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世間》是一部中國城市發展的編年史,記錄了工人之家周家在經由“文革”到“改革開放”的四十多年間,為了不至淪落為貧民而奮斗的過程。作品將周家人生活中幸福的獲得歸因于善。善在《人世間》已經不是單純的善意、善行,它是好人的價值標準,是好社會的道德基礎,甚至是人類進化的法則。在作家心中,這種善的哲學就是現實主義文學創作的精神標桿,是作家在處理生活題材時所應遵循的美學準則。
[關鍵詞]平民立場;拯救者;體恤;好人;人性惡;善的哲學
[作者簡介]王陌塵(1970-),女,原名王向暉,北京語言大學漢語速成學院副教授(北京100096)。
在和平年代,幾乎沒有什么國家行為能像上山下鄉運動那樣廣泛、深遠地影響了整整一代人。到2018年,領袖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已經過去整整50年了,當年響應號召的一代人也多年過花甲。從2017年起,針對“上山下鄉運動”,各方爭論甚囂塵上,梁曉聲、陸天明、嚴歌苓等老作家也為此紛紛發表長篇小說。正如陸天明所說:“我要寫下我們的一生,并給自己一個活著的理由。”這些作品不約而同地采用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回望”式敘事,以“文革”為起點,記錄下近五十年時間洪流中一代人的人生歷程。梁曉聲更是用百萬多字的鴻篇巨制《人世間》來表達對自己所親歷的時代的觀察、理解。
《人世間》是一部中國城市發展的編年史,從1972年開篇,到2016年步人尾聲,歷時44年。眾所周知,梁曉聲是知青文學的代表作家,曾用理想主義激情塑造過很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知青英雄形象。上世紀末,梁曉聲又以“平民階層代言人”的身份寫了不少關注底層生活的作品。梁曉聲一直是一個寫作目的非常明確的作家。早在1993年,他就說:“我的筆只有用來反映‘老百姓在現實中的生活或生存狀態之時,我才感到寫作畢竟是有些意義的。熬自己的心血消損自己的身體也算值得的。”作為一部作家自認為是“盡最后的努力對現實主義的一次致敬”之作,《人世間》既是作家以往創作風格的延續,又注入了更多作家在時光中的智慧,而這智慧的核心就是善。
梁曉聲說:“我既寫人在現實中是怎樣的,也寫人在現實中應該怎樣。通過‘應該怎樣,體現現實主義亦應具有的溫度,寄托我對人本身的理想。”人性之善、人世之善都是梁曉聲在寫作《人世間》時所堅持的“應該怎樣”。這“應該怎樣”究竟該如何處理與真實世界的關系?這“應該怎樣”是否能夠經受住真正的現實主義文學精神的考量?這是透過《人世間》反映出的現實主義文學創作必須直面的重要問題。
一、作品的平民立場
《人世間》以建筑工人周志剛家三個孩子周秉義、周蓉、周秉昆為主線,記錄了在經由“文革”到“改革開放”四十多年間普通城市平民家庭為了不至淪落為“貧民”而掙扎、奮斗的過程。《人世間》的責任編輯李師東透露:“最初給長篇暫定的名字是‘共樂區的兒女們”,從書的原名可見作品寫的是在“共樂區”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哈爾濱共樂區是一個真實的地方,從百度地圖上可以看到今天這里已和中國任何一個現代化都市一般無二,街道整齊,高樓林立。書中開篇描寫當年的共樂區處在城市邊緣,地勢高處由逃亡的俄國僑民占據,建成有院落的“板夾泥”房子;而流亡到東北的農民只能在地勢低洼的地方建成了“一片片泥墻草頂的臨時之家。”