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

前幾天特別去了一趟銀行。我對打著領帶的禿頭經理單刀直入:“有什么手續我現在辦理,可以讓兒子們不需要我就能夠直接處置我的賬戶財務?”
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耐心說明:“就是,如果我明天死了,他們如何可以不啰嗦,直接處理我的銀行賬務。”
經理緊張地用手指頭敲他的桌子,連續敲了好幾下。這是美國人的迷信手勢,誰說了不吉利的話,敲一下木頭桌子,“老天保佑”,就可以避開厄運。
緊接著,他把食指豎直在嘴唇,說:“不要這么說,不要這么說。”我這才看到,經理嘴唇上留著一道小胡子,像一條黑色毛毛蟲趴在那里。
接下來的將近半小時的討論中,他敲桌子敲了好幾次。這個談話很明顯地讓他渾身不適應。每次我說到“我死后”,他就糾正我,“當你不方便時”。
結論就是,兒子已經被加入了我的賬號共同擁有人名單內,所以當我“不方便”時,他們只要知道密碼,就可以直接處置。
站起來要說再見時,他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我覺得蹊蹺,問他:“還有問題?”
他猶豫了半天,終于下了決心,說:“我不該說的,但是……是這樣,因為你是名人,我們一看到報紙說你不方便了,就會立刻凍結賬戶。”
他停住,只是看著我。
我腦子轉了幾轉,說:“你的意思是,我的兒子動作要快?”
他尷尬得快暈倒,支支吾吾嘿嘿嘿了幾下。
回到家里,興沖沖跟安德烈和飛力普視訊,詳細地把過程說了,然后諄諄告誡:“銀行若是凍結了賬戶,你們可就麻煩了,所以你們動作要快。”
飛力普說:“哎呦,談這種事,我不要聽。”
安德烈用福爾摩斯的冷靜聲調邊想邊說:“媽,我有沒有聽錯,你的意思是,要我們在你死掉的消息傳出去之前,趕快去把你銀行賬戶里的存款取走?”
我高興地說:“對啊,存款雖然不多,手續麻煩很大。我的意思就是,不要等到報紙都說我死了,你們在之前就去取款,留百分之十繳遺產稅。如果等到銀行凍結了賬戶,你們就還要飛到亞洲來處理,你們中文又爛,麻煩死了。”
安德烈繼續抽絲剝繭:“所以,你一斷氣,我們兩兄弟就直奔銀行?”
我已經聽出他的意思,驚悚畫面也出來了,嗯,確實有點荒謬,但是,實事求是嘛,我說:“是的。”
飛力普已經受不了了,插進來喊:“我才不要。”
安德烈慢條斯理地說:“這么做,你覺得全世界會怎么看我們兩個?”
我沒真的在聽,我繼續想象那個“不方便”的時刻,繼續說:“其實,誰說一定要等到斷氣,早幾天未雨綢繆不是更好,看我不行就先去銀行吧……”
“媽,”安德烈大聲打斷我的思緒,說,“如果我們照你的指示去做,整個華人世界會認為你是‘非自然死亡而且我和飛力普有嫌疑,你想過嗎?”
小時候,朋友聽到我們這樣笑談父母身后事,大多駭然。到現在,朋友們自己都垂垂老矣,這卻仍是禁忌。不久前和一個老友說話,他九十五歲的母親在加護病房里,問他:“媽媽說過身后怎么辦嗎?”
