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雪飛
(遼寧大學 外國語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6)
《挪威的森林》是村上春樹的代表作,這部小說不同于村上其他后現代風格小說,“它以平凈的語言娓娓講述已逝的青春”[1],是現實主義色彩極濃的一部寫實小說。眾所周知,村上春樹受外國文學、特別是美國當代文學的影響深厚,因此迄今為止的村上文學研究往往忽視其與日本文學的關聯性。本文通過梳理《挪威的森林》的敘事策略,找出日本文學對村上文學的影響,并探究其敘事策略的基本特征。
日本文學按照發展過程可以分為古代文學、近代文學、現代文學與當代文學。古代文學從7世紀左右漢字傳入日本后開始,是人們在與自然相處中逐漸形成的,直截了當地表達人們對自然的敬畏、祈禱及感恩等心情的文學手法,真誠是這一時期文學的最大特點。這個時期日本最早的詩集《萬葉集》詩歌風格樸素、優雅、情感細膩。之后的詩集《古今和歌集》中絕大部分是關于季節和戀愛的詩,風格柔媚。紫式部的長篇小說《源氏物語》充滿傷感的情調,“是成熟的王朝貴族文化達到頂點時一種最高的審美意識”[2]。清少納言的隨筆集《枕草子》則風格輕快明朗、充滿情趣,對人世及自然具有敏銳的感受力和觀察力,尤其對自然的贊美獨到細膩。16世紀,日本俳句的鼻祖松尾芭蕉根據日本古典詩歌的詩體創作了“俳句”,松尾芭蕉的俳句藝術風格為悠閑、恬靜、古雅。古代文學的特點奠定了日本文學敘事風格的基礎。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語言風格唯美自然,用詞清新典雅,以富有詩意的語言描繪了所有人都曾擁有的青春歲月。整部小說以真誠的語言風格對青春的愛之痛苦做了準懺悔錄式回憶,在敘事風格與語言上將日本古典文學的特點融合到了極致。如小說對記憶中那片草地的描述:“連日溫馨的霏霏細雨,將夏日的塵埃沖洗無余。片片山坡疊青瀉翠,抽穗的芒草在十月金風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緊貼著仿佛凍僵的湛藍的天穹。”[1]4讓人不禁聯想到清少納言《枕草子》中第一段《四時的情趣》中對春季的描述:“漸漸發白的山頂,有點亮了起來,紫色的云彩微細地橫在那里。”[3]村上春樹對景色的描寫傳承了日本詩歌與隨筆對四季景色描寫的細膩、獨到等特點。細雨、薄云就像俳句中的季語,使這段對景色的描寫細膩而優美。再如對直子的描述:“隨之,她朝我轉過臉,甜甜地一笑,微微地歪頭,輕輕地啟齒,定定地看著我的雙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尋覓稍縱即逝的小魚的行蹤?!盵1]6這段對直子的描述用詞優美且富有詩意,讓人感受到直子的青春與美麗,給人輕松和美的享受。
日本近代文學從明治維新到大正時代結束,以坪內逍遙的文學理論《小說神髓》與二葉亭四迷的小說《浮云》為開端,提倡寫實主義,認為小說應遵循現實主義原則,如實描寫人情與世態。這一時期形成了日本獨特的文學模式“私小說”。私小說在創作手法上注重作者本人內心活動的描寫,題材常為作者身邊發生的日?,嵤拢魅斯醋髡咦陨恚虼怂叫≌f又稱“自傳小說”或“第一人稱小說”。其廣義的解釋是,凡是作者用第一人稱手法來敘述故事的,均是“私小說”。狹義的解釋是,作者脫離時代和生活,單純描寫身邊瑣事和心理活動的,稱為“私小說”。到了20世紀90年代,私小說的定義有了進一步發展,私小說的“私”并不是如實描寫之意,具有不確定性。私小說有一個最大的缺點是語言冗長拖沓,像一個人在沒完沒了地嘮嘮叨叨?!杜餐纳帧冯m然借鑒了日本傳統“私小說”第一人稱敘述的特征,但語言上簡潔明快,有節奏且富有幽默感,規避了傳統“私小說”冗長拖沓的缺點,讀后讓人心情舒緩愉悅。