1949年后政府在共樂區的這片土坯房子中鋪了街道、起了街名,因都以“光”字開頭,這片地區就叫“光字片”。政府雖然改善了光字片的衛生條件,卻并沒有真正改變這里的底層特征,居住其間的都是數著一點工資過日子的工人、服務員家庭。周秉義和高干女兒郝冬梅結親以后,冬梅的媽媽,一個參加過東北抗聯的老革命最初對女兒的“下嫁”很不滿,抱怨道:“找什么樣的家庭不行?偏往邊邊角角的地方找!光字片那種地方媽是聽說過的,那種地方的普通人家里能出多么優秀的青年嗎?”足見光字片在上層人士眼中是低微身份的標志。
梁曉聲在《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中曾寫到過:“我們略做考察便會發現——幾乎當年任何一個平民家庭的裂變過程中,都至少會派生出一個家族命運的竭盡全力的‘拯救者。他或她或成了官員,或成了知識者,或成了企事業單位的頭頭腦腦,或成了個體生意人。”“一個平民家族只要出現了一個‘拯救者這個平民家族就有了一線不至于整體淪為貧民的生機。”1999年寫小書《商業時代的英雄情節——梁曉聲論》時,筆者剛跨出大學校園,對梁曉聲的“拯救者”一說很不屑,認為這是“最自私、落后的愿望”。工作二十多年后再讀《人世間》,卻讀出了作家在拯救者們身上為平民家庭所保留的希望。
《人世間》反復提到周家的兩個孩子“文革”后考上大學,成為家中的兩個拯救者。在岳母明里暗里的點撥、提攜下,周秉義仕途順暢,成為周家一支強大的拯救力量。周家的女兒周蓉是個大美人,中學時省商業廳長的兒子蔡曉光就追求她,她卻為愛情追到貴州插隊,與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的詩人馮化成結婚。“文革”結束后,成了北大學生的周蓉發現出了名的丈夫是個行為不端、沽名釣譽的人,果斷跟他離了婚。周蓉婚姻的變故卻給周家帶回了曾經的拯救者蔡曉光。蔡曉光“文革”后雖沒什么政治前途了,但他改行搞文藝,專拍主旋律電視劇,成了A市頗具能量的名導“蔡絕主”。
《人世間》難得的是沒有以地位尊卑處理拯救與被拯救的關系,而是將這種“施恩——報恩”的行為轉變為親人間、朋友間的幫忙,在中國這樣的人情社會,關系網中的幫襯顯得理所當然、合情合理。與一些當代作家將底層生活寫得毫無尊嚴不同,梁曉聲從沒忘記過維護底層的體面,這體現了作家對底層生活的體恤。
與哥哥、姐姐都離開光字片、過上了或上層或中產的生活不同,周秉昆的一生遇到了無數次煩難。但秉昆卻不是一個純粹的被拯救者,當他盡自己的力量拯救他人的時候,更能體現出這個人物身上仁義、厚道還有些沖動、魯莽的品性。秉昆對鄭娟家的拯救幾乎表現出了一個人對他人的最大善意。鄭娟是涂志強的女友,涂志強是周秉昆的發小,在木材加工廠上班時,兩人是一前一后扛木料的搭檔。涂志強因醉酒殺人被槍決后,秉昆精神上受不了涂志強死亡的陰影,靠蔡曉光的拯救去了醬油廠。涂志強的同伙攔住秉昆讓他每月給涂志強的女人家送錢時,秉昆帶著同情和好奇的心理去鄭娟家。作品中對周秉昆送錢時所經受的心靈洗禮過程的描寫可以和《悲慘世界》中被米里哀主教感召的冉·阿讓靈魂覺醒過程相媲美,只不過冉·阿讓依靠的是宗教的力量,而秉昆依靠的是心靈的自我凈化。秉昆這種心靈凈化的能力是跟著哥哥、姐姐們偷讀禁書時獲得的。
秉昆看到坐在床上串糖葫蘆的鄭娟時,驚訝于她的美貌,又為不良青年涂志強有這樣的女友而感到嫉妒、憤懣,還認為鄭娟和一個不良青年在一起是卑賤的,內心產生了狂野的青春沖動,以為自己完全可以高高在上地強暴她。他認為鄭娟媽求他把錢留下也是卑賤的,“像已完全喪失了恥辱感的老乞丐。”鄭娟的盲弟弟光明的哭訴、下跪讓秉昆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的靈魂,看清了之前的骯臟、丑惡。在他人的困苦面前、在胡同人家幾近絕境的生活面前,他為自己曾經的優越感感到羞恥。
