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欠禮”

李玉順

周末拾掇舊物時，我在一個古舊的紅木箱里，意外發現一本陳年的賬單。我隨意翻看，只見泛黃的頁面上記載著我結婚時收到的禮金，數額不等，卻蓄滿溫情。奇怪的是，在賬單的首頁，我居然見到了父親的名字及寫在名字后面的“父親欠禮”四個蹩腳的黑體字。一瞬間，我兩眼潮濕，腦海里迅速閃出二十年前自己出嫁時的一幕。

那年，我的婚期定在農歷八月十三。頭天晚上，父親不再出去散步，而是端坐在院門口的一塊石階上發呆。多年不曾吸煙的他，還悄悄地點燃一支香煙。猛吸幾口后，立即引發他一陣劇烈的咳嗽，窘得他連忙把煙扔到地上踩碎。過了一會兒，他又背著雙手走進我的臥室，這瞅瞅，那瞧瞧，似在尋找什么。

當我問父親有什么事兒時，他竟然支支吾吾地對我說：“丫頭，都怪爹沒本事，不能在你出嫁的當口，讓你風風光光地帶幾樣時髦的嫁妝進婆家……”

我的心里猛地一顫，嘴里卻撒嬌地輕聲嘟囔道：“看爹說的，身為一個農民，您節衣縮食供我能讀完師范，讓我有了一份穩定的教書職業，這便是您贈我最重的禮物！您還有什么虧欠我的呢？”聽了我的話，父親不再言語，一臉訕笑著踱出屋門。

想不到的是，就在我結婚的當日，父親竟然當著眾多親朋的面，鄭重地在賬單的首頁寫下了“父親欠禮”幾個大字，然后了卻一樁心事般地靜靜看我出嫁……

婚后的我，把自己的小家安在縣城，幸福的日子暖如初陽。可自打女兒出生后，我的身體卻變得糟糕起來，體虛怕寒的毛病終年不離身，父親也因此成了我家的常客。鄉下距縣城大約有三十多里的路程，身體健碩的父親總是計劃好時間，騎著自行車進城看我。散養的土雞蛋、燉好的當歸雞、新磨的糯米粉等，都被他逐一運到我家。他說：“別看這些東西廉價，卻是滋補身體的好東西，吃到肚子里能排淤生血呢！”

我三十五歲的那年春天，上班途中被一輛出租車刮了一下，左腿受了點兒皮外傷，遵醫囑在家靜養了半月。這段時間，父親往我家跑得更勤了，幾乎是隔天一趟，不重樣地為我送來各種營養品。這期間，為了給我增加營養，他還果斷地殺掉了家里的一頭沒長足分量的年豬，然后連骨帶肉整塊搬進我家的冰箱里……

如今，在漸變的時光中，父親早已邁進古稀的門檻，幸運的是他的身體尚且硬朗，耳聰目明，走路時依然腳底生風。無事的時候，他仍喜歡進城閑逛，并順路為我捎來一些清淡的家鄉菜，只是代步工具已然換成了長途大巴。

有件事我一直感到很奇怪：婚后這么多年，父親從未在我家住過一宿。問及原因，他總說城里的床太軟，莊稼人的骨頭硬，在上面睡不安生。其實，父親的心思我懂，他的每次進城，送菜是假，看我是真，他只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親眼見證一下我的幸福，這也是讓他心安的最好辦法。

合上賬單，我的心中再次充滿了感動。佛家說：每個兒女都是父母上輩子欠下的債，需要今世來償還。如此看來，我的今生便是專程來塵世向父親討債的，而父親還債卻總是那么快樂而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