簡潔是村上的創作風格,他把裹在語言周圍的各種贅物沖洗干凈,將最核心的內容用最簡短的語言表達出來[4]。如小說中對綠子說話方式的描寫,簡潔的語言生動刻畫了綠子聰慧、生氣勃勃、熱愛生命等性格特點。渡邊徹比約定時間提前來到綠子家,綠子還沒做好飯,這時兩人的對話:“‘再有十分鐘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兒等一會兒?能等不?’‘當然能等。’我說?!叺冗咅I餓肚子,量可正經不少哩!’”[1]88綠子直爽的說話方式顯示了她直率的性格,兩人在一起的相處和諧快樂。村上春樹對細節處的描寫也繼承了私小說描寫細膩的特點,對身邊小事描寫細致生動,但絕不像私小說那樣繁瑣冗長。如對綠子做飯細節的描寫,細膩簡練,富有節奏感?!八旖荻`活地挪動著身子,同時操作四五樣菜,眼看在這邊品嘗菜的味道,轉眼又在菜板上飛快地切什么東西,又從電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又把用過的鍋涮好?!盵1]88看到這段描述仿佛能看到一個青春朝氣的女孩在干凈利落地忙活飯菜。品嘗味道、切東西、盛菜、涮鍋,一系列的動作描述細致而又簡潔。
自傳性是私小說的另一大特征,這一特征使讀者在讀小說時感覺作者就是主人公,《挪威的森林》第一人稱回憶式敘事結構使小說具有濃厚的日本現代文學私小說的敘事特點。主人公渡邊徹的年齡、出身、大學的專業、夫人的身份等都與村上春樹完全一致?!杜餐纳帧烽_頭這樣描寫:“37歲的我那時坐在波音747客機的座位上。龐大的機體穿過厚重的雨云,俯身向漢堡機場降落。十一月的冷雨將大地涂得一片陰沉……”[1]8村上春樹是1949年出生,寫《挪威的森林》時正巧也是37歲。村上春樹1986年10月到達南歐,開始了他人生第一次長期旅居國外的生活,同年12月開始撰寫《挪威的森林》。小說主人公渡邊徹乘飛機到達的也是歐洲,這不禁讓人聯想到村上春樹本人的經歷。此外,主人公渡邊徹大學所學專業是戲劇,與村上春樹在早稻田大學所學專業相同,村上夫人陽子是村上春樹的大學同學,這與小說中綠子的人物設定吻合。主人公渡邊徹喜歡讀《了不起的蓋茨比》和一些美國當代作家的作品,而這些也正是村上春樹所喜歡的。這些都使讀者將渡邊徹理解為村上春樹本人。此外,《挪威的森林》中所出現的地名基本上都是日本實際的地名,如直子大學所在地武藏野、綠子家所在地豐島區北大冢、渡邊徹大學畢業后的住所吉祥寺、綠子與姐姐在父親死后的住處茗荷谷、渡邊徹與直子初次偶遇后走步的路線四谷—飯田橋—御堀端—神保町—御茶水—本鄉—駒等,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東京地名,給人紀實的感覺,覺得作者講述的就是生活中實際發生的事情。
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后記中說:“這部小說具有極重的個人性質”[1]375,決定了這部小說的紀實性。但即便如此,這部小說也絕不是村上春樹的自傳,而是一部虛構的小說。比小說寫實性更重要的是村上春樹的敘述策略,主人公渡邊徹的形象是以直接寫回憶錄給讀者看的方式呈現的,這種寫法強化了真誠的印象?!杜餐纳帧芬远蛇厪赝蝗幌萑朐缒甑挠洃洺庇繜o法自拔的戲劇化場面開始,然后很快表明正是不想讓這些記憶褪色,才最終促使他將它們記錄下來。在這種寫作策略下,讀者簡直感覺是在目睹小說的寫作過程,仿佛這本書是只寫給他們自己的一封私密的長信。《挪威的森林》最了不起的技巧上的成就也許正在于村上春樹將自傳體的日本私小說技巧創造性地用于一部完全虛構的長篇小說[5]。