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金芳 柳平生
進入21世紀以來,《歷史研究》編輯部和南開大學歷史學院連續召開三次中國古代史高層研討會,主題是重新梳理中國傳統社會的演進軌跡。自1949年以來,中國的史學研究不能說沒有成績,但其弊端也是明顯的,那就是用五種社會形態硬套三千年文明史,削足適履,單線演進,并將之稱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世模式,違者批而誅之,奉者一花獨放。這種狀況在1978年以后逐漸松動,史學研究重獲生機。隨著國門打開,海外史學研究成果撲面而來,中國學者在反思“往日之非”的同時,也在思索如何重新歸納、概括中國數千年文明史的演進軌跡及其階段性特征。《歷史研究》編輯部和南開大學聯袂召開的三次中國古代史高層研討會,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召開的。
大致而言,這三次研討會上,就中國古代史演進軌跡提出了多種劃分方法,當然也沒有“定于一尊”。清華大學的張國剛先生主張仍用時間來劃分,即分為古代—中古—近代—現代,不涉及時代定性或社會形態問題,最為便捷明快,但缺點是無法揭示各時段中國社會的性質和特征。云南大學林文勛先生提出“富民社會說”,主張將先秦以來的中國社會分為先秦部族社會—漢唐豪民社會—宋元富民社會(明清士紳社會是富民社會的最高階段)—中華民國以來的市民社會這四個階段,這是從社會形態入手的觀察。南開大學的李治安先生對元明時段的中國社會也做出了獨到分析。他認為,將近百年的元朝統治在明初社會還有不少遺存,特別是中原地區遺存較多,江南地區影響較小,要到明朝中葉以后這些遺存才基本消失;因此,宋元明時期的南方地區呈現出有別于“北朝”制度的“江南體制”特色。[注]①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編:《中國古代社會高層論壇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
葛金芳在這幾次會上先后提出了兩種觀察視角,一是從“同質社會”視角入手,將先秦稱為“部族社會”、漢唐稱為“吏民社會”、宋明稱為“租佃社會”、遼夏金元稱為“游牧社會”,而延續近三個世紀的清王朝則是宋明農業社會與遼金元游牧社會的綜合體,由此奠定現代中國的基本疆域。二是從社會經濟形態入手,認為先秦漢唐是古代農業社會,宋元明清是近世農商社會,20世紀后逐步進入現代工商社會。
十分巧合的是,在葛金芳提出“農商社會”概念前后,東北師范大學的趙軼峰先生提出,明清是“帝制農商社會”的嶄新概念,與葛金芳“農商社會”說雖有區別,但相呼應。而且趙先生主編的《中國古代史》大學教材又從文明史角度,將中國古代史分為六段,即:夏商周為中華文明的古典時代;秦漢為國家政治的大一統時代;三國兩晉南北朝為民族沖突與融合時代;隋唐為中華文明的發展與整合時代;五代十國、宋遼夏金為中華文明的多元繁榮時代;元明清為新的發展與挑戰時代。
由此可見,中國史學界在突破“五種社會形態”的原有束縛方面做出了諸多努力,“農商社會”說只是諸多努力中的一種假說。
“農商社會”理論是從產業演進角度觀察社會經濟形態的嬗遞軌跡而提出的一種假說或設想,迄今仍在不斷完善、補充和構建之中。不過,其基本輪廓已清晰可見。
“農商社會”概念[注]“農商社會”是葛金芳教授首先提出的概念(參見葛金芳:《農商社會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又載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南開大學和北京大學主編:《中國古代社會高層論壇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引起歷史學者較多的關注,學界就此課題亦曾開過數次學術會議。第一、二、三、四屆“中國農商社會/富民社會”學術研討會,分別于2014年(昆明)、2015年(長春)、2016年(北京)和2017年(廈門)召開。此后,本文作者又曾就農商社會的主要特征和運行機制提出過一些看法,參見柳平生、葛金芳:《“農商社會”的經濟分析和歷史論證》,《求是學刊》2015年第2期,又載《新華文摘》(網刊)2016年第3期。提出的初衷,是試圖從中國歷史發展的生動史實出發,重新總結中華文明史演進脈絡及其階段性特征,以凸顯自身民族風范;而社會經濟形態角度則是一個可行的分析視角。如果從產業結構變遷的角度來劃分中國三千余年文明史的發展階段的話,會發現它大致經歷了以下三個階段:即古代農業社會(先秦漢唐時期)、近世農商社會(宋元明清)、現代工商社會(19世紀中葉起步、21世紀初總體跨入)。
