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劼
風來了,徐徐而來,越過山林,越過海面。其實。那只是一陣風,風過了,一切歸于平靜,沒有任何聲息,沒有任何痕跡。也許,只有那曾經起皺的水知道,風來過;也許只有那曾經輕搖的樹知道,風來過;也許,只有那朵飄零的花知道,風來過。
心呢?心知道嗎?
竹葉尖上的晨露,青苔遍布的山林,微波蕩漾的湖面,醉意微醺的弦月……仿佛都如一縷微風,輕輕從眉頭指尖略過。鉆進滾燙的心房,蕩起久久的回響,讓人停下匆忙的腳步,理一理紛亂的思緒,靜靜地聆聽來自內心深處的聲音。
風就是風啊,來無影去無蹤,不怪風,只是心隨風動。風過,靜候花開。
沙之聚
張抗抗
千里河西,十日隴上之行的最后一站——敦煌。
去敦煌不全是為了莫高窟。我明白,卻不能說。其實心里惦念了很久的,是茫茫大漠中那座神奇的鳴沙山。
也許最初的創造只是出于一場無意的游戲。千古寂寞,朔風把太山和巖石揉成沙礫,然后又把白灼的細沙重新捏成一座山巖。當鳴沙山成為鳴沙山之時,它已是一群雄健而威武的西北漢子,壯碩的臉膛上刻著重重深邃而峻峭的線條。綿延的山脊如一道鋒利的刀刃,挎于腰間,舉過頭頂。曾在夢里見過許多回鳴沙山,在這一刻卻忽然變得不那么真實——曾有過千姿百態的想象,可就是沒想到,一座沙子聚成的山,居然能聚得如此堅實如此剛硬如此有棱有角如此輪廓分明。
那沙子是如何一粒粒匯攏堆積聚合又渾然一體地升高壯大呢?
我讀不懂鳴沙山。
脫去鞋襪。光腳走上沙丘。沙極細且柔軟,有一種溫熱的暖意,從腳跟緩緩浮升起。忽然恍悟,沙山原來還很溫柔。
沙山的溫情別有一種表達的方式。天下也許再不會有比鳴沙山更坦率的山了——他從來沒有外衣也沒有包裝,沒有樹林,沒有青苔,只有金沙連著銀沙,一無遮攔地鋪陳開去,裸露的身體無須任何一點覆蓋,從從容容地展示著它優美的體態和曲線。坦坦蕩蕩,清清白白,冷峻中含有幾分柔韌,野性中尚有幾分羞澀,從春到冬,永遠敞開胸懷,呵護著來往西域的路人。
我驚異,我惶惑。我讀不懂鳴沙山的性別。
夕陽已完全沉落。月亮從大漠盡頭悄悄升起。只見每個游客滑到山腳,都削下一層沙子,裹下一層沙子。
人,生性也許是喜歡玩沙的吧,那是一個童年的游戲,也是成年后過于放縱的渴望。
于是伙伴們都索性縱身躍入沙海,身體自是滑板,雙手代槳,一個個掛在陡峭的沙坡上,前前后后只見憧憧的人影晃動,像一座座移動的沙丘。
前來膜拜沙山的人,幾乎每個人都要從沙山上帶走些許沙子,沙子藏在鞋里衣里頭發里,帶到山下,帶回他來的那個地方。可是,為什么,這鳴沙山竟然未被絡繹不絕的游人踩塌?它一日日依然如故,巍然聳立,每日里流失的沙子,為什么竟沒有使它低矮下去呢?
我仍然讀不懂鳴沙山。
有人說,當第二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游人留在鳴沙山上那一行行凌亂的腳印,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鳴沙山又恢復了原狀一查無人跡的雪峰緞子般的金沙灘。舒緩而坦然,沒有一絲波紋和皺褶。
是月牙泉的女神,在黑夜里辛勞而奇巧的創作嗎?
是沙漠里的精靈,不厭其煩的一個游戲嗎?