小說中雖然有眾多紀實成分,如渡邊徹的宿舍生活及東京周邊的描寫,一定是基于村上的第一手經驗,但《挪威的森林》從一開始就給人以記憶的模糊性,如草地上一口奇怪“水井”的存在、阿美寮模糊的存在感、渡邊徹認識的人相繼死亡以及渡邊徹多次在小說中感到的“奇妙”的感覺,都讓人意識到這是一部虛構小說。村上春樹用變換語言風格的方式區分小說中的寫實與虛構。寫實性地名一般都以簡潔確鑿的語言來描述,如渡邊徹去綠子家時:“我是在大冢站下了電車,按地圖中所示,沿著一條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谶@條街上走了大約十分鐘,從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現了一條小商業街,正中一塊招牌上寫著‘小林書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由綠子的話而想象出來的那般小氣。一條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書屋。和我小時候迫不及待地跑去買少年雜志的書店沒什么兩樣。站在小林書店門前時,我不由得產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之感:哪條街道上都有這樣的書店?!盵1]86對小林書店的描述讓讀者可以根據自己的人生經歷感覺到它的真實性,是寫實的一面。但村上春樹描述渡邊徹到阿美寮的路程則采用了完全不同的語言風格,全程給人以奇妙的感覺:“上了約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車當即出發,沿鴨川經京都市區向北駛去。越向北行,街景越是凄涼,田園和荒地開始閃入眼簾?!痪?,汽車鉆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機緊握方向盤,忽左忽右地轉動不止?!@時間里,拐角漸漸少了,正當松一口氣時,汽車突然躥入陰森森的杉樹林中?!囇刂髟谏紭淞种行旭偭撕芫煤芫?,正當我恍惚覺得整個世界都將永遠埋葬在杉樹林中的時候,樹林終于消失,我們來到四面環山的盆地樣的地方?!绱宿r戶人家在路兩側延續了好久,而人影卻一個未見。這樣的光景重復出現幾次之后,汽車再次駛入杉樹林。穿過杉樹林駛入村落,穿過村落又駛入杉樹林。每次停在村落時,都有幾人下車,上來的卻一個也沒有。”[1]120渡邊徹出發地鴨川及京都市區還給人真實的感覺,但后來的描述卻讓人覺得虛幻而飄渺,尤其是杉樹林的描述,仿佛來到了另一個世界。此外,對直子住所用了“C區”這樣的字眼:“這里稱為‘C區’,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們?!盵1]133“五點一過,人們開始陸續返回‘C區’。”[1]137這種描述給人極其不真實的感覺,仿佛科幻電影中的未來世界,人類變成了機器人,以編號生活。這種不可靠敘述也增加了作品的虛構性,使小說情節的真實性從渡邊徹紀實性人物設定中分離開來。
村上春樹嫻熟的西方敘事技巧及后現代敘事手法在《挪威的森林》中皆有所體現。
西方敘事學注重事件結構和敘述話語,認為敘述者的作用至關重要。關注敘述者在“話語”層次上表達事件的各種方法,如倒敘或預敘、視角的運用等[6]。敘事視角指敘述時觀察故事的角度,視角不同敘事效果也會大相徑庭。西方敘事十分注重視角的運用,從西方現代小說理論誕生以來,敘述視角一直是討論的熱點話題。就視角的分類而言,可以把所有的視角分為“外視角”與“內視角”?!皟纫暯恰敝笖⑹稣咛幱诠适轮畠?,以故事內人物的視角來觀察,可變換視角、多重敘述?!巴庖暯恰敝笖⑹稣咛幱诠适轮?。例如,最常見的全知視角,敘述者既說又看,可以從任何角度觀察事件,透視任何人物的內心活動,是一種上帝式的全知全能視角,屬于外視角。