這就是說,漢唐時期,中國基本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小農社會,農業是唯一的支柱和基礎性產業,商品交換和商業活動即使有也無足輕重。與此相反,在現代工業社會中,與農業相比,工商業在國民經濟中舉足輕重;其經濟景觀是城市崛起,工廠林立,通衢大道星羅棋布,各種商店面街而設、爭奇斗艷。而在這兩種社會之間有一個很長的過渡階段,在這個階段中,農業仍是國民經濟的基礎產業,但是城市化進程啟動,商業逐步發展,市場明顯擴大,交換和貨幣逐步變得重要起來。手工業和商業已然成為國民經濟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與農業一起成為社會經濟體系順暢運行的重要支撐。這個經濟過程起始于中國兩宋時期,并一直延續到20世紀,長達千年之久。筆者認為,這個階段(即宋元明清時期)的中國傳統社會即是處在“農商社會”階段;而以長三角為中心的東南沿海地區,則是農商社會諸項特征表現得最為鮮明的地區。
與古代農業社會相比,農商社會的第一個特征是其經濟結構已經發生部分質變,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首先是從微觀角度看,越來越多的個體從使用價值的生產者向交換價值的生產者逐步轉化。如果某個小農家庭糧食種植業以外的收入(即從市場或雇主處得到的非農收入)超過了糧食種植業的收入,就可以認為這個家庭核算單位已經跨入農商社會階段。其次是從中觀角度看,農村經濟中的非農產業持續增長。如果某個村莊、某處郊區、甚至某個市鎮,其經濟產值表中非農收入超過單純的糧食種植收入,我們認為該處也已跨入農商社會的門檻。
農商社會的第二個特征是市鎮興起與城市化進程加速,其結果是城市化率(即城鎮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的顯著提高。此點筆者有專文[注]柳平生、葛金芳:《南宋城市化進程與城市類型分析》,《四川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2014年第6期。可以參閱。
農商社會的第三個特征是早期工業化(原始工業化)進程啟動。所謂“早期工業化”主要是指在人口壓力下“傳統組織的、為市場的、主要分布在農村的工業的迅速發展”。[注]Franklin F.Mendels,Proto-industrialization:the first phase of the industrialization process,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Vol.32,No.1,Mar.,1972,pp.241-261;Peter Kriedte,Hans Medick,Güren Schlumbohm,Industrialization before Industrializati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2.亦可參閱史建云《工業化前的工業化》,《中國經濟史研究》1988年第3期。這導致社會整體發展方式由傳統的“廣泛型成長”逐步轉向具有近代性的“斯密型成長”。[注]請參閱葛金芳《從南宋手工業看江南早期工業化進程的啟動》,載何忠禮主編《南宋史及南宋都城臨安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斯密型成長”(the Smithian Growth)是英國學者Phyllis Deane和W.A.Cole首先提出的概念,與此相關的另一個概念是“斯密型動力”(the Smithian Dynamics)。參見其合著British Economic Growth,1688-1959:Trendsand Structur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edition,1969,pp.61-61,pp.86-87,p.96.