也許是來去無蹤的風,是風之手,在人們歇息之時,撫平了沙山的每一道印痕,又將沙子驅趕回它們原來的位置,將它們重新凝聚,重新整合,重新磨礪。每日每日,風都在這樣不知疲倦地完成著他手中不朽的雕塑。
所以鳴沙山每天都是新的。
人們難以察覺風的工作。人們不會知道,沙子也是可以塑造的。不是用強力黏合劑,不是用萬能膠,更不用強于“沙”的水泥,而就是用這無形無狀無色無味的風。當人們發現風兒揉捏了修復了再造了沙山時,風,已飄然而去。
于是我再次仰視再次攀臨鳴沙山,在這西域的吉祥寶地,風,已成為聚合物的一種精神,一種力量。它來去隨緣,揮灑自如,從不刻意而為,卻能移山搬山,還能瀟灑地在沙山上撥響它的琴弦。
沙之聚,有自由的風之手。那么人心呢?人心之聚,要求八面來風。若是一盤散沙,解鈴還須系鈴人一風聚沙,便是一個順其自然,循序漸變的演進之途。想必是,當風滲透了沙子的心,風的需要成為沙子的需要時,沙子就自己走動起來、舞蹈起來,最后完成它的屹立。
聲聲駝鈴,在大漠上遠去。鳴沙山,卻無言。
(選自《知識窗》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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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以“我”思想感情的變化為線索,先寫讀不懂鳴沙山,再寫理解“風聚沙”,最后寫由此而產生的感悟。作者運用多種描寫手法,為我們展示了鳴沙山奇異的景色:既具陽剮之美,又有女性般的溫柔;既雄偉威武,又溫情脈脈。雖不斷受損,卻依舊巍峨。而這一切,全賴風之力。作者由此聯想到人,沙之聚,靠風,“那么人心呢?人心之聚,要求八面來風”。這時的“風”,作者并未明確解釋,它是指可以凝聚人心的精神力量,譬如愛國主義,它可使全國人民凝聚成一個堅實的整體。文章的語言如詩,頗有節奏感和音樂美,且含蓄深沉,耐人尋味,引人深思。
鄉村的瓦
馮杰
鄉村的瓦大都呈藍色,那種藍不是天藍也不是海藍,是近似土藍;我們鄉下有個詞說得準確——“瓦藍”。這個詞屬于瓦的專利。
在我的印象里,瓦是童年的底片,能沖洗出鄉村舊事。
瓦更像是鄉村房子披在身上的一面帶羽的蓑衣,在蒼茫鄉村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雨的清氣里漂浮。若在雨日來臨時刻,瓦會更顯出自己獨到的神韻與魅力。雨來了,那一顆顆大雨珠子,落在片片房屋的羽毛上,膽子大的會跳起,多情的會悄悄滋潤到瓦縫;最后才開始從這面蓑衣上滑落,從屋脊上,再過渡到屋檐。浩浩蕩蕩穿越雨瓦的通道,下去,回歸大地,從而完成一方方瓦存在的全部意義。
瓦有對稱之美,任何人看到鄉村的瓦,都會想到一個成語,叫“鱗次櫛比”,如觀黃河的魚鱗與母親的梳篦。瓦在骨子里是集體主義者,它們總是緊緊地扣著,肩并肩,再凍再冷也不松手。在冬天它們能感到彼此的體溫,像肌膚相親的愛人,貼得密不透風,正團結在月亮緩緩上升的鄉村里。
當瓦還沒有走上屋頂,生命里的“籍貫”一欄早就填上了,是兩個粗拙的字,叫“鄉村”,像一個孩子或者老人用顫巍巍的筆所寫。是的,瓦更是一種對鄉村的堅守。在瓦的記憶里,所有的飛鳥都是浪子與過客,都是浮云與蒼狗。
籍貫屬于鄉村的瓦有一天走進城市,它暈頭轉向,無所事事,毫無用途。城市里的幻影夜色與激光霓虹拒絕它。有一片瓦迷路了。它被開往城市里的一輛大卡車用來墊上面的器物,最后被拉向城市,當它完成自己的使命時又被遠遠地拋棄在公路邊。城市人就愛過河拆橋,瓦看看身上“籍貫”一欄,早已被風的手擦模糊了。
瓦上的風景只有一種,那就是“瓦松”,我們那里叫“藍瓦精”。這稱呼多氣派啊!那些一棵棵站在瓦上的小小生靈,因為聽風觀雨的緣故,已經一位位聰明成精了。且慢,它們還是“鄉間郎中”呢。鄉村藥譜如是說:瓦松,又名天蓬草、瓦蓮草、向天草,清熱解毒。我小時候得過惡性瘧疾,久不見愈,姥姥就從舊屋頂上采到幾棵瓦松,燉汁連服,止住了。
小時候我常在夢里想到,那些瓦松站在我外祖母的屋脊上,蹺著腳丫,在我不知不覺的夜半時刻,正一顆顆摘星呢。那一柄北斗七星的長勺低低地垂落下來,一如在汲瓦松上一顆顆透清的露珠。終于,一不小心,有兩顆最大的掉下來,緩緩地,落在我的眼角。