再如,第一人稱主人公敘述中的回顧性視角,第一人稱敘述者就是主人公,他從自己目前的角度來觀察往事?!拔摇笔翘幱谕轮獾模彩且环N外視角?!杜餐纳帧肪褪遣捎昧说谝蝗朔Q回憶性敘事視角,整篇故事是主人公渡邊徹在37歲時回憶大約20年前時自己的經歷,以“我”18歲獨自到東京上大學為故事開始,回憶了“我”與直子、綠子之間的青春與愛情。由于37歲的渡邊徹是敘述者,又是18年前事件的主人公,這種敘事模式更具真實性,能直接讓讀者接觸人物正在經歷的事件,仿佛置身其中,更自然地接觸人物細致、復雜的內心活動,能更好地引起讀者共鳴。小說第一章介紹了37歲的“我”坐在波音747客機的座位上,降落在德國漢堡機場后,天花板揚聲器中傳出甲殼蟲樂隊的《挪威的森林》,從而勾起了“我”對18年前的記憶。從第二章開始,故事基本是按照事件之間的自然時序來敘述的,但第二章中又以回憶的模式敘述了同直子初識的經過及好友木月的死。這種回憶非常自然,增加了故事的空間性。
為了規避第一人稱視角造成的結構容易失衡的問題,村上春樹采用了敘事與傾聽并存的敘事方式,也就是通過第三者的角度充實故事?!杜餐纳帧烦艘曰貞洖橹鞯牡谝蝗朔Q敘述,還運用了大量直接引語,即故事中人物與“我”的對話及書信。直接引語是傳統小說中最常用的一種形式,它用引號“原原本本”地記錄人物話語,保留其各種語言特征,具有直接性與生動性的特點,對塑造人物性格起著重要作用,并具有逼真的音響效果。間接引語是指敘述者轉述人物話語的具體內容,有著冷靜客觀、標準正式的特點。在《挪威的森林》中直子姐姐的死、玲子以前的經歷、直子死前的情景等都是由第三者大段的對話方式呈現給讀者。村上春樹為講述者安排了大篇幅的話語,而這時的渡邊徹與其說是對話的一方,不如說是與讀者站在一側的傾聽者,因此渡邊徹在對話中的話語極少,僅僅是簡短的反應或點頭搖頭、點煙這樣的肢體動作而已。這些直接引語方式的會話完全保留人物話語的內涵、風格和語氣,沒有任何作者的主觀干預,使敘述全景化,使作品內容完整生動,因果分明。
此外,書信也是《挪威的森林》多樣敘事方式之一。利用書信展示渡邊徹沒有親身經歷的事件或渡邊徹的心理活動,使故事情節富有層次感,成為一個連貫的不缺欠的整體。書信的字體變化也給讀者帶來新鮮感,增加視覺的多樣性與趣味性。如直子與渡邊徹過完20歲生日后突然消失的原因及初到阿美寮的生活,都是以直子來信的方式介紹的。后來直子在阿美寮的生活是通過直子室友玲子給渡邊徹的信講述的。直子的行蹤對讀者來說一直有懸念,這些懸念通過直子與玲子給渡邊徹的信揭開謎團。小說共11章,有13封變換字體的書信描寫,分別采用了直接引語與間接引語的方式。這些敘事手法的交錯使用,消除了第一人稱視角敘述容易引起的單一感,使小說充滿多樣趣味性。有趣的是小說中有一封綠子寫給渡邊徹的信,采用了直接引用的方式,而綠子寫這封信時渡邊徹就在她身邊。這封信使綠子的人物形象生動又真實,將現代日本女性喜歡用文字表達感情的日本獨特的女性文化表現得淋漓盡致又毫不突兀。小說中還有一首綠子唱給渡邊徹的歌,歌詞也是以變換字體的方式出現,這些都增加了小說的視覺多樣性。
“消解敘述”是后現代敘事手法之一。所謂“消解敘述”,指先報道一些信息,然后又對之加以否定。由于因果和時間關系變得含糊不請,敘述的內容因素之間缺少關聯,這樣會使讀者對敘述的故事事實性產生懷疑,使小說蒙上后現代風格。《挪威的森林》中多次使用這一技巧。第一章渡邊徹回憶與直子在草地上的記憶,小說中寫到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我甚至可以詳盡地描述那口井的樣子,但卻不知道是否實有其井。沒一個人曉得它的位置,誰也找不到井在哪里。”[1]7這種對水井不確定性的描述,使渡邊徹作為敘述者的紀實性定位受到懷疑,為小說紀實性色彩增加了后現代風格。