農商社會的第四個特征是交換活動顯著增加,貿易市場容量擴大,經濟由封閉向開放轉變。從國內貿易看,宋代的長途販運性貿易顯然已不占主要地位(雖然它還在延續),“坐賈”取代“行商”成為商人階層的主要構成。與此同時,兩宋時期進入市場的商品構成也隨之發生了重大變化,貿易性質由原來的奢侈品販運性商業變為以居民日用品為主的規模型商業。宋代“商業不再為少數富人服務,而變成供應廣大人民的大規模商業,這在性質上是一個革命性變化。”[注]傅筑夫:《中國封建社會經濟史》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頁。
同時,在海外貿易的拉動之下,東南沿海地區一個新型的、充滿活力的開放型市場經濟逐步崛起,這是漢唐以來農業經濟內部真正帶有路標性意義的重大變化。這導致中國立國態勢由原先“頭枕三河、面向西北”一變而為“頭枕東南、面向海洋”。[注]葛金芳:《大陸帝國與海洋帝國》,《光明日報·理論版》2004年12月28日,又載《新華文摘》2005年第5期。參見氏著《“頭枕東南,面向海洋”——南宋立國態勢及經濟格局論析》,《鄧廣銘百年誕辰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亦即晚唐以降,中國開始由內陸帝國向海陸帝國的方向前進。
農商社會的第五個特征是帶有近代色彩的新經濟因素已然出現并有所成長。北宋中葉,最早的紙幣“交子”開始作為交換媒介登上歷史舞臺時,白銀作為貴金屬稱量貨幣躋身于流通領域,其貨幣化進程的諸般跡象也相繼出現。[注]王文成:《宋代白銀貨幣化研究》,北京:云南大學出版社,2001年。此外,紡織、茶葉和果樹種植業中“包買商”的出現,以及井鹽業、礦冶業和紡織業中雇傭勞動的使用,均是表征。
與先秦漢唐時期的古代農業社會相較,農商社會的運行機制也發生了變化。社會生產由原先單靠生產效率提高來緩慢推動,開始變為由生產效率和交易效率發生良性互動,并共同作用于社會經濟的動力機制。[注]柳平生、葛金芳:《“農商社會”的經濟分析和歷史論證》,《求是學刊》2015年第2期。不難看出,農業生產效率的提高是農商社會賴以出現的邏輯起點:糧食剩余率的提升會為手工業和商業釋放出更多勞動力;商品性農業(如種茶、植蔗、栽花和桑麻種植等)的成長,會為手工業提供原材料以及為商業提供商品;非農部門的成長反過來又為農業部門的商品化提供需求與動力。農業生產的專業化、商業化處于螺旋式上升過程之中。此其一。
其二,在城鄉市場加速成長的環境中,由于交易規則與慣例的逐步合理和交通運輸條件的不斷改善,商業領域中的交易效率得到明顯提升,這是推動農商社會不斷前行的內生動力。
其三,交易效率的提升會導致商貿活動和市場容量的擴大,反過來又將進一步刺激農業、手工業生產效率的提升,促使更多的農產品和手工業產品進入交易市場。“市場要是過小,那就不能鼓勵人們終生專務一業。”[注]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上),郭大力、王亞南譯,昆明: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17頁。因為構成龐大市場的,“不是單純的面積或人口,而是購買力,即吸收大量年產出的能力”[注]阿倫·楊格:《報酬遞增與經濟進步》,載羅衛東主編:《經濟學基礎文獻選讀》,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76頁;原載K.Arrow,Economic Implication of Learning by doing,Review of Economic Studies,1962,(29),pp.155-173;J.Lucas,Onthe Mechanicsof Economic Development,Journalof Monetary Economics,1988(22),pp.3-42。。顯而易見的是,當社會購買力提高、社會需求擴大之時,整個社會的生產效率和交易效率會同時得到提高,進而使農商并重的結構性特征更加顯現。
“農商社會”理論的提出主要依賴于中國歷史發展的史實基礎,依賴于現存文獻提供的歷史信息而總結出來的。除了豐富的史實基礎以外,“農商社會”假說也得益于一些理論資源的啟發。
首先是區域經濟史研究的啟示。依據區域經濟理論,經濟運動不是均質的勻速運動,而是非均質有差異的不連續的躍動,資源配置會出現“空間扭曲”,即存在“點—線—面—空間”差異。從歷史發展來看,河流流域多半是人類文明的起源地,山川、沙漠及廣袤的海洋,物產貧瘠,人煙稀少或沒有人類,幾乎沒有經濟活動。所以,從某一經濟集聚效應比較明顯的區域入手進行經濟史研究是一個合理的做法。就“農商社會”理論而言,其研究的邏輯起點即是從農商社會特征最顯著、最經典的地區——江南經濟區入手的。