當我的靈魂有一天回歸大地,就請瓦在上面扣上小小的一方,有你瓦的余溫,還有你瓦的紋絡。這一方故鄉的小房子,泥與水組合的小房子,草氣上飄搖的小房子,你罩著我。像誰夜半耳語:
“睡吧,孩子。這叫歸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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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由瓦與藍的糾纏而始,開啟了一段靈魂的歸鄉之旅。
瓦和雨在靜謐的鄉村相映成趣。瓦是雨的舞臺,雨是瓦的精靈,它們相互成就,彼此吸引。雨的那段表演就成了故鄉永久美好的記憶,被作者刻進記憶的深處。瓦的身世、命運,與鄉村緊密交織,走進城市中的瓦無所適從、困頓茫然,如同迷路的孩子。這種不適就如每一個初次走進都市的鄉人一樣,有意或無意的隱喻,表現出一個階層在城市化進程中的迷失無助。
鄉村的瓦能給作者帶來內心的寧靜和平和,情感在結尾處達到高潮,第二人稱的使用,讓情感宣泄得更加酣暢淋漓。
山隘
[德]赫爾曼·黑塞
風吹過陡直堅實的小徑。樹與灌木被拋在身后,只見石頭與青苔獨占山頭。人類尚來入侵這塊凈土;這里沒有人類的份。在這里,即使是農人也找不到糧草或木材。遠方呼喚著,點燃了殷殷的思念,這可愛的小徑越過山崖、沼澤與皚皚白雪,引人來到另一座山谷、另一個村落,接觸另一種語言、另一群人們。
我在山隘高處小歇片刻。山路緩緩下降,兩側潺潺流水相隨。在這高處駐足,幾乎能找到通往兩個世界的路。腳下的這條小河流向北方,注入遠方寒冷的大海;另一側雪融之水則落向南方,在亞德里亞海人洋,最后飄向非洲大陸。然而,世界上所有的川流,最后總會匯集在一起,北極冰海與尼羅河終會一起轉為潮濕的云。這古老而又美麗的平衡,平添此刻的神圣之感,對于像我這樣的游子而言,每一條路都是回家的路。
我的目光仍有選擇的余地。此時,北方與南方仍在視線范圍之內,再走個五十步,就只能看到南方了。南方的氣息在藍色山谷里神秘地向我吹送而來,我的心跳竟與之相應和。我期待著那兒的湖水及林園、那葡萄與杏果的芳香,我仿佛聽見那渴慕已久且帶著朝圣意味的古老傳說。
遠方山谷傳來的聲響,喚起年少的回憶。我曾因首次南方之旅而深深陶醉;曾在湛藍湖畔深深吸入濃郁的田園芳香;某個夜里,曾在異鄉蒼白雪山下,豎耳傾聽遠方家鄉的訊息,也曾在古老文明圣殿石柱下,許下第一次祝禱;更難忘的,是初見棕色沿岸后大浪如雪時的美景。
如今,我已不再如癡如醉,也不再想將遠方的美麗及自己的快樂和所愛的人分享。我的心已不再是春天;我的心,已是夏天。異鄉對我的呼喚不同于以往,它在心中回蕩的聲音,也較以往沉靜。我不再雀躍地將帽子拋向空中,也不再歡唱。但我微笑。我不是以唇微笑,而是用心靈、用眼睛、用每寸肌膚微笑。現在,面對著香氣襲人的土地,我比當年邂逅時更優雅、更內斂、更深刻、更洗練,也更心存感激。如今的我,比以前更融入這南國的一切;而它也為我娓娓訴說更豐富、更詳盡的故事。我的思念,不會再為朦朧的遠方增添夢幻的色彩。我的眼光滿足于所見的事務;因為學會了看,從此世界變美了。
世界變美了。我孤獨,但不為寂寞所苦。我別無所求。我樂于讓陽光將我完全曬熟;我渴望成熟。我迎接死亡,樂于重生。
世界變美了。
(選自《堤契諾之歌-散文、詩與畫》,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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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赫爾曼·黑塞來自德國——一個以嚴謹的理性思維著稱的國家。黑塞總是企圖超越理性,他用優美的散文抒懷,用浪漫的詩歌傳情,用細膩的畫筆達意。透過作品,他帶給讀者的是純凈的自然、靈動的思考。
他試圖超越理性,但理性從未被代替,敏銳的洞察力和他如影隨形。來到南方的一處山隘,這塊人類尚未侵入的凈土讓他感覺到自己與此地聲氣相投,“心跳也與之相應和”,他聽到了心中回蕩的聲音。當他開始用心靈、用眼睛、用每寸肌膚微笑時,他變得更優雅、更內斂、更深刻、更洗練,也更心存感激——“世界變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