他苦笑著搖搖頭:“沒談過。沒問過。”
安靜了好一會兒,他又說:“母親唯一說過的是:不想死在醫院里,想在家里。”
美國做過調查:百分之八十的人希望在家里臨終,但是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在醫院里往生。現代世界最“違反人權”的應該就是這件事吧?朋友悲傷的眼睛流下了止不住的淚水,七十歲的老男人泣不成聲:“她唯一的愿望,我都做不到……”
醫療照顧,不得不在醫院里,但是臨終,為什么不能在家里呢?隱私,是人的尊嚴的核心,所有最疼痛、最脆弱、最纖細敏感、最貼近內心、最柔軟的事情,我們都是避著眾人的眼光做的:哭泣時,找一個安靜的角落;傷心時,把頭埋在臂彎里;心碎時,蜷曲在關起來不透光的壁櫥里;溫柔傾訴時,在自己的枕頭上,讓微風從窗簾悄悄進來。
請問,這世界上,還有比“臨終”更疼痛、更脆弱、更纖細、更柔軟、更需要安靜和隱私的事嗎?我們卻讓它發生在一個二十四小時不關燈的白色空間,里頭有各種穿著制服的人走進來走出去,隨時有人可能掀起你的衣服、拉起你的手臂、用冷冷的手指觸摸你的身體;你聽不見清晨的鳥聲,感覺不到秋天溫柔的陽光,看不見熟悉的親人,也聞不到自己被褥和枕頭的香皂氣息,但是你聽得見日光燈在半夜里滋滋的電流聲、心電圖的機器聲、隔鄰痛苦的喘息聲,你更躲不開醫院里滲透入骨髓的消毒氣味,那氣味在你的枕頭里,在你的衣服里,在你的皮膚里,在你的毛發里,在你的呼吸里。
我們讓自己最親愛的人,在一個最沒有隱私、沒有保護、沒有溫柔、沒有含蓄敬意的地方,做他人生中最脆弱、最敏感、最疼痛的一件事——他的臨終。
老淚縱橫的朋友幾天后就送走了他的母親,在醫院里。然后全家人陷入準備后事的忙碌。因為從不曾談過,所以還要先召開家庭會議從頭討論一番。
我和朋友去登大武山之前,大家光談裝備就談了好久。拿著清單到登山店去買東西,老板還和我討論每一件裝備的必要性和品牌比較。出發之前三個禮拜,每個人都得鍛煉肌力。我呢,則是找了一堆關于大武山的植物的書,一本一本閱讀。
第一次搭郵輪,邀請的朋友發來一個隨身攜帶物品清單,還包括簽證和保險的說明。搭過郵輪的親朋好友也紛紛貢獻經驗談。
第一次去非洲,給意見的也很多,去哪些國家需要帶什么藥,哪些疫區要注意什么事情,野生動物公園要怎么走才看得多,治安惡劣的地區要怎么避禍。
也就是說,遠行,不管是出國游玩求學,不管是赴戰區疫區,不管是往太空海上探險,我們都會做事前的準備,身邊的人也都會熱切地討論。
還有些遠行和探險是抽象意義的,譬如首度結婚——那不是探險嗎?人生第一個工作——那不是遠行嗎?也都充滿了未知,也都有或輕或重的恐懼和不安,但是我們一定會敞開來談,盡量地做足準備。
那么死亡,不就是人生最重大的遠行、最深沉的探險?奇怪的是,人們卻噤聲不言了。不跟孩子談,不跟老人談,不跟朋友談,不跟自己談。我們假裝沒這件事。
結果就是,那躺在日光燈照著的病床上面對臨終的人,即將大遠行、大探險,可是,我們沒有給他任何準備:沒有裝備列表,沒有心理指南,沒有教戰手冊,沒有目的地的說明和描述,沒有參考意見。
我們怕談。
他要遠行的地方,確實比較麻煩:非但去過的沒有人回來過,而且,每一個去過的人都是第一次去。
這個大遠行,沒有人可以給他經驗之談,然而這又是一個所有的人都遲早要做的行程,所以其實每一個人都是關切的。目的地無法描述,并不代表“啟程”的準備不能談。登山店里的店員不見得登過大武山頂,但是店里頭什么裝備和信息都有。
因為害怕,因為不談,我們就讓自己最親愛的人孤獨地踏上了大遠行蒼茫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