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的“老友記”

章雪峰

《元日》

辛棄疾

老病忘時節，空齋曉尚眠。

兒童喚翁起，今日是新年。

南宋嘉泰三年（公元1203年）元日，江西上饒，鉛山瓢泉。正月初一的早晨，一個沉浸在過年歡樂氣氛中的小孩子快步跑進家中的“克己復禮齋”，把一位須鬢斑白，正在昏睡的老翁叫醒。小孩子興奮地告訴這位老人：“過年了！今天是元日，新年第一天?！?/p>

這位年老多病、易倦嗜睡的老人，一邊抹著嘴邊的口水，一邊醒悟似的答應著，陪著歡樂的晚輩，步出“克己復禮齋”，迎接他生命中第二個癸亥新年的元日佳節。

這位口角流涎、過年還在打瞌睡的老人，年輕時也曾英姿勃發，“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而到了這個癸亥新年的元日，他已是一位垂暮之年的老翁。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辛棄疾。這首《元日》正是出自辛棄疾的筆下，又名《癸亥元日題克己復禮齋》。

老病忘時節，空齋曉尚眠：我這樣一個既年老又多病的人，到了今天早晨，還躺在空寂安靜的齋房里睡覺。

兒童喚翁起，今日是新年：直到家里小孩子沖進齋房叫我起來，我才意識到：今天已經是新年元日，正月初一了。

詩題中的“克己復禮齋”，得名大有來歷。為辛棄疾這間齋房命名之人，乃是大名鼎鼎的理學宗師朱熹。朱熹和辛棄疾，一個是史上著名的理學家、教育家，一個是史上著名的軍事家、文學家；一個被譽為“文中之龍”、一代儒宗，一個被譽為“文中之虎”、一世豪杰。

如此空前絕后的兩個人，竟然是相交甚密、相知甚深的朋友，完美不？

《稼軒集》如是描述辛棄疾的交友情況：“先生交游雖廣，但擇友甚嚴。唯與朱晦翁、陳同甫二人交情最篤?！币簿褪钦f，辛棄疾只把朱熹和陳亮二人，視為自己的朋友。

朱熹比辛棄疾大十歲，兩人初次見面于今天的江西上饒，時在南宋淳熙五年（公元1178年）八月，志趣相投、一見如故。

當辛棄疾被朝廷罷免時，朱熹為之憤憤不平，對弟子們說：“辛幼安亦是個人才，豈有使不得之理？”還在寫給友人的信中對他推崇備至：“今日如此人物豈易可得？”辛棄疾則稱朱熹為“帝王師”，賦詩說：“歷數唐堯千載下，如公僅有兩三人?！?/p>

紹熙四年（公元1193年）八月，辛棄疾調任福建安撫使。赴任途中，再訪老友朱熹于建陽考亭，同游武夷山。為答謝老友來訪，朱熹為辛棄疾“書‘克己復禮‘夙興夜寐題其二齋室”。這就是辛棄疾家中“克己復禮齋”的由來。

兩人的友情，因慶元六年（公元1200年）三月初九朱熹病逝戛然而止。朱熹死時，是頂著“偽學魁首”的罵名死的，甚至被朝廷公然下詔禁止送葬。辛棄疾對得起這個一生的好友，他不避朝廷詔令，親往建陽，親撰悼文，送了朱熹最后一程?！端问贰份d：“熹歿，偽學禁方嚴，門生故舊至無送葬者。棄疾為文往哭之曰：‘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

這，才是辛棄疾作為一代豪杰，應該做的事；這，才是辛棄疾作為一生好友，應該說的話。到了嘉泰三年（公元1203年），朱熹已經逝去近三年了。在這個癸亥元日里，辛棄疾在朱熹命名的“克己復禮齋”里，“空齋曉尚眠”之時，不知老友可曾入夢而來，再度共飲酒、同賦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