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清水江流域的天柱文書,相對其他鄰近各縣,其土地交易契約文書,數量相對較多。而當地土地買賣文書,又以田地契約為大宗,類型包括賣田、典田、佃田、送田、除田等,書寫格式繁簡不一,側重于標的物界定或著重介紹交易過程。立契時間廣泛存在于晚清各朝之中,立契原因多單一模糊,在計量單位的使用上常用“坵”和“邊”來共同確定。
關鍵詞 清水江 天柱文書 土地契約 地方特征
作者簡介:倪寧,貴州大學中國古代史碩士研究生,中共正安縣委黨校助理講師。
中圖分類號:D929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9.01.224
傳統中國社會,田土對于鄉民的重要性,無論衡以任何地區, 都是不言而喻的。日常生產生活中,人們之所以訂立契約,乃是因為“個人或社會秩序的需要,關系雙方或多方的權利與義務需要形成協議,并且此協議要制成契據,以為落實協議的保證” ,從而維護當事雙方或多方的權益。關系雙方或多方既可以是國家與個人、鄉族與個人,也可以是鄉族與鄉族、個人與個人,在法律制度框架之內,均可以通過協商制定契約,明確立契雙方在田地關系問題上的權責利益。而契約文書的使用“大致可分為四個階段,即西周至春秋時期,戰國至西晉時期,東晉至五代時期,北宋至明清時期” 。不同時期的契約文書,其書寫格式也不斷改進,由松散的私人書寫,到形成約定俗成的書寫習慣,再到官府主動規約,制定法律法規,推行統一格式,乃至印行官方契紙,逐漸形成通行契式 。即使天柱地區辟處西南一隅,但其文書契式也自有源頭可供追尋,與其他地區類似之處頗多,惟受地方民族文化影響,個別細節仍有不同,須與其他省區同類文書互觀比照,才能發現其格式規范的具體特征。
一、田土文書的格式規范和特殊類型
由張新民教授主編的《天柱文書》,其所著錄之各類文書,僅第一批即接近八千件,均“具有極為完整、全面、系統、可靠的歸戶性特征,能夠憑借準確的時間與空間進行精當的坐標定位,可以依據類聚區分的方法找出其族群歸屬特征和地域分布面貌,從而更好地展示歷史事件經歷長時段運動框架所呈現出來的淵源流變脈絡” 。因此,如何把握當地文書書寫的一般規律——特別是格式規范,內容特征等——乃是準確分析蘊藏在文書背后的歷史文化信息,還原當地鄉民社會生活原貌的一大重要前提。故將目前所見709件清代田地文書 ,依據其原有的從康熙到宣統年代先后,逐件統計排列如下:
其中雍正年間未見文書遺存,或許與武力用兵,開辟苗疆有關。光緒一朝最多,則反映了晚清以來土地交易的頻繁。
上表所列天柱賣田契式,一般而言,都大同小異,不妨試舉一例說明:
同治二年四月三日楊昌立賣田契
立契賣田人楊昌立,今因缺少用度,無從得處,父子商議將到分落面分土名馬安坡卻長田尾田一截,又坎上一坵,坎卻一坵,三坵共收谷三運。內開四至:左坻吳加德田澗上下田角為界,下坻小田坎橫過至加德田角以上橫過田坎為界,右坻本田角以上橫過,賣主方坪卻橫過至上坵田角以上為界,上坻楊宗明墦卻橫過為界,四至開明。又并賣主屋背塘坵坎上田乙坵,收谷三運,實載稅三元。又開四至:左坻田角楊宗明油樹以上為界,右坻宗明園角以上為界,上坻昌剛墦堤卻橫過以上,昌剛油樹橫過為界,下坻本田坎為界,四至分明,要出賣。自己請中招到伊親蔣在斈父子買,憑中言定價錢貳拾九兩五錢正。其錢賣主領清,并無下少分文。其田買主子孫永遠耕管耕種,賣主不得異言。來歷不明,賣主向前理落,不干買主之事。其有酒席畫字一并在內。水路長田貫養安塘坡水貫養。今欲有憑,立賣契一紙為據。
憑中 楊宗壽蔣田生
賣主 親筆
同治二年四月初三日 立賣
據此可知,一般田土買賣契,大體必須具備以下九個方面的內容:
1.土地持有者姓名(即賣田方姓名,亦可稱為立契人),可以是一人或多人,如“立契賣田人楊昌立”。
2.賣田原因 如“今因缺少用度,無從得處”,有時也有更為詳盡的具體原因的交待,但并非常見。
3.賣田之前的協商結果及意愿 如“父子商議、夫妻商議、母子商議、叔侄商議等”,表明所賣田產所有權可能并非一人所有,而關乎家庭乃至家族的利益,故往往要事前征得家族同意。
