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若谷
2018年,燕郊房價“腰斬”。
燕郊在北京正東,它的行政單位是“鎮”,隸屬于河北省廊坊市三河市。從國貿開車一路向東30公里,過了潮白河大橋便是。進入燕郊,雙向六車道的102國道兩邊,售樓門店一個挨一個,被稱為“售樓一條街”。
這里是32歲的房產經紀許明朗北京夢開始的地方;是65歲的北京老人俞大維最終的歸宿;35歲的外資公司職員田寧已經在燕郊生活六年,和許多燕郊剛需族一樣,清晨向西黃昏向東;55歲的東北下崗職工王梅,寄希望于投機燕郊房市的漲跌以換取更好的生活。
他們的人生原本沒有交叉的可能,但樓盤價格走勢圖上起起伏伏的曲線,讓他們在燕郊共同沉浮。
2018年10月24日下午,售樓一條街不止一家掛上環形鎖,門上的玻璃灰蒙蒙的,屋里地上還有曾經擺放的桌椅落下的灰塵印。許明朗在這里賣了三年房子。他有一雙敏銳的眼睛,掃到客戶的“京”字車牌,心里猜到七八分,“來看行情的”。
那時35000元開盤的房子現在18000元沒人買,許明朗說,燕郊房價半年前就已經“腰斬”了,“不是不想買,是買不了,你沒有本地戶口。”燕郊現在的政策是,非本地戶口的購房者,要提供三年及以上社保或納稅證明才能買房,目前在售的新樓盤只有兩個。
這天早晨,65歲的北京老人俞大維頂著灰白的頭發,坐在混合著肉夾饃和煎餅味兒的車廂里,過潮白河大橋掏出身份證接受進京檢查的一刻,他嘀咕,“咱也成了外地人”。


他和年輕的剛需族一樣往返于北京和燕郊之間,每天80公里,到兒子家照看剛出生的小孫女生活。兒子家在東二環內的一座老居民樓里,這原本是老俞的房子,兒子結婚,他把房子騰了出來。
同一天下午,55歲的王梅在燕郊的小區里張羅著賣房。她兩年前花110萬買的公寓,現在想賣92萬到95萬,還是沒人買。
王梅住在首爾甜城,這個小區因臨近規劃中的高速公路和地鐵站,最貴的住宅開盤時曾拋出將近4萬元的單價。公寓北邊的高速路2018年7月28日正式連通北京,開車10分鐘就到東六環。可住公寓的大多沒車,從小區走到最近的去北京的公交站得走20分鐘。規劃中的地鐵22號線,在燕郊段也沒看到動工的影子。
《南方周末》曾刊文提到“兩個燕郊”。“一個燕郊壯志凌云,朝著國際化都市高歌猛進,萬人小區林立,高密度樓盤與新興的商業圈以十余倍的面積包圍了舊有的鎮中心。而另一個燕郊被困在小鎮舊有的脆弱軀殼里,被開發殆盡的土地上,公共設施嚴重滯后。”
2016年,老俞的兒子要結婚了,娶個北京姑娘。北京全城房價進入4萬元時代,老俞家的東二環內,房價也漲到87000元一平。
老俞和妻子盤了盤家底,選擇在40公里外的燕郊買套二手房。搬家之后,除了買菜老俞幾乎不出門。他住23樓,小區里三天兩頭停電檢修,“摩的”在大街上躥來躥去,他覺得“亂哄哄”。
同一年,因為“北京機會多”,許明朗離開山東老家,到北京打工。他在東四環一家公司做銷售,從賣煤的變成賣電梯的,工資漲到4500元,趕上有提成的月份能賺15000元。
2015年2月,他在燕郊買了人生第一套房子。77平的兩居室9500元一平,他猶豫再三才買。許明朗手里只有4萬,找親戚朋友七拼八湊,才交上首付21萬。
那年夏天,通州被正式賦予“北京城市副中心”的定位。和通州相鄰的燕郊,售樓處里換了地圖,通州CBD代替國貿CBD,成為新的坐標原點,燕郊看上去離“中心”更近了。僅半年,許明朗的小區價格漲到15000元一平,到2016年末,他所在的小區新盤賣到25000元一平。
2016年底,規劃中的地鐵22號線辦了開工奠基儀式。王梅打算在臨近地鐵站的首爾甜城買一套40年產權的公寓。隨女兒進京后沒過多久,她在燕郊上上城五期買了一套房。這個小區號稱“河北最高密度樓盤”,63棟樓里容納了2萬多戶,將近7萬人。
之后,她在東南五環邊的建材市場炸油條做燒餅,除了供女兒讀研,攢下一點錢就交首付買房。
2017年6月2日,廊坊地區正式限制外地人購房,交滿三年社保才能買。許明朗心里徹底涼了,售樓大街一夜之間冷清下來。2018年初,許明朗的小區最貴的房子從35000元跌回17000元。燕郊房價從瘋漲到暴跌,只用了不到兩年。
新政出臺后,王梅的算盤落空。買她房子的小夫妻是外地戶口,三年后才能辦貸款,尾款拿不出。她的資金鏈斷了,沒有錢支付新買的公寓,房主讓她賣房抵債。
王梅還有兩套房,用其中一套抵押貸出來的錢交了另一套的首付。王梅想把這些小房賣了,合一起再買個大房。她盼著解決自己的三角債務,“看上去有四套房,顯得挺富有,實際你說哪套是我的?哪套都不是我的。”
10月24日清晨5點半,田寧要到三里屯上班,6點35出門。大巴車來了,他上車找了個座位,打開微信掃一掃頭頂的二維碼付車票錢,坐著10塊,站著7塊。這是田寧來北京的第13個年頭。大巴車換公交405路,是最近研究出來的一條“舒適路線”。到公司刷卡時已經9點5分,歷經2個半小時,他還是遲到了。
他現在的房貸還是每月2000元,和六年前一樣。再過三個月,田寧也要當爸爸了,他打算把孩子的戶口落在燕郊。這種狀態,讓他剮蹭到一種幸福感,“踏實活著”。
2018年5月份,許明朗買了第四套房子,他判斷這個時間正是低點,拿出30萬投資。妻子年初生了對雙胞胎,兩個兒子的奶粉錢和每月8000元的房貸,是他在樓市寒冬里硬生生扛著的動力。
他不后悔到北京來。如果不來,他現在是一邊賣煤,一邊還房貸,“我現在有四套房,在燕郊我算中產,回老家我是土豪,在北京,我啥也不是。”
老俞依然往返于北京和燕郊之間,從每天一次變成每周一次,“天天跑,真跑不動了”。他覺得燕郊沒有剛來時那么亂了。菜比城里新鮮便宜,京秦高速開通后,進城也沒有那么堵了。晚上,高樓里燈火閃爍的,顯得比城里還熱鬧些。
摘編自《新京報》2018年11月30日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