與秉義一心做個清廉的好官、決不肯用手中的權力幫助身邊的親友相比,秉昆但凡有一點能耐就要去救人急難,身上反倒凸顯出中國傳統文化中崇尚的俠義之氣。梁曉聲之前寫知青文學,就注重渲染人物性格中的“傲”“義”,他認為這是一個人殊為寶貴的品性。在涂志強的同伙入獄后,秉昆為從經濟上救助鄭娟家,把家里祖傳的手鐲偷了賣了;朋友的姐妹插隊回城沒有工作,秉昆拜托領導把她們留在自己的公司里。秉昆自己下海開飯館,也把朋友的姐妹帶著……作家認為秉昆身上表現出的這種江湖道義雖然很“俗”,卻并不惡,因為“老百姓卻是要靠人情保障生存權利。”基于這樣的認識,周秉義退休前對親友的拯救行為也就顯得完全合乎事理人情。主持光字片拆遷工作的周秉義,退休前終于實現了自己的人生理想,不僅拆除了破爛的光字片,也完成了對弟弟及光字片朋友們的一次性拯救。當他為沒能守住晚節自責時,妻子冬梅說:“他媽的某些高官大員,簡直就把自己管轄的領域當成了自家開的公司,將老百姓用血汗積累的國家財富據為已有,沒有半點良心不安。……(你)不利用權力幫助肖國慶和孫趕超兩家,連我都不答應!”這番話從郝冬梅這個紅二代口中義正詞嚴地說出,可見這種私人拯救行為完成的正是社會對弱勢群體本該有的特殊關懷,它實現的是法律難以照拂到的社會公平。
《人世間》在寫拯救之手的過程中,時刻強調自救才是一個人保有體面、尊嚴所必須堅持的。秉昆的父親周志剛是個在大三線工作的老建筑工,他非常看不上秉昆他們把希望寄托在有出息了的朋友身上。周志剛要秉昆“咬緊牙關,好歹把下一代供到大學里去!”“只讓一個上了大學還不行,是哪一個都不行!”周蓉為了女兒的前途不僅放棄了自己的事業,還放下了自己新的家庭。女兒賭氣跟父親去了法國,周蓉竟然追過去,非法滯留法國十二年,四處打工把女兒供進了大學。在人們以各種方式自救的過程中,生活總會向人們展露一絲笑臉。秉昆為爭奪養子周楠的撫養權,失手殺死了周楠的大款生父駱士賓,在獄中呆了十二年。他的舍命一搏卻讓周楠看到自己的自私,重新回到了母親身邊。盲弟弟光明學會了推拿,出家當了和尚,成為受人敬重的高僧。……《人世間》絕不讓人們用尊嚴去換取生存的權利,一個人在生活中無論如何都必須挺直腰桿站著。他在人生旅途中可能會遇到煩難,甚至會陷入絕境,他可以在泥濘中掙扎,可以突然摔倒,但絕不能彎下腰茍且偷生。
二、對人性惡的批判策略
梁曉聲引用鐵凝的話來表達自己的現實主義文學主張,“文學應該有能力溫暖這個世界。”和梁曉聲以往的作品一樣,《人世間》寫的是一群好人或渴望成為好人的人;與以往作品、特別是知青時代作品將時代特征去政治化、虛化不同,《人世間》對時代還是多了懷疑、反思的聲音。
《人世間》中一些好人的形象比作家以往作品中的形象更接地氣,更接近生活中人的真實狀態,具有多面性特點。周秉昆他們的貴人老太太曲秀貞就是這樣一個人物。老太太是醬油廠的黨委書記,為周秉昆這些一線工人做了不少好事,在工人中口碑極佳。周秉昆調到雜志社工作后,遇到了當年被曲秀貞打成“右派”的白笑川,還找到白笑川曾經的愛人、京劇名角向桂芳。向桂芳因為被打成右派,只能在工廠食堂干活。周秉昆一連用了九個問句表達了對人性的困惑:“……同一個老太太為什么會既做讓人恨的事,又做讓他和哥們兒敬愛的事?當年少打個‘右派對她是很難的事嗎?……”這既是對時代的疑問,一個像老太太那樣的好人,在那個時代何以變得那么可怕?又是對人性的疑問,如果每個人都用善意對待別人,時代之惡會不會減輕很多?