4.標的物及其面積大小的準確界定,包括土地來源、地名、位置四至、大小、田地產量、收租載稅等。土地來源多為自有,名稱表述一般為“將田土的地名、田地形狀、編號多少坵” 。坵乃田土計量單位,筆者所見用坵為計量單位凡652件,其余則澗33件、分2件、刑2件、截6件,澗、分、刑、截等,亦都為計量單位。由于地形多不規整,亦時見諸如三角形、瓜形、彎形等等田地形狀的特殊書寫。至于田地大小、產量多寡等表述,則多以“收谷(禾、花)多少邊”來具體表明 。計量單位以“邊”最多,凡333件,其他則為籮57件、運62件、挑4件、手3件、石25件、斗15件、把1件、籽7件。另有114件以“載稅、糧多少”賦稅或租糧數額。又田地四至,無論外開四至或內開四至,都必須具體示明——一般均以上抵、下抵、左抵、右抵或東抵、西抵、南抵、北抵等語詞,遂一說明其四至方位。
5.交易程序 一般要“先問房族,無人成就,才請中上門問到買主購買”,買主可能為姻親,亦有可能為其他族群的熟人。然后由中人證明商議結果,即所謂“當日憑中三面議定價錢”,價錢的議定按照時價。與“所謂‘先盡房親伯叔,次盡鄰人的習慣,卻又成為中國歷代地方豪族能夠保持其特殊勢力的基礎” 略有不同,當地則較少豪族大姓,較多小土地自耕農。
6.交易后續事宜, 物品與貨幣交換的說明或租糧賦稅推收的交待,如“其錢即日領清,入手用度,領不另書,并不下欠分文;其糧照冊當納,其稅撥發戶內,除出過與某人戶內收當”。個別契約尚附有領書、推單,當然獨自成文的領田價字、推單也時或可見。
7.買主權利和賣主責任,首先是明確買主權利,如“其田任從買主子孫永遠耕管為業,賣主不得異言,自賣之后,永不思歸,不得異言”。其次則強調賣主責任,如“恐有來歷不清,有房族言論,賣主向前理落,不干買主之事,并不包賣他人寸土在內”。有時也交待雙方權利和責任,如“二比情愿,并無壓迫”。以示公平合理,且“今欲有憑,立此賣據存照”,雙方均擁有了契約法律憑據。
8.補充說明 按照傳統習慣,立契時常有酒席宴請,請中人也會或也給予一定費用,故契內常有補充說明:“其有酒席畫字一并在內”。倘有刪改補充,亦會說明“內添(涂)多少字或外添(涂)多少字”。偶爾亦有“永遠發財”一類吉利祝語。
9.署名、印章、畫押及立契日期,一般為憑中署名和賣主署名,如果賣主請人代筆則有代筆人署名。為了增加法律效力,不少文書尚有畫押(多用十字或圓圈表示)或蓋有印章。
具體到文書類型,據筆者統計,則有賣田契638件、典田契41件、送田契1件、換田契8件、補田契1件、附田、議田約2件、簿田契1件、佃田契2件、以田借錢契13件、分共田契1件、除田契1件。契型不同,書寫格式也略有差異。
典田契與以田借錢字類似,都是把田作為抵押物進行借貸,與賣田契式的差別,主要是明確規定贖取時間,如“限幾時歸還,不得有誤、其田限典多少年為續,限至多少年本利相還、日后備得元銀上門贖取,不得有誤” 等等。時限則數月、數年,均需一一交待明白。
天柱文書中所見田土文書的書寫格式大同小異,賣田契、典田契書寫內容顯得相對復雜,但也非如《同治二年四月三日楊昌立賣田契》那樣逐項全部書寫。至于書寫的順序,亦各有不同,均不影響當事人對文書權益責任的理解。個別田契則較為簡單,甚至極為重要的四至也未說明,不過僅僅交待處置方法而已。可見當地文書與徽州文書、福建文書、臺灣文書等,并無太大的契式差別,雖分布的地域懸隔很大,但均同屬中國契約的大范疇。
二、田土文書的立契時間、交易原因和計量單位
天柱田土文書的立契時間,可按其具體年代列表如下:
表2所列,仍有個別文書漫漶破損,其立契年代一時難以判斷,故均未錄入表中。又同治一朝僅十三年,而文書題作“同治十四年者”,凡有四份,當據實改作“光緒一年”著錄,皆具見于表中。
由表2可知,除了康熙、乾隆、雍正、嘉慶四朝缺失或不連貫外,從道光到宣統田土文書基本上覆蓋每一年,盡管因為缺失可能真實數字不是如此,但在雍正時期由于改土歸流與開辟苗疆以及咸同兵燹等歷史背景下,按比率來推算基本能反映清代該地區田土處置頻率:道光2件/年、咸豐2件/年、同治8件/年、光緒10件/年、宣統20件/年,就朝代之間對比而言,該頻率是逐漸增加的。具體分析每個朝代年份之間的處置次數,同治朝一些年份要比光緒朝一些年份的處置頻率高,似乎戰爭環境并非唯一影響,也由事主的具體原因而定。
田土處置的原因就數量最多的賣田契而言大都為“今因家下要錢使用,無從得處”,這是一種含糊的說法,只有少數寫明具體原因如下:(1)親人辭世 乾隆四十六年十二月八日羅喬林、羅德顯、羅萬鵬賣田契 “父母雙故,要銀超薦”;(2)搬家移居 乾隆十八年三月四日潘惟成賣田契 “今因移居八弓柱坐要銀用度”;(3)解決遺留問題 同治九年十二月二日龍道合、龍道久叔侄三人賣田契 “因擺洞龍再添名下先年得買不清,以致爭訟”;(4)家庭矛盾 光緒七年十一月八日楊易氏四妹賣田契 “為因年邁無嗣承祧,請憑房族過繼楊初,初忤逆不悛,盜契歸宗,無人顧獲”;(5)人情隨禮 康熙三十六年某月六日潘魁明賣田契 ;(6)官司運作 康熙三十七年十二月一日潘明宇、潘富華、潘君華等人賣田契 ;(7)逃難外出 同治六年九月二十二日龍道合、龍道文賣田契 “今因避難在外,要錢使用”等等。原因百出,根源只有一個就是要錢使用。更何況眾多賣田契中只有20件寫有具體原因,賣田換錢多出于迫不得已,非光彩之事,不便言明。“很難對這些理由的可信度進行判斷,或許這些都只是一些呆板的格式或策略性借口” 。
