模的信息交流,這在客觀上導致不同于動物嚎叫的人類語言的產生。在其他條件具備的前提下,語言的產生為人類社會的產生和發展提供了充足條件。一方面,人和人類社會具有同構性,即社會性是人的本質,人是社會的人;另一方面,社會也是由人構成,離開人也就沒有社會。馬克思指出:“通過實踐創造對象世界,改造無機界,人證明自己是有意識的類存在物,就是說是這樣的一種存在物,它把類看做自己的本質,或者說把自身看做類存在物。”[1](P162)他實際上反復強調實踐對人和人類社會的創造或建構作用,實踐在創造人的同時還創造了人類社會。后來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中進一步指出:“這種社會關系,生產關系,實際上是這個過程的比其他物質結果更為重要的結果。”[4](P450)從演進的邏輯順序上看,智人在物質生產中逐漸轉變為人,人與人的相互聯結又構成復雜的人類社會,人和人類社會的出現使實踐不僅具有物質生產這單一的形式,而且出現了建構人類社會關系的社會實踐,在人類歷史進程中兩種形式的實踐相互作用,共同推動人及人類社會向前發展。
從古至今,實踐的具體形態不可勝數,而且其數量仍在不斷增加。標準哲學教科書認為,實踐的主要類型有三,即物質生產實踐或生產勞動、社會政治實踐和科學文化實踐。應該承認,這種劃分具有很強的合理性,三者之間互相不可替代和化歸。近代以來,正是科學文化實踐對人類社會和生產力的發展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但主題所限,在此我們不打算深入討論科學文化實踐,主要集中精力討論另外兩者。
此處我們面臨的緊迫問題是,在馬克思哲學中,實踐和勞動之間是什么關系?馬克思哲學究竟是實踐本體論還是勞動本體論呢?馬克思本人經常不加區分地使用實踐和勞動這兩個范疇,但精梳馬克思的文獻我們就會發現,其中的勞動有狹義和廣義兩種不同卻又緊密相關的用法。廣義的勞動范疇在外延上等同于實踐范疇,二者可以替換使用,這就能解釋為什么馬克思的早期著作廣泛使用實踐范疇,而到了對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進行系統批判時,卻很少使用實踐一詞,更多使用勞動范疇,有時為了更好地說明問題,馬克思甚至會使用“勞動一般”或“一般勞動”這兩個概念,這實際上是廣義上的勞動范疇。質言之,馬克思在進行一般哲學闡釋時使用的是實踐范疇,而進入對資產階級社會進行批判時則更傾向于使用廣義的勞動范疇,在這個意義上說,實踐和廣義的勞動是外延相同且前后相繼的兩個范疇。甚至可以認為,勞動是馬克思實踐范疇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中的表達,實踐則是勞動概念在一般哲學中的抽象,勞動是對實踐范疇發展的必然結果。當然,廣義勞動范疇的確立還有很強的解題功能,后文再詳述。
狹義的勞動和實踐是有區別的。徐長福曾把(狹義的)勞動和實踐的區別總結為以下三點:第一,實踐概念真包含勞動概念,實踐的外延要比勞動大。第二,馬克思將勞動納入實踐范疇,使實踐也獲得了勞動的根本特征——生產性。第三,勞動的生產性是其他實踐活動的生產性的基礎。[5](P50)狹義的勞動就是通常所說的物質生產實踐,它在外延上與實踐是種屬關系,而且因為馬克思把勞動納入實踐范疇,從而賦予了實踐以生產性和建構性,這是馬克思哲學的實踐范疇與以往哲學的實踐范疇的根本區別。將狹義的勞動和廣義的勞動區分開,我們還可以徑直說狹義的勞動就是實踐的具體形式,而且是實踐的最重要、最基礎的形式,它是實踐的具象化,決定了社會政治實踐和科學文化實踐的產生和發展。
如果僅停留在狹義的勞動范疇或物質生產實踐,則無法完整地觀照實踐的建構維度。以“改變世界”為己任的馬克思極為重視狹義的勞動或物質生產實踐對包含社會實踐的其他形式實踐的決定作用,但這只是硬幣的一面,另外一面就是,當馬克思進入政治經濟學或經濟哲學的研究時,他從來沒有忽視社會實踐對物質生產實踐的巨大乃至決定性的影響。楊耕指出:“人與自然的關系制約著人與人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又制約了人與自然的關系。”[6](P168)唐正東對此也分析道:“在物質維度上的主體實踐表現為自主的、能動的活動時,恰恰必須以社會維度的主體實踐發展到特定的歷史階段為前提。”[7](P31)在實踐的建構維度下,筆者認為,物質生產實踐和社會實踐之間實際上是一種雙向關系,或曰自然史和社會史之間乃是相互作用,甚至是相互決定的。