作品用“隱惡揚善”的手法塑造曲秀貞這個人物,從正面描寫人物的善行,而對人物做過的惡事,則用側面描寫來弱化。曲老太太對周秉昆這些青工很關懷,在廠里主動改善他們的工作環境,和年輕人處成了忘年交,周秉昆他們連生活中遇到了麻煩都找她幫忙。而老太太在法院系統做過的惡事,一是由第三者口中說出,周秉昆們并沒有直接感受;還有則是在老太太和老伴的追悼上,三言兩語帶過。
作品并沒有從人性覺醒的角度讓老太太為對他人造成的傷害懺悔、甚至贖罪,而是從中國傳統“人過留名,雁過留聲”的角度寫老太太晚年對自己在他人心目中形象的擔憂。在丈夫老馬的追悼會上,老太太擔心自己這邊沒單位送花圈、沒朋友過來表示慰問,“那會讓她太沒面子”。特別是在高干家庭出身的媳婦面前,如果兒媳婦把她的人緣看低了,“以后在兒子面前更加趾高氣揚。”老太太臨死在醫院里最擔心的是沒有人參加她的追悼會,她到死都希望能像丈夫老馬那樣被人記住。這種中國式的懺悔讓秉昆感到老太太還是善良的,她總在為孩子們操心;她也是值得同情的,幫了那么多人還是身后蕭條。
曲秀貞在特殊的歷史環境下確實做過惡事,而另一個革命老太太、周秉義的丈母娘金月姬卻是一個看起來沒有行為污點的人。她黨性原則極強,從不為自己的事向組織提要求。作品從一個母親的角度寫她如何用心思幫助平民家庭出來的女婿在官場能有所作為,好配得上他們這樣的高干家庭。她不僅指點周秉義官場做人的技巧,還直接插手干預秉義的進步,把秉義從沒有實權的副巡視員安排到軍工廠當黨委書記。這種從愛的本性出發的謀劃掩蓋了謀劃背后的心機和私欲。金老太太對秉義的家庭出身始終不能釋懷,對周家人更是敬而遠之。作品用金老太太的一段反思彌補了她高傲、勢利的缺點:
我們原本是來自老百姓的人,我們是為了老百姓才豁出性命干革命的人,是口口聲聲“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人。按邏輯來講,我們這樣的人,應該覺得老百姓最親啊,可我們怎么成了最怕與百姓人家結成親家的人呢?好像哪家老百姓和我們這樣的人家結成了親家,就變成了我們的敵人似的,……
作品還以曲老太太拆散了兒子門戶不相當的戀情為反襯,表明金老太太縱使思想上有些高高在上,行為上并不算苛刻。和曲老太太理所當然的門戶之見不同,金老太太還沒忘記當年革命的初衷。
梁曉聲一直在用兩支筆寫作,一支描摹世相,寫小說;一支為底層打抱不平,寫雜感。梁曉聲對于社會各階層群體性惡習的批判總能鞭辟人里,《人世間》同樣如此。
在周志剛的生日宴上,周蓉離婚的消息引發了周家的大地震,周家內部的吵鬧引來了左鄰右舍的觀望。作品只簡單兩行就把人們平日里嫉妒、此時幸災樂禍的心理敘述到位。
光字片最令人羨慕的“五好家庭”發生了嚴重內訌,而且是在老爺子的生日飯桌
上——這讓那些男女好奇極了,心里也舒坦多了。
周秉昆因無法忍受涂志強之死帶來的精神重壓,托蔡曉光幫忙調到了醬油廠,周秉昆的朋友們以為他攀上了高枝,心理極不平衡。當他們聽了秉昆的解釋,得知他不過換了個地方當苦力,心里輕松了,“獲得了一種極大的平衡以后,會體驗到異乎尋常的愉快。”對普通民眾的幽微心理,作家只是一語道破,最多略帶譏諷;而對那些社會的蛀蟲,作家不僅描寫了一些人酒后的丑態,還借秉昆師傅白笑川之口表明態度:“真想替黨和政府清理門戶,鐵帚一掃而光!”
