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小說會不朽嗎

金庸老爺子走了。看再多的悼念文章，我都不會嫌多。他值得千千萬萬悼念，因為他是實打實的國民級作家。所以呀，人就是這么偏心偏愛。我喜歡的小說，我喜歡的作家，就希望他能夠不朽，被更多人傳頌下去。

回憶起來，那年那月看金庸的小說，實在是莫大的快樂。像我這樣出生于80年代的人，手電筒、被窩，加上金庸小說，那份滿足和愜意，實在是無與倫比。

每個時代的小孩子，他們最喜歡看的書，往往不是老師和家長們允許的。原因也簡單，在老師家長眼里，那都是閑雜書，會擔心自家的孩子看了變得不務正業。

天底下的書無非是告訴你一些新奇知識、人情世故。人生在世，先開竅，再活得精彩。但是呢，誰講的故事更精彩好聽，誘人入坑，誰才能真正把大道理送到小孩子的心里。

沒有精彩故事和鮮活的主人公作為載體，大家才不會買賬。

金庸的好，好就好在他是個入世俗人。宗師，就要以宗師的標準來衡量：換了別的一代宗師絕頂高手，就沒有他這份對俗世的愛。金庸不是孤高自許的獨孤求敗，也不是目空無人的黃藥師，更不是有毒的歐陽鋒。曾經覺得他很像洪七公，酷愛美食，正義凜然，又不拘小節。但是洪七公沒有那種成就一番大事業的心。金庸的心，是國士的心。金庸信佛，但他可不會出家，南帝一燈也不切合。

想來想去，最神似的還是張三豐。張三豐失去心愛的弟子，金庸失去心愛的兒子。張三豐走出少林的時候，江湖中少林寺執牛耳，武林人士唯其馬首是瞻。但他就能夠站在大門派的肩膀上創造出自己的宗派。金庸寫武俠小說的時候，江湖上的大佬已經有梁羽生。金庸寫出了新派武俠小說。

在《倚天屠龍記》里，張三豐就是那種典型的老爺子，寵愛徒子徒孫。弟子們給他做壽，他也開開心心。他驕傲，他是真正靠自己打下江山的狠角色。他也謙遜，和藹可親，因為他人品修養好，心里面有大慈悲，有原則。他創辦了武當派，管理好自己的武當派。

金庸也一樣。創辦《明報》，在香港的市民化報紙里，《明報》儼然時政大報。關心國事天下事，親自寫社論社評，極力發出聲音。《明報》因為他的小說一紙風行萬千矚目，但最初的目的只是借此打開市場，曲線救國。他為人儒雅，謙謙君子，打起筆戰犀利堅定，絕不退讓。他可以為了稿費跟亦舒錙銖必較，但救濟職員和友人、年輕人，又一擲千金。 他也愛熱鬧，四面朋友，八方交好。

一個宗師，要提攜后進，自己也不斷精進。一個宗師，行走于官方和民間之間，嫁接橋梁，促成文明。除此之外，他還知情識趣，這一點尤其難得。男人天性容易變成政治動物，沉迷權力的多，懂得情愛、珍惜情愛的少。

他示范了一個宗師該有的風范和人生智慧，也寫出了活生生的人性。好的作家，你總能拿他寫的故事，放回生活里，跟真人真事對應對照。你就學到了分辨善惡不能光看頭銜門派，郭靖能成長為俠之大者，楊過能歷盡坎坷心酸生死相許，令狐沖為了一生所愛而在所不辭，喬峰站在民族和戰爭的生靈涂炭之間，選了雖千萬人吾往矣。

金庸還把女子的命運寫遍了。聰明美麗、狡黠有心計、會騙人的女子，從黃蓉開始，趙敏繼承了這一路線，任盈盈算是個加強版。殷素素、阿朱，聰明有心計，為了愛人而死，算是殉情，喬峰回以深深的悼念和愛，張翠山也和殷素素十年夫妻，世外眷侶。基本上得償所愿，雖然難免有遺憾。

小龍女這種天真又人間稀罕的女子，金庸寫成了道士仙姑，落筆下狠手。被侵犯，又中情毒，飽受失意曲折苦痛，虐心之極。王語嫣又是一個同款。對表哥癡心絕對，遭遇挫敗，還被利用出賣。第一美女陳圓圓的女兒阿珂，也是人間絕色佳人。阿珂跟著九難師太長大，個性天真古板有點傻氣，無可奈何落到韋小寶手里。岳靈珊是老實女孩，慘痛下場，死于所愛之手，凄苦而固執。

男人找到了行俠仗義，英雄故事，還能找到自由心性，笑傲江湖。女子找到了癡情如斯，生死相許，還能找到一把鏡子，看清楚天底下各式各樣的男子，看清楚身為女子，何去何從，美貌并不等于幸福，會被利用，被糟蹋。這是多么牛的作家。

更牛的是，他又最終推翻了自己，自己造的幻想世界，自己來打破。《鹿鼎記》收尾，否定之否定，似笑非笑，似諷非諷，玲瓏寶塔，隨便你從哪個角度解讀，都能找到你想要的東西。

在鋪天蓋地的新聞和文章里，恰好看到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金老爺子的女兒說：“父親很欣賞自己的作品，每每翻閱之，也會笑瞇瞇地說，寫得真的好！”

這個小細節，令我忍俊不禁。想起之前還看過報道，金庸說希望一兩百年后還有人讀他的小說。

金庸小說能不能不朽，這個問題，不止我這種金粉會惦記，金老爺子自己其實也很上心。

他太知道他自己“無心插柳柳成蔭”，雖然是業余創作武俠小說，但寫得真的好，憑借這“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足以耀世。但他除了耀世，還想傳世。他知道自己那十四部小說都是寶貝，又唯恐年深月久，時移世易，一兩百年后的后來人隔膜了，遺忘淡出。他熱衷主流，但他并不詆毀貶低隱士，而且贊頌有自我的人。

他寫的那些報刊評論和他的那些歷史隨筆論文，基本上可以確定，要進故紙堆了。作為文獻資料，有另外的價值。除了骨灰級粉絲和學院派金學研究者，大眾不感興趣。他作為世界級文化名人，基本上早就進入了文學史，無須多慮。

那么，金庸的小說呢？我覺得當然能不朽。一百年指日可待，兩百年也沒問題。他的小說問世半個多世紀，我們這一代人完全看得到答案。

金庸妙就妙在，他把通俗文學嚴肅地寫了，寫出了通俗的嚴肅文學，堪稱“兼美”。這是別的作家都沒做到的事情。

拿小說類型批判金庸這事很多人干過，然而干不倒他，事實勝于雄辯。小說動用什么技巧，用了多少老橋段，表達什么思想，那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最終實現了什么。故事講得好，能夠打動人；人物個性豐富，耐得住深挖。

現代人看四大名著，還不是隔著時空歷史，架空朝代的紅樓夢，神鬼魔幻的西游記，三國往事的演義，水泊梁山的江湖。只要人性不變，就還是會有人看他們的小說。浩然天地，故事長存。

（摘自“沈嘉柯新浪博客”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