在辨明實踐的建構維度以及實踐和勞動的關系后,“實踐的產品”概念可謂呼之欲出,它并不是無足輕重的,實乃實踐活動的應有之義。實踐的產品指的是實踐活動在其作用的過程中建構起來的結果,不僅包括人化的自然界、人本身和人類社會,還包括在實踐中出現的生產關系、社會關系等各種關系,總體說來就是整個屬人的世界。通常意義上,我們很容易理解“勞動的產品”這個概念,但實踐的產品并不等同于狹義的勞動的產品,應是前者的外延大于后者。例如,我們可以說勞動推動著人的產生與進化,但很難把人本身理解為勞動或物質生產實踐的產品,卻可以放心地說人及人類社會都是實踐的產品。
實踐的產品一經產生就具有客觀性,這種客觀性源于實踐的主體、客體和實踐活動都是客觀的。最初的物質生產實踐創造了人,與此同時,必然生發出實踐之社會形式,即社會實踐,形成了人類社會,后來隨著人和人類社會的發展又出現了各種形式的科學文化實踐。所有實踐都會產出具有客觀性的產品,這種產品作為客觀存在的對象又會對各種形式的實踐產生影響和作用,各種形式的實踐及其產品的相互作用,共同繪就了以實踐為基礎的人類世界這一壯麗圖景。
更為重要的是,實踐的產品具有累進性。所謂累進性指的是產品會隨著時間而不斷進步,第一次實踐的產品是第二次實踐產品進步的基礎,第二次實踐的產品一定比第一次實踐產品呈現或多或少的改進,所以實踐的產品不是一成不變的,產品的不斷進步猶如芝麻開花節節高,這種進步累積到今天已經形成了光輝燦爛、紛繁復雜的人類文明,而且我們尚看不到這種進步的內在終點。
作為生物的人不斷進化,但單純的生物進化無法解釋人類取得的文明成就,人這種生物有別于其他高等動物的是具有精準模仿的本能,兒童可以精準地模仿別人的行為,這是人類學習知識的基礎,也是實踐產品不斷進步的生物動因,人類的每一代都是在其上一代基礎上學習“最新的”的知識,這種知識就是實踐的產品的總結與表征,它作用于作為實踐產品的人本身,后者又推動人化自然和人類社會的不斷進步。
由此,實踐哲學描繪的是一個迭代交叉的三重結構。第一重是一元結構,即實踐產品的線性發展結構,第一次實踐的產品是第二次實踐產品的基礎,表現為勞動的產品或社會的財富的增加,從原始社會的茹毛飲血到今天的電腦高鐵,體現了人類勞動產品的不斷進步。第二重結構是主客體二元結構,這是一般哲學的分析套路,馬克思實踐哲學的特點在于將主客體的分析奠基于實踐活動的基礎上。按照馬克思的觀點,主客體之間的關系問題不是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總是逐步地解決,當主客體不相適應的時候,主體要求改變客體,通過具體實踐活動客體改變后再作用于主體,形成了主客體之間的交互作用。關于第二重結構已有學者進行了較為充分的分析。當我們明晰了實踐的產品這個概念后就會發現,作為主體的人和人之社會活動形成的人類社會都是實踐的產品,這就形成第三重結構,即同作為實踐產品的人化自然界、人本身和人類社會之間形成的一個交互作用的網絡。在實踐的建構維度下,如果我們僅僅停留在二元結構就不能深刻體會馬克思實踐哲學帶來的變革。
實踐的觀點是馬克思哲學的首要的觀點,俞吾金分析指出,實踐哲學是“在理解并闡釋任何對象時,始終保持著實踐維度的優先性,即把實踐作為觀察、思索一切自然現象、社會現象和思維現象的基礎和出發點”[8](P366)。實踐建構維度的指認,為我們更加準確地把握馬克思的實踐哲學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使我們可以更加清晰地把握馬克思的哲學思想,而且具有重要的方法論價值,具體表現在四個方面。