這些普遍的人性惡一直作為主旋律的不和諧音存在于作品中。梁曉聲說:“現實主義最起碼要關注某個年代最重要的特征是什么,任何時代都具有具體的特征,只有把這些特征寫到位了,現實主義概念才成立。在我這兒,時代本身也是人物——無姓名之直覺,或日這種‘主角就叫時代。”當這些“主角”帶著獨特的聲音出現于作品中時,往往具有“他者化”“妖魔化”“匿名化”的特點,“他們”傳達的是人性自然的惡意,這個人性之惡是超越于時代而存在的。作家以為社會諸多不合理現象存在的根本原因正在于這種人性之惡。而善良人性的存在則能從根本上改變很多社會問題,比如周秉義憑一己之力硬讓光字片的人都住進了樓房。
《人世間》中雖然沒有將周秉義寫成為了理想而獻身的英雄,但他絕對是作家心目中理想的黨員形象。當秉昆對哥哥的鐵面無私滿腹牢騷的時候,周蓉說:“我們的好哥哥,他是屬于黨的人。有的人思想上人了黨,基本感情屬于親人。哥在感情上首先也屬于黨,……”“他成了政治信徒,相信好政黨好政治能讓國家越來越好。”這段話是周秉義的思想基礎,也是無數心懷理想的知識分子的思想基礎。梁曉聲相信如果我們的社會多一些周秉義這樣的黨員,多一些這樣充滿正氣的精神強光,時代所發出的“他們”的聲音一定也會隨之改變。
三、由善的哲學營造的理想化人生
《人世間》不是一部掩蓋時代真相的作品,卻是一部有意識地用好人“溫暖”塵世的作品。從周家家長周志剛這個老工人身上,又可以看到中國傳統的君子之風,用周志剛樸素的話來說就是“做個好人”。梁曉聲說:“孔子的思想是多方面的,對中國影響最悠久和深遠的是‘君子文化。‘君子文化的核心是禮義仁智信。”“孔子實際上是希望通過傳播好人文化而實現對于好社會的理想。”千百年來,隨著儒學對社會風習的深入影響,“好人”也成了民間評判一個人品行的樸素標準。但在人人自危的“文革”十年、在人人爭利的商業時代,“好人”又幾乎被代表時代主角的“他們”淹沒了。《人世間》用“好人”消弭時代之惡,用“善的哲學”抵抗現實世界中的功利主義思想,這也表達了作家對于實現好社會的美好愿望。
周家是好人之家。家長周志剛就是一個為人剛正、明辨是非、仁愛寬厚的好人。這個遠離家鄉、在大三線干苦活的老工人,不怕吃苦受累,很以自己的職業為自豪。兒子秉義成了高干家的倒插門女婿后,事事逢迎丈母娘,這讓周父很看不上,他正氣凜然地教育兒子:
我周志剛是工人階級中的先進模范,論革命資歷我比不上她,但要是比獎狀,我得的肯定比她多得多!你也很優秀嘛!冬梅嫁給了你也是她的福氣嘛!你自己不要在高干兩個字面前矮半截!那不就成了下賤了嗎?