另外,田土文書中對標的物的確定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出現次數最多的“坵”這一計量單位,同一標的物用相同的計量單位兩次限定不合常理,而且同為一坵,在不同田契中收谷邊數不一樣,說明坵不是衡量田地面積精確大小的計量單位,而是類似一塊地,一條路的模糊單位,而收谷邊數才能反映田地精確面積。
三、簡短的結語
天柱文書中田土契約書寫規范既與其他地區文書類似,又獨具特點。以土地買賣契約格式最為復雜,通常需要書寫九個方面內容,其他類型的田土文書在契式上較為簡單,九個方面不一一而足,只強調該田契的主要內容,表明事主對田地的處置行為即可。確定標的物并不采用唯一計量單位,多用“坵”這一模糊的計量單位,有時匹配“邊”等精確計量單位。因為地形不規則,通過地名、形狀、結合四至來確定田土的具體位置,對土地形狀的描述獨具特色,這是天柱地區人們農耕生活中智慧的結晶。
注釋:
張傳璽.契約史買地券研究.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3頁,第9頁.
傳統類書對契約格式多有介紹,亦時見契式作為書寫模板。楊國楨在《明清土地契約文書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一書的介紹。其中如《四民利觀翰府錦囊》、《萬書萃寶》、《新刻天下四民便覽三臺萬用正宗》、《范爺發刊士民便用家禮簡儀》、《雜字全書》、《尺牘雙魚》等,均為民間日用常見類書,從中正可一窺契約使用的一般情況。
張新民.走進清水江文書與清水江文明的世界——再論建構清水江學的題域旨趣與研究發展方向.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1).第43頁.
本文所云田土文書,乃指諸如屋基地、墦土、園地等等之外的,與田土協商交易有關的文書。
張新民主編.天柱文書(第一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七冊).第241頁.
坵為田地的計量單位,此計量單位較為模糊,只表明大概為幾處田地,類似我們平時所說幾棟房子為虛指。
邊、籮、運、把等不僅用來計算傳統糯禾的田地面積,同時也用來計算其收成產量,具有同時表示田地面積與收成產量的雙重作用。張明.清水江流域苗侗民族傳統糯禾特殊計量單位研究.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6).第80頁.
傅衣凌.明清農村社會經濟 明清社會經濟變遷論.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4頁。
張新民主編.天柱文書(第一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十冊).第7頁.
張新民主編.天柱文書(第一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四冊).第122頁,第111頁,第112頁.
張新民主編.天柱文書(第一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二冊).第167頁.
張新民主編.天柱文書(第一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三冊).第171頁.
張新民主編.天柱文書(第一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二十一冊).第201頁.
張應強.木材之流動:清代清水江下游地區的市場、權力與社會.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2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