實際上,經濟史學界有諸多研究江南地區的成功案例。明確主張對近千萬平方公里的中國疆域應當進行分區域研究的當屬美國學者施堅雅(G.William Skinner),他認為將擁有廣袤疆域的中國作為一個整體來研究是行不通的,應劃分成幾個大的區域作分別研究。1985年,施堅雅明確指出中國各大區域各有其自身的發展周期,歷史盛衰變化的“長波”在各大區域之間經常是不同步的,如“東南沿海和華北區域的發展,就毫無同步性可言”[注]載《亞洲研究雜志》總44期,1985年2月。中譯文見王旭等譯:《中國封建社會晚期城市研究》,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24頁。。
著名的“大分流”(the Great Divergence)理論創立者、美國學者彭慕蘭(Kenneth Pomeranz)進一步細化了施堅雅的看法。彭慕蘭認為,“在進行東西方比較(或者任何比較)時所用的單位必須具有可比性……中國作為一個整體(或印度作為一個整體)更適合與整個歐洲而不是與具體的歐洲國家進行比較:正如中國既有富裕的江南也有貧窮的甘肅一樣,歐洲同樣既包括英格蘭也包括巴爾干。江南當然不是一個獨立的國家,但在18世紀,其人口超過除俄國以外的任何一個歐洲國家,就其在自己所處的更大社會中的經濟職能來說,江南——而不是整個中國——是英格蘭(或者英格蘭加上尼德蘭)的一個合理的比較對象。……我們得以把經濟發展看作地區間互動的結果”[注]彭慕蘭:《大分流:歐洲、中國及現代世界經濟的發展》,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中文版序言》,第2頁。。彭慕蘭把“工業革命”以前的中國區域經濟(江南地區)與西歐區域經濟(英格蘭)進行對比研究,指出1750年以前,與江南相比,英格蘭在資本積累、經濟制度、市場與技術等方面并不具備決定性優勢;只是一些歷史巧合,如英國煤礦位置、新大陸的發現等偶然因素才導致英格蘭的工業革命,從而使西方超越中國、成為世界經濟中心;而在此之前,世界是一個多元體系,并沒有一個經濟中心。美國學者的案例成功說明,通過選擇合理的經濟區域進行歷史分析,可能得到意料不到的新結論。
隨著彭慕蘭“大分流”理論的傳播,如何評價中國江南地區的經濟成就很快成為英語學界經濟史研究的熱點。例如S.Broadberry等認為,中國人均GDP在北宋時期處于歷史最高水平,明清時期開始下降;人民生活質量在北宋時處于世界領先水平,到1300年開始落后于意大利,不過長三角地區的人均GDP和人民生活質量仍然與歐洲最發達的地區持平;但從1700年開始中國與歐洲的差距持續擴大,大分流開始出現。[注]S.Broadberry,H.Guan,D.D.Li,China,Europe and the great divergence:astudy in historical national accounting,980-1850,working paper of the Department of Economics,the University of Warwick,2014.https://warwick.ac.uk/fac/soc/economics/research/centres/cage/manage/publications/324-2017_broadberry.pdf.李伯重和Jan L.van Zanden 認為,1820年荷蘭人均GDP是長三角地區的兩倍;但長三角地區的農業生產力與英國和荷蘭接近,可其工業和服務業(除政府公共服務外)的生產已與英、荷兩國拉開巨大差距。[注]BozhongLi,JanL.van Zanden:Before the Great Divergence Comparing the Yangzi Deltaand the Nether landsat thenineteenthcentury,Discussion paper No.8023 from the Centre of Economic Policy Research,London,UK.此外,還有諸如麥迪森等諸多學者的研究結論,不再贅述。
海內外學界對江南經濟區一直具有較高關注度的原因即在于:從宋代以來江南地區已經發生了重大的經濟變革。較早捕捉到這種變革訊息的是日本學者。如日本京都學派的代表人物內藤湖南和宮崎市定認為,中國唐代屬于中世,宋代則進入近世。東京學派的加藤繁則認為,中國唐代應是古代社會,宋代進入中世社會。盡管他們的估計整整相差了一個時代,但共同點是這兩個學派都認為唐宋之際是中國傳統社會發生質變或部分質變的分水嶺;而這種社會變動在江南經濟區表現得尤為突出或典型。斯波義信認為,如果從長時段宏觀視野來看待社會變遷的話,可以發現中國兩千多年歷史存在兩個變革期:一個是從中唐到北宋晚期(8-13世紀),另一個是晚明清初(16-18世紀);而唐宋變革期的一個內在變化是經濟力量的上升與擴張,這在長江中下游表現得更為集中和突出:人口增加、農業發展、商業發達。[注]YoshinobuShiba,The diversity of the social-economy in Song China,960-1279,ToyoBunko,2011,Introduction,pp.1-9.