首先,建構維度有助于彰顯馬克思哲學是實踐本體論哲學。馬克思始終是在本體論層次上使用實踐范疇,這實際上提出了一種全新的世界觀或實踐哲學,這種新的哲學把活生生的實踐活動看作建構屬人的自然界、人本身和人類社會的基礎,也是解釋和改造世界的出發點。馬克思哲學不僅承認物質生產實踐的基礎性,還確認它是一種帶有根本性變革的實踐哲學,所以馬克思哲學不僅是解釋世界的理論,更是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創造和改變世界的現實武器,是真正變革性的哲學:“對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主義者來說,全部問題都在于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存的事物。”[1](P527)實踐不僅是人的存在方式,還是人化自然和人類社會的存在方式。此外,實踐的本體論意義還在于,我們在承認物質生產實踐的基礎性和本源性的同時也要承認,作為物質生產實踐決定的、人類社會在形成過程中出現的社會實踐同樣會對人本身及物質生產實踐產生巨大影響。
其次,建構維度有利于理解和深化馬克思的人化自然辯證法。近年來,學界越來越認識到,馬克思哲學中有著非常豐富的辯證法思想,關于自然的辯證法本質上是人化自然辯證法,這種辯證法的載體是人的實踐活動,人化自然辯證法中的“化”就是實踐建構性的具體表現。通過前文的分析可以看出,自然界也是人類實踐活動的結果和產品。在人類的歷史發展進程中,實踐活動對自然的改造可能達到人類最初的預期后果,也可能產生各種各樣的新的問題與困境,解決這些問題的路徑不是退回舊時模樣,回到雞犬相聞的小國寡民社會,而是要在新的實踐中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案。實踐不僅是人與自然的中介,而且是解決人類在發展中所遇到困境的唯一路徑。
再次,建構維度有助于理解馬克思哲學中關于人的本質的觀點。哲學史上關于人的本質討論眾說紛紜,只有在馬克思的實踐哲學中才給出了比較有共性的結論。但有論者發現,馬克思一方面認為現實的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另一方面他又強調:“一當人開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即邁出由他們的肉體組織所決定的這一步的時候,人本身就開始把自己和動物區別開來。人們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同時間接地生產著自己的物質生活本身。”[1](P519)這段話仿佛又在表明勞動才是人的本質。這可能會引起人們的困惑:人的本質究竟是社會性還是勞動呢?就廣義勞動概念來說,二者并沒有本質區別。就狹義勞動概念而言,我們以建構維度視之,應當承認勞動或物質生產實踐的基礎地位,從而確認勞動是人的本質,但這與承認社會性是人的本質并不沖突,它們只是就不同角度而言的。從起源角度說來,人的本質是勞動,以勞動為基礎形式的實踐造就人;從產品角度說來,作為實踐產品的人其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
最后,建構維度有助于理解馬克思哲學的分析框架。馬克思在進入哲學研究之后就建立起一種主體客體的分析框架,它不同于舊唯物主義或自然科學的主客觀分析模式,主客體的分析框架貫穿馬克思哲學研究的始終,標志著馬克思哲學是一種思維方式的變革。馬克思哲學將解決問題的方法訴諸人類的實踐特別是勞動者的勞動,從而構成了一種新唯物主義哲學,由此哲學家的任務理應發生改變,即從解釋世界到改變世界的轉變。
正因為實踐范疇在馬克思哲學中的基礎地位,近年來國內很多學者基于不同的研究范式或研究旨趣,對馬克思實踐范疇進行了多維解讀,必然出現不同觀點。回到馬克思的經典文本,將實踐哲學開顯出諸如本體論向度、政治哲學向度、現象學向度、他者向度等多重向度,恰好彰顯了馬克思哲學的最新研究成果。但我們應當謹記,回到馬克思,首先要回到馬克思的實踐范疇,馬克思哲學的邏輯起點是活生生的實踐活動,實踐的“感性活動”特征在人的主體性和客體的對象性之間建立一道橋梁。通過對實踐建構維度的廓清,我們既要承認只有活生生的人從事具體的實踐活動才是我們解釋、改變世界的基礎,也要承認實踐建構的產品具有獨立的客觀性和累進性,實踐的產品亦可深刻影響實踐的形式和廣度。人化的自然界、人本身及人類社會都是實踐的產品,正是由于人、實踐及實踐的產品之間的相互作用才形成越來越復雜的人類社會之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