“敢死隊”是渡邊徹在學生寄宿院的室友,對“敢死隊”的描寫也運用了消解敘述。小說中先是詳盡描述了“敢死隊”的潔癖:地板上纖塵不染、窗玻璃光可鑒人、臥具每周晾曬一次、鉛筆在筆筒里各得其位、就連窗簾每月都少不得洗滌一回。他有口吃,打扮總是白襯衫、黑褲子和藍毛衣。他光頭、高個兒、顴骨棱角分明。他作息規律,清晨六點起床,洗漱后打開收音機做廣播體操,因廣播體操打擾到渡邊徹休息引起兩人發生爭執。細膩的描述使“敢死隊”的形象活靈活現。但進入7月后,“敢死隊”突然消失了?!霸碌?,敢死隊送我一只螢火蟲之后。”[1]58“九月進入第二周后,敢死隊仍未回來?!盵1]63村上春樹用驚天動地的重大事件來形容這件事,隨后他的書桌和收音機上薄薄地積了一層灰塵,再過幾天他的行李不翼而飛,房門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對于“敢死隊”的去向,管理主任緘口不答。
《挪威的森林》中最大的消解敘述是小說的結局。渡邊徹給綠子打完電話后陷入了迷茫?!拔椰F在哪里?我不知道這里是哪里,全然摸不著頭腦。這里究竟是哪里?目力所及,無不是不知走去哪里的無數男男女女。我從哪里也不是的場所的正中,不斷呼喚著綠子。”[1]374“我現在哪里”不但加了著重號以引起讀者注意,而且與一般日語疑問句句末以句號結束所不同,句末用了問號對問題本身加以強調。渡邊徹最后的迷茫否定了整篇小說的真實性,使讀者對整個故事產生嚴重懷疑,大大弱化了小說的回憶錄性質。村上春樹用這種后現代敘事技巧消解了日本傳統私小說風格的自傳式敘事,使小說的虛構性得到徹底解釋。從小說開始的“水井”到文中的“敢死隊”、虛幻的阿美寮到最后結局渡邊徹的迷茫,這種消解敘述及不確定性敘述貫穿全文。渡邊徹的人物設定如此真實可信,讀者看到小說中出現的熟悉的地名、曾真實發生過的事件,以為這就是村上的自傳時,這種貫穿全文的消解敘述及不確定敘述時刻提醒讀者小說的虛構性,使讀者不斷地跟隨小說情節思考其真實性并做出判斷,所以村上春樹不僅用詩意的語言、曲折的情節吸引了讀者,更是運用大量敘事技巧緊緊抓住了讀者的心。
后現代主義的另一個敘事特征是構建無邏輯的荒誕世界,從而消除作品的現實意義。《挪威的森林》描繪了一個虛幻的世界“阿美寮”。這里的人住在以羅馬字母編號的房子里,過著半自由的集體生活,互助互愛、農耕播種,生活自給自足,甚至還養著孔雀。這里每個人說話的音量相差無幾,下雨天每個人都穿著一種黃色雨衣,腦袋罩得嚴嚴實實,里面的門衛和食堂里穿白大褂的男子說話怪異,從這些描述能感受到它的不真實性。阿美寮的荒誕性給小說以虛幻的色彩,是村上春樹后現代手法的嫻熟運用,它蘊意直子將去往另一個世界的命運。渡邊徹從阿美寮出來后情不自禁地喟然嘆息:“我總覺得自己似乎來到一顆引力略有差異的行星。是的,這里的確是另外一個世界——想著,心里不由得生出悲戚?!盵1]213渡邊徹回到宿舍后再去打工的店里,看到店外穿行不息的男男女女、其他莫名其妙的各色人等,雖然環境臟亂,各色人污穢不堪,反而有特別真實的人間感覺。“阿美寮”的存在,使《挪威的森林》紀實性與真實性得以消除,給人以虛幻荒誕之感,減弱了整個作品的現實意義,增加了小說的距離感。
《挪威的森林》在敘事策略上采用了東西方敘事技巧巧妙結合的手法,對日本傳統文學敘事特點去粗取精,以最紀實的自傳體敘事模式結合多種后現代敘事技巧,小說紀實性與虛構性并存,是一部彰顯村上春樹敘事技巧的經典之作。村上春樹雖然深受西方文學影響,其文學作品中后現代色彩濃厚,但實際上村上春樹的文學作品并未完全西化,在本質上依舊保留了日本傳統文學的敘事特征,日本文學是其文學創作的土壤與主要靈感來源,理解了這一點,會讓讀者對村上春樹文學作品有更深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