基于深諳自身文化的內在優勢,中國學者對江南經濟變革的研究更深入、更具體,而且各有側重、相互支撐。中國臺灣學者劉石吉是明清史專家,他在20世紀80年代連續發表長篇論文,將明清時期江南市鎮的興起和發展歸結為“商業資本主義”的發展,提出江南地區的近代化已經達到相當水準。[注]劉石吉:《明清時代江南市鎮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復旦大學的樊樹志教授同樣認為江南區域經濟發生了重大變革,其主要標志是在市場勃興的帶動下,江南地區早期工業化進程已經啟動。[注]樊樹志:《明清江南市鎮探微》,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0年;《江南市鎮:傳統的變革》,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關于早期工業化始于宋代的問題,葛金芳在1994年和2005年有兩篇長文相繼論及。[注]葛金芳:《從原始工業化進程看宋代資本主義萌芽的產生》,《社會學研究》1994年第6期;《宋代經濟:從傳統向現代轉變的首次啟動》,《中國經濟史研究》2005年第1期。經濟史名家李伯重則對明清時期江南地區早期工業化進行了專題研究。他認為,1550-1850年間江南的經濟增長是“斯密型成長”,即分工的發展既為市場所推動、又受限于市場之大小(也就是市場容量)。[注]李伯重:《江南的早期工業化(1550-1850)》,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24、534、535-536頁。這就是說,在市場的擴大是早期工業化進程的重要推動力量這一點上,上述諸先生的看法大體上是一致的。這些成果在“農商社會”之特征歸納中得到具體運用。
從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以色列經濟學家蓋勒(Oded Galor)發表系列長文,試圖運用數學方法,建立一種超長時段的經濟增長理論,以說明技術進步在人類歷史發展中的作用。這一理論被稱為“一元論增長理論”(Unified Growth Theory)。蓋勒依據不同歷史時期促進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因素不同,將人類經濟增長模式(Growth Regime)分為三種類型:即馬爾薩斯模式(Malthusian Regime)、后馬爾薩斯模式(Post-Malthusian Regime)和現代經濟增長模式(Modern Growth Regime)。[注]參見OdedGalor,The Demographic Transition and the Emergence of Sustained Economic Growth,Journal of the European Economic Association,Vol.3,No.2/3,Apr.-May,2005,pp.494-504;Towards Unified the Ory of Economicgrowth,World Economics,vol.9No.2.April-June,2008,pp.118-143;The 2008 LawrenceR.KleinLecture-Comparative Economic Development:Insights from Unified Growth Theory,International Economic Review,Vol.51,No.1,Feb.,2010,pp.1-44.等等。
所謂馬爾薩斯模式是指經濟增長來源于人口增長,但人均收入水平較低,技術進步超慢甚或不變,并且在增長中的作用不明顯(這實際就是眾所周知的“馬爾薩斯陷阱”)。這種增長模式貫穿了人類歷史的大部分時段,甚至持續到18世紀中葉。所謂后馬爾薩斯模式是人類經濟發展開始脫離馬爾薩斯陷阱的最初起飛階段:雖然人口增長與經濟增長正相關,但技術進步加快,人均收入明顯上升。這一階段實際是處在馬爾薩斯模式與現代經濟增長模式中間的過渡階段,并會持續一個較長歷史時段,期間會出現人口轉型和人力資本需求上升。現代增長模式就是當前諸多發達國家和許多發展中國家的增長模式,技術和人力資本在經濟增長中起主導作用。在蓋勒看來,這三種模式在人類歷史各階段、當今世界各區域或各經濟體中都能找到,且后一種模式是對前一種模式的超越;超越的動力就是來自技術進步導致的人口轉型和人力資本需求。[注]Oded Galor,Towards a unified theory of Economic Growth,World Economics,vol.9 No.2.April-June,2008.蓋勒這種超長期經濟增長動力理論,可以列為下表:

