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剝開美與絕望

仁謙才華

東大寺：空與不空

那墜在枝條上紅丟丟的果子

是寺院夜行的燈盞

一直在和守寺黑狗對著話

一束光，從翹檐與翹檐中穿過

打在木級上，又被彈到對面的白塔

院子里鋪滿光和影

晾曬的僧被發出紫外線的聲音

推開一扇門

陽光就呼啦啦擠進去

占領里面的黑與暗

我能感覺到

百葉窗的每一個方格后面

都睜著一雙眼睛

銅鐘，鏤空的青磚花，壁畫……

浸泡于這突如其來的親熱

木質弓形走廊蜷縮的貓

斜睨了一眼

白云就住在寺院深處

那迂回的澗溪

把一波又一波的經聲

送向遠天

脫去紅衣的阿卡

衍生村莊的死亡和新生

雪豹落巖

巖畫里走出一位長者

于村莊入睡時

踩云入寺

火把和它的背后?

我在火海分辨出無數個火把

它們試圖點亮這空茫的黑夜

每一個火把背后

不是點燃的野草

是五角星，青銅的面孔，紅纓槍

死亡夾縫里擠出的仇恨

這越來越高的火焰

是從纖細的血管里淌出的

是由一個又一個跳動的心臟

點燃的

像大野燃燒的十萬匹鬃毛

噴薄的十萬聲鼻響

像埋在大地的一截閃電騰空躍起

把夜

撕開一條口子

桌子山：蕩滌靈魂的道場

貢瑪溝——冬青和煙雨藏身的地方

神們就在我的高處

就像牦牛和我眼底的模糊與依稀

霧漫霧散的桌子山

我沒有看到它的邊沿

我把一塊石頭擲于霧海

濺起神諭——

嘚嘚風馬踏霧而來

在桌子山

那些隱身的禿鷲

正一點點掏取我們靈魂深處

生銹的斑點

若爾蓋：孤獨正在漫漶

草原，黃著黃著就泛紅了

它一直是我的夢——

鋪開紅色的腳印，赭色的宗教，黑色的牦牛和帳篷

在若爾蓋

我不想說草原之闊，之盛，之沃

甚至覆蓋它的瓦藍與乳白

婉約且不存野心的溪水

那些過往的時間泊于

一匹旱獺、一頭牦牛的眼底

緩慢時間里行走的孤獨

在鷹的翅翼，牦牛犄角延伸的遠方

在受傷的灰狐和寺院的盲窗

一群禿鷲圍著一只剛剛離世的藏羊

默誦禱告

它們舒翅側翔的那一瞬

會不會帶走

羊在這個塵世上一生的凄美與孤獨

風著水刀

在白鸛的額部刻著靈魂的祭文

邛崍山以南

盛大的孤獨正在漫漶

陽光剝開美與絕望

村落——

明，與暗——

狗、糧食、柴火和一聲咳嗽

踅出沒骨的美和絕望

狗拖繩索

像村莊的血管，橫亙的炊煙

母親牽掛的一條思念

羊出圈，背上搖晃日月、江河

還有星星（只是我沒看見罷了）

點點光波被空中抻開的枝條接住

有鳥翅劃過，無跡

——葉面的一粒晨露

枝條上鳥兒樣打坐的花骨朵

——矜持、孤獨，即使一種修為

總有一天它會開放

就像總有一天它會式微

花骨朵包著煙火，淚水，希冀

被陽光剝離：

剝出藍盈盈的傷口，松軟的骨頭

沁心的毒藥，遼闊的孤獨和眷戀

還有我的戀人顰蹙的容顏和

一滴幽深的淚

九寨溝：靈魂的重量始終未減

風，撥開上蒼垂青塵世的玉簾

綠松石磨出的鏡子里

深居藏家木樓煙熏火燎的傳說和

水磨房打磨江河源頭的民俗

我在想

被雪山封存的九個寨子里的女子

她們的耳環，頸飾和腰帶

是不是從月光流瀉的五彩池里

打撈，風干，磨制的

她們遠嫁的那個晚上

是不是貼身藏下了一面鏡子

輕輕叩開藏家民寨青石板巷子

擦身而過的那一抹微笑里

有酥油，牧歌和羊群的味道

我的到訪

因為仰慕而走丟了深處的顏色

它們全掉進珊瑚的紅，紅葉的熱烈里

而靈魂的重量始終未減

甚至更加厚了

重了

海河：我的到來加重了你的呼吸

太行大峽谷行走的一滴雨和

昆侖山舞蹈的一朵雪花

邂逅于海河

它們在醉氧

背對故鄉的清月吮飲咖啡

一條破船泊在碼頭

像一尾從大海拖出的魚骨架

它橫渡的命運

拴著一個朝代和它的子民——

流徙。起伏。沉沒。

白浪擊打大沽口炮臺

生銹的光芒和呻吟

多像我身體里經年認養的

一根野草

五大道：斑駁的一聲嘆息

斜午的光，透過樓林

落于巴洛克式建筑

像一頁斑駁的文字被風攤開

摻和著歷史拐彎處租界的陰霾和光亮

青藏大野一枚雪花的舞蹈和停頓

光，是斑駁的

巷子深處慢下來的腳步和眼神

是斑駁的

故事遠去

故事從來就沒有遠去

它的架構

是一幢幢格調迥異的建筑

它的嘆息

就藏在歲月剝蝕的一塊磚

或者一條生銹的鐵鏈里

更深處

是洋人的一聲咳嗽和

一個襤褸的土著車夫拉著洋人的闊綽

沒入黑暗

責任編輯 陳 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