周父很明智地把兒媳和親家母區分開,兒媳“身上沒有高干女兒的毛病”,是周家的好兒媳;親家母是大官,人家不上門,周家也不會主動跟她走親戚。周父雖然沒什么文化,但他講出的“理”卻自有一番令人信服的民間公義,他不肯低眉折腰的骨氣也不乏儒家弘揚的大丈夫氣概。
做好人不僅是周家人代代相傳的家風,也是周家人衡量他人的標準。在周家人眼中,一個人的身份、地位都無關緊要,只要對方是個“好人”,他們就可以接納。他們對郝冬梅如此,對馮化成更是如此。得知女兒嫁給了現行反革命,周志剛帶著滿腹的記掛和惱火去看女兒。一場意外的見證化解了翁婿間可能爆發的矛盾沖突。當周父發現女兒挑選的反革命丈夫原來是個急公好義、有勇有謀的好人時,他對女婿的評判角度自然而然地發生了改變。
周志剛說:“那是政治方面的事,我知道那樣一些事有時不靠譜,我現在想知道的是你
在德行方面的事,……在許多人那兒是混著的,在我這兒不混,各有各的要緊。”
聽到馮化成一直要求自己做一個好人的回答后,周父便完全滿意了。周父雖然還不能認同女兒把政治當游戲的態度,但對女兒這個家,已經充滿了長輩的慈愛。
小兒子周秉昆的婚姻也是一般父母萬難接受的。鄭娟是死刑犯的遺孀,身邊帶著個被人強奸后生下的兒子和一個盲弟弟。秉昆想到鄭娟身邊的拖累可能會讓父母震怒,一度想和鄭娟分手。周家人突然遭難給了鄭娟表明自己品行的機會。周蓉夫婦卷入“天安門”事件下落不明,只有小女兒被人帶回了周家。周母承受不住打擊,成了植物人。周秉昆把家托付給了鄭娟不久,自己也因政治問題被捕。鄭娟不僅貼錢貼力地照顧一家子人,還學會了按摩,每天幫助秉昆媽做全身康復。在鄭娟的悉心照料下,秉昆媽奇跡般地恢復了。周志剛回來后只看了鄭娟因按摩而變形的手,就同意了秉昆的婚事。周父說:“有恩不報,那是不義。……你和人家鄭娟早都把生米煮成熟飯了,……如果你不與人家結婚,那是雙重不義!我們周家不許出不義之人,更別說雙重的了。”他還叮囑兒子:“再愁再難的日子,你都要為那邊三口把日子給我撐住了,而且要讓他們覺得有了你就有了希望,……”
《人世間》好人的標準并不拘泥于傳統儒家道德,而是在生活中進行了轉化,以生活的幸福為準則。在周家兩個兒女不合常理的婚姻關系中,周蓉和秉昆對愛人的選擇都出于青春的沖動,他們聽從自己的內心去真誠地愛,便算是好人了。周蓉給母親寫信說:“媽媽,女兒已經深深地愛上他了,叫我怎么辦呢?”而周秉昆一見到鄭娟,就明白“她是他心里最想要的那種女人”。如果失去了鄭娟,“他的人生就注定憂傷不已,暗淡無光”。秉昆周圍其他共樂區的兒女們也是這樣心思單純、感情真誠的好人,“他們是庸常之輩,但又確實已是千千萬萬人中的好青年。”“小小的安樂窩之好是她們好人生的實體標志,價值觀的核心。”
《人世間》對周家人的生活都做了符合一個平民愿望的理想化安排,值得一提的是周家兩代人娶進門的三個女人都符合梁曉聲心目中五十年代好女人的形象:賢妻、良母、孝媳。秉昆媽就不必說了,在作品中她連名字都沒有,社會工作就是街道主任,為人熱情、善良,家里的雞生了蛋都要拿了送給生病的鄰居。她對丈夫是敬重甚至有些懼怕的,連精神出了問題之后,丈夫對她仍有威懾作用。周秉昆的幸福全是由鄭娟成全的。鄭娟和秉昆朋友們的老婆不一樣,是個在物質上極易滿足的女人。
(秉昆)覺得她(鄭娟)是很少見的一類女子,只要承諾是她完全信賴的人做出的,她就