表1 一元論增長理論
資料來源:筆者根據相關資料整理。
如果運用蓋勒模式對照中國實際的話,我們發現中國兩宋時期,[注]蓋勒關于馬爾薩斯模式一直持續到18世紀中葉的說法,在世界不少地區確實如此,但與中國實際不符。本文認為,中國自宋代開始即出現后馬爾薩斯增長特征。特別是江南地區的經濟增長模式具有后馬爾薩斯增長模式的明顯特征,即雖然經濟增長與人口增長正相關,但技術進步在經濟增長中的作用顯著增強,這也是導致宋代人均GDP屬于歷史高峰[注]有多項研究證明,宋代是中國歷史上人均GDP的最高峰時期。請參閱麥迪森:《中國經濟的長期表現,公元960-2030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劉光臨:《宋明間國民收入長期變動之蠡測》,《清華大學學報(哲社版)》2009年第3期。Kent Deng,Patrick Karl O'Brien,Creative Destruction:Chinese GDP per capita from the Han Dynasty to Modern Times,Working Paper,No.63,European Historical Economics Society,September,2014.的重要原因。也就是說,宋代江南區域經濟的發展,雖然人口仍是一個推動力量,但主要動力乃是技術進步和勞動專門化。
這還可以從中國和歐洲經濟史的對比中得到體現。1379-1381年,英格蘭有56%-59%的人口從事農業和漁業,1381年的人均收入與1800年的持平。[注]Gregory Clark,1381 and the Malthus delusion,Exploration in Economic History,50 (2013),pp.4-15.從整個大不列顛來看,1381年其工業與服務部門勞動力比例占40%,在1522-1700年間大量勞動力從農業中轉換出來;從17世紀開始農業生產率的提高有力地支持了工商業就業,因而到1759年農業勞動力份額已經下降到37%,而工業已經上升到34%。此后由于機器生產效率遠勝于手工勞動,工業產出比例在工業革命過程中不斷上升。[注]Stephen Broadberry,Bruce M.S.Campbell,Bas van Leeuwen,When did Britain industrialise? The sectoral distribution of the labour force and labour productivity in Britain,1381-1851,Exploration in Economic History,50 (2013),pp.16-27.荷蘭的情況與英格蘭有些類似。1347-1807年,荷蘭憑借產業結構變遷、技術發展和要素替代,經濟出現持續增長;但這一時期人均GDP年均增長率僅為0.19%,而且增長非常不穩定。[注]Jan L.van Zanden,Bas van Leeuwen,Persistent but not consistent:the growth of national income in Holland,1347-1807,Exploration in Economic History,49 (2012),pp.119-130.與14世紀及以后的西歐相比,10-12世紀初的中國北宋GDP的部門構成顯示,農業比例約在59%-66%之間,工商業比例約在36%-41%之間(如下表所示)。工商業產值處于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地位,農商并重的經濟結構已然顯現。

表2 北宋GDP及其部門構成(單位:百萬貫;%)
資料來源:Baomin Dong,Jiong Gong,Velocity of money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medieval China:the case of Northern Song,Review of Development Economics,2014,18(2),pp.203-217.
