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需要和大山相認(外三首)

阿爐·蘆根

你負擔太重，

需要和大山相認。

一次次進山，

向荊叢報告你的血型。

你每天走向深谷，

大山縫在綠大氅上的兜，

一直敞開。

你從陡峭的皺褶翻出虱子一樣翻出

一小片竹林。

你撈取的模樣多么像

堅定不移的膜拜。

你只是矮矮地掛起那張稀有的笑臉，

就已逼迫竹林，

交出了一筐筍子。

火葬坡之王

彝人去火葬坡，有些喜歡側躺，有些

依然習慣于

打起盤腿，正襟危坐。他們身著

最后的服裝。在這樣的日子里，

老人們靠著墻角

用包谷酒蘸著死咀嚼，然后說：

如灰飛啊，如虛無。火葬師的幫手

抬在肩上的只是一種

沉重而冷硬的姿勢。我見過，

最不像死的姿勢，是坐在

特制輪椅上，推去火葬坡。他們毫不

蓋頭遮面，完全以死

示人。毫不左顧右盼，

完全不以死為慮，或者

為榮。他們雙眼緊閉，不可一世。

雙唇緊抿，懶于啟齒。

只讓臉面微抬，斜身半躺著

由眾人緩緩推行，如推行一種

既定的龐雜機制，如推動

一個朝代，如王的駕臨，王的生活。

最后的牧羊女

某日，遇一聾啞的牧羊女。

——題記

她跑向羊群。百褶裙醒來。

眾草匍匐，拼命拔自己，意欲

跟上羞澀腳踝。但這時

她已經躲在樹后：彈口弦，

看云天。她懂白云

是一件產自口弦的事情。

作為能夠聽出花開的年齡，她是

聾者，聽不見山外聲色，

作為最樂于歌唱的年齡，她是啞者，

叫不出心中篝火。相對于

同村姐妹，她的功能

缺陷于打撈城市，她只配

溫馴的羊群和

躺著的大地，以及

拔不動自己的草。她懂白云

是一件產自口弦的事情，接羔之時，

落地的淚水

聽見眼睛的聲音。

下山

坡路在下山的時候，辮子一樣散開。

失控的羊群，

需要很多路加以扭轉和引導。

黃昏的太陽朝輝煌的羊水緊繃了臀。

羊群朝膻味的竹圈松綁了蹄子。

總會在路上

遇到相宜或者不宜的標點符號。

我們把羊群趕到打場地上。

討價還價的句子里，

運貨車開動成一個鐵質的感嘆號。

羊叫聲是個尚未成型的問號。

方向盤、車輪、販子瞪圓了的眼睛、

打場地—一

卻是真正的句號。

我們賣光羊只，隨后下山。

草原的夏收藏了牧羊的步履

蒼潤的草色濃烈而芳香

牛糞清透的膚色錚亮深邃

游牧的獒吼空曠了夏的暮靄

月色清涼

掛在牧人腰間的銀鈴炫目

木桶擠滿白花花的奶汁

牛犢偎在母親的奶香里酣睡

看守的日子寫進牧人的眼睛

雪化為杜鵑花的清香

所有的翠云如緞帶輕柔牧童的歌喉

炊煙裊裊彌漫了整個暮月的靜謐

獨處的獒影

遮蔽了空遠的草原

粗狂的吼聲低沉有力

拉近了空曠的回音

仰天長嘯

那是很久以前留下的根源

牧聲第一次撼動雪山

殷勤的獒影趁夜趕著吆喝的牧鞭上路

那條磨破了血跡的放牧路

平平仄仄伸向霞光普照的天邊

獒影

像草原上一座沒有文字的石碑

孤零，在日月輪回中

廝守那片莽原

黑色牦牛雄性的目光

高處的禿鷲

高處的風像鷹鳶一樣

我只認飛掠疾閃的一抹痕翳

絕美而簡明的沖刺

讓所有的草敬畏三分

低矮的蒼煙

涂滿黑褐色剛毅的羽簇

犀利的目光火焰沖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