可以靠著承諾達到幸福狀態。
想到她這種賢惠善良天真喜樂,……自己肯定是共樂區最幸福的丈夫。
鄭娟對神志不清的秉昆媽的照顧更是體貼、耐心,她總能變著法子哄老太太開心,兩人相處得好似親生母女。
與周秉昆和鄭娟間的相濡以沫相比,周秉義和郝冬梅更是精神上的知己;周蓉和蔡曉光間雖然多了些人生的波折,但彼此間的情感卻歷久彌深。與共樂區別人家的兒女相比,周家三個孩子的生活都是幸福的。作家把周家人獲得幸福的原因歸結為善:
善即是美,善即是優。人與人的競爭,所競善也。優勝劣汰,也必是善者優勝。
這段話應該也是整部《人世間》的思想基礎。由這段話回望整部作品的情節設計,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人物命運的上升與下降都是由人一時的善念、惡念決定的。周秉昆因為同情工友涂志強,才會遇到鄭娟;因為存了私心,不能容忍養子周楠和侄女周玥的感情,才把周楠推到了生父駱士賓那里,秉昆以后也才會失手殺了駱士賓,遭受了十二年的牢獄之災。
善在《人世間》已經不是單純的善意、善行,它是好人的價值標準,是好社會的道德基礎,甚至是人類進化的法則。在作家的心中,這種善的哲學就是現實主義文學創作的精神標桿,是作家在處理生活題材時所應遵循的美學準則。這種從平民生活中生出的善一方面是接地氣的,人們很容易認同作品中人物出于善意所作的選擇,比如中國社會中的“拯救者”現象;但另一方面這種從底層需求產生的善往往帶有很強的功利性、小群體性,有時還會帶有江湖氣,對人類的精神很難具有更高貴的批判性。
優秀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家都渴望像巴爾扎克那樣,成為時代的“書記官”。我理解的這個“書記官”,不僅要記下在這個時代發生的某些事件,還要記下這個時代獨特的聲音,這聲音是一個人靈魂搏斗的雄渾的交響樂。而存在于作品之上的單一的價值標準往往會影響作品中人物的心靈之思。《人世間》中作家就時常充當評判人,用大量的議論阻擋了人物的自省之路。
四、結語
梁曉聲推崇胡適“立論要公允”“要厚道”的論事方式,這也是評論一部作品不可忽略的重要原則。文學的天空已經群星璀璨,文學評價的標準不該只是那顆最耀眼的星。評論作品要顧及作家所處的具體的創作環境,這樣做才不失公允。
關于知青文學的書寫,梁曉聲曾有一段自辯的話:“我選擇在那樣的年代里,更多傳遞出一種人與人之間的溫暖。這種溫暖并不是對時代的粉飾,而是我們在特殊年代也沒有放棄對它的堅守。”從《人世間》中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作家堅守的這一信念,人類只有抱團取暖,才能度過文明的黑暗期。梁曉聲不是魯迅那樣的戰士,他一生關注的只是普通平民如何能活下去,如何能活得更好。他在古稀之年用百萬長文在文學的天空播撒愛的信念,一如孔子在戰亂頻仍的時代游走四方宣講“仁者愛人”,這起碼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向世間傳達的令人溫暖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