“農商社會”理論采取長時段眼光,考察數百年至上千年的經濟結構之變動。這與法國著名史學家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1902-1985)在《15-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與資本主義》中表達的長時段整體史觀不無關系。其所謂長時段是指社會結構,如地理、組織;中時段是指局勢,如政治、社會、文化;短時段是指事件,對歷史進程影響甚微、轉瞬即逝。布羅代爾特別強調市場在經濟發展中的重要作用。他認為,市場是一個長時段結構,它從人類歷史的早期就已存在,而且越到后來,市場發揮的作用和影響就越大。他說:“很早以前就有征兆預告資本主義的誕生:城市和交換蓬勃發展,勞動市場開始出現,社會交往日漸稠密,貨幣廣泛流通,生產不斷提高,遠程貿易及國際市場先后問世。”[注]布羅代爾:《15-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與資本主義》(第3卷),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第722頁。而“資本主義的主要特權,無論在今天或昨天,還是選擇的自由。資本主義既然能夠選擇,它就能隨風使舵:這是它具有充沛生命力的秘密。”[注]布羅代爾:《15-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與資本主義》(第3卷),第724頁。而農商社會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市場的擴大。市場擴大既是農商社會區別于農業社會的關鍵所在,也是農商社會能夠轉進至工商社會不可或缺的歷史前提。
新制度經濟學對市場制度的看法也頗有啟示作用。在新制度經濟學看來,變化的人類生活世界不斷提出新問題,超越經驗解釋限度,于是用規則限制選擇。由于“這個世界不斷產生需要解決的全新問題”,“我們從過去經驗中形成的理論”,又不足以解決這些問題,所以必須“找到影響變遷過程的潛在力量。”[注]諾斯:《理解經濟變遷過程》,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3-14頁。為了彌補“個體能力與所決策問題的難度之間的差距”,人類便“構造一些規則去限制這種條件下選擇的靈活性”,此即“通過把選擇導向一個更小的行動集”,以求達到“制度可以改進人類控制環境的能力”。[注]諾斯:《理解經濟變遷過程》,第15頁。就市場制度而言,“與其他許多制度一樣,市場既包括自發發展的因素,也包括人為設計的因素。除非有適當的文化和制度基礎,否則個人的首創精神和集體性的法令都是無效的”。對單個孤立的市場,它“都與其他的制度相互交織,并且具有一個特殊的社會文化背景。因而,不僅存在一種類型的市場,而是存在許多不同的市場,每一個市場都依賴于它的內部慣例、文化規范和制度組成。”所以,“市場通常是高度組織的實體”。[注]杰弗里·M﹒霍奇遜:《經濟學是如何忘記歷史的:社會科學中的歷史特性問題》,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88-290頁。在市場組織中,技術進步、勞動專門化以及產出增加、經濟增長等問題均處于一個系統的網絡結構之中。“每個人對專業化水平的選擇不但影響他的生產率,而且影響對其他人產品的市場,影響他人是否能專業化,因而影響他人的生產率。這就是典型的網絡效應。”[注]楊小凱:《經濟學原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90頁。宋代農商社會中,城市和鄉村地區有不同層次、不同類型的交易市場存在,買賣活動多、交易頻次高、對市場交易制度的依賴性強。所以,關于市場制度框架的相關學說也是“農商社會”說的一個重要支柱。
“農商社會”說固然借用了一些歷史學和經濟學的觀察工具,但歸根結底是從兩宋社會的歷史實際歸納出來的理性認識。此節略述宋人對其時其身所處社會之經濟結構變革的觀察和認識,以佐證“農商社會”這個概念并非今天的杜撰和臆測。
自北宋中葉以降,一些思想敏銳的士大夫相繼觀察到其時社會經濟結構與漢唐時期的農業社會相較已有明顯不同。神宗熙寧年間(1068-1077),身處西川商業都會的成都人鄧綰(1028-1086)就有“行商坐賈,通貨殖財,四民之益也”[注]王稱:《東都事略》卷98《鄧綰傳》,南京: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1年影印本。的話頭。這不僅是鄧綰對商人階層帶來經濟活力的肯定,而且可以看出他已經認識到工商業在社會經濟結構中的重要性。
稍后,約在哲宗元祐二三年間(1087-1088),時任浙東天臺縣令的鄭至道也認識到手工業、商業對社會經濟的價值與意義并不亞于農業。他在天臺令任上一連發布七道“諭俗文”,其中第七篇《重本業》開篇即云:
古有四民,曰士、曰農、曰工、曰商。士勤于學業,則可以取爵祿;農勤于田畝,則可以聚稼穡;工勤于技巧,則可以易衣食;商勤于貿易,則可以積貨財。此四者皆百姓之本業。……不能此四者,則謂之浮浪游手之民。[注]陳耆卿:《嘉定赤城志》卷37《風土門·土俗》。鄭至道任天臺縣令事,見該志卷11《秩官門·諸縣令》表。引文與該表分見《宋元方志叢刊》,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90年,第7578頁、第7377頁上。先前一些經濟思想史專著常將這段話系在陳耆卿名下,實誤。陳耆卿是南宋理宗嘉定年間(1208-1224)人,較之鄭至道要晚一個半世紀。
從經濟思想史角度看,鄭至道是“士農工商,四民之本”理念之最早、最明確的宣示者。若從經濟結構角度視之,鄭至道應是北宋中葉以來,手工業和商業開始取得與農業同等重要地位這一變革的較早發現者。
事實上在此之前司馬光已有類似說法。他在仁宗嘉祐七年(1062)的奏疏中指出,手工業者和商人同農夫一樣,都是社會財富的創造者:
夫農、工、商賈者,財之所自來也。農盡力,則田善收而谷有余矣。工盡巧,則器斯堅而用有余矣。商賈流通,則有無交而貨有余矣。[注]《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96,嘉祐七年五月丁未條,第4754頁。
司馬光肯定手工業者、商人與農民一樣,具有同等的價值創造作用,實際上也是認為手工業、商業和農業一樣,均是社會經濟結構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哲宗元祐七年(1092),蘇軾在反對征收五谷力勝稅錢的劄子中說,若對糧食、流通、交易收稅,會“使商賈不行,農末皆病”[注]蘇軾:《蘇軾文集》,孔凡禮校點本,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冊,第990頁。。這就是說,阻礙農產品流通渠道,反過來會傷害糧食生產。這是對農業生產、特別是糧食生產已離不開商業交易的明確認識,其背景應是其時糧食生產商品化程度不斷加深的自然反映。
其后,即紹圣四年(1097),戶部尚書蔡京對農商并重這個基本經濟結構提出了確切的看法:
商農相因以為生者也。商不通則物不售,物不售則賤,賤則傷農。農商不能交相養,庇四海之民于平安之時,而未免流離于水旱之際,則非所謂和萬邦也。[注]《續資治通鑒長編》卷490,紹圣四年八月壬午條,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92年,第8冊,第11620-11621頁。
這是對國民經濟中農業和商業兩個部門相互依賴、互為支撐、缺一不可之關系的正確理解。蔡京甚至認為,自北宋開國以來的100多年中,各種經濟弊端之重要根源就在于商業發展得不夠好。他說:
人知所尚,則士非不多也;土無不辟,則農非不劭也;器無不精,則工非不巧也;四民之業,三民備矣。而商不通,故天下之大,百年之久,民未加富,俗未加厚。[注]《續資治通鑒長編》卷490,紹圣四年八月壬午條,第11620頁。
這等于是說,在蔡京這位財政大臣眼里,商業已經居于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關鍵地位。商業發展了,士、農、工這三業都將受益;商業如受阻滯,則整個社會都會受到莫大影響,士大夫階層、手工業者和農民的經濟利益亦會受到損害。只有“農商相因”社會生產才能生機蓬勃;若“農商不能交相養”,則生產鏈條就會斷裂。
與司馬光同時代的歐陽修也有類似看法。他在《送朱職方提舉運鹽》一詩中說:
閔然哀遠人,吐策獻天子。治國如治身,四民猶四體。奈何窒其一,無異釱厥趾。工作而商行,本末相表里。臣請通其流,為國掃泥滓。[注]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卷7,《送朱職方提舉運鹽》,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9頁。
歐陽修堅決反對抑商政策,其現實依據即是士、農、工、商四業是有機聯系的一個整體,就像人有四肢一樣,缺一不可。
上引諸條言論,足以說明北宋中葉以降,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放棄漢唐時期“重本抑末”“重農抑商”的傳統觀念,看到了商業(含手工業和商品性農業)在社會經濟體系中具有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和不可或缺的地位。這是宋人對“農商并重”社會的明確認識,同樣也是“農商社會”說賴以提出的歷史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