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秋銘 編輯|朱柳笛

過去的每場演出開幕前,王潮歌的不安總會到達巔峰。她讓助理跟著她,手里握著本子,連著記錄二三十條可能出錯的地方。一場旁人認為近乎完美的表演,她看到的是處處無法實現的遺憾。
“經常在腦子里想,要是我那樣一下就好了。”和她相識八年的張建輝評價她,“總覺得她的身后還有一個王潮歌,她永遠都在打破自己。”
王潮歌有三次關于月亮的深刻記憶。最近的一次,在峨眉山發生。
兩年前的某天,夜里10點左右,她和團隊走進峨眉山為新舞臺劇的場地選址。山路崎嶇,他們打著手電筒,微弱的光線只能照見腳邊的一小塊空地,周遭漆黑一片。在黑暗的環境中,雙耳的聽覺被放大,王潮歌發現耳邊響起逐漸清晰的溪水聲,嘩啦啦,她知道自己來到了河畔。手電筒向河岸邊一照,眼前的一幕讓她驚詫不已。
岸邊的每塊大石頭上都蹲坐著一個身影,是一群在乘涼的村民。他們把腳掌泡在清涼的溪水里,月光傾瀉下來,映在河面上,像一片碎銀。安安靜靜的,沒有人發出聲響。那束月光直直打到王潮歌的眼里。
她記下了河畔那個村落的名字,高河村。后來,她和伙伴繼續在峨眉山里穿行,選了好幾處,仍不及高河村給她留下的觸動。“我特別幸運,遇到了那個地方。”她后來說。
那時,王潮歌正在籌備她最新的項目《只有峨眉山》。提起她,沒有人會落下“印象”系列作品。2004年,她和張藝謀、樊躍共同導演的舞臺劇《印象·劉三姐》公演,那部作品像一把利落的斧,在她的生活里劈下一道界線。自此,她以“中國最具創新精神”導演和“實景演出”開先河者的身份為人熟知。而后的10年里,她做了7個實景演出,從“印象鐵三角”中獨立出來,創作了“又見”系列,把編劇和導演的工作全擔在肩上。
這兩年,王潮歌決定重新歸零,開啟了“只有”系列。《只有峨眉山》是她的第一次嘗試。“王潮歌每次都是新的”,這一次,她想建造一個真正的“戲劇幻城”,觀眾從進入劇場的第一刻起,就已經沉浸在戲劇中。
在場內落座后,劇目開場,舞臺中央會升起一個巨大的金色萬字,數十個人在金色的光暈中來回行走,那是云海下的眾生。在劇里,觀眾會離開座席,被帶著前后觀賞六個空間,能觸摸到一切。一處天井里,撐著油紙傘的姑娘們牽著觀眾的手,環繞踱步,天井上方噴出細霧和燈光,有一種被潤濕包裹的暢快。
這種觀賞體驗是此前沒有過的,也是王潮歌想要傳達的,“人是群居的動物,我們跟老虎不一樣,我們需要聚落,這種觸碰是有溫度的。”
建川博物館的館長樊建川感受到了這種觸碰。他到峨眉山探班,回來時發了一條微博,“王潮歌在峨眉山,正在制作一個很‘嚇人’的作品,我默了一下,暫時不劇透了。又默了一下,還是劇透一點點:她將一個一般人眼里沒有價值的普通山村,馬上要拆遷夷為平地的地方,變得有鄉愁、有體溫、有故事、有情感、有音樂……”
王潮歌在北京市西城區的某間大院里長大,那是一座古舊的高門樓,門前有一段石階,過了門以后,能望見一片漂亮的院落。夜深時,她不睡覺,直起身盯著月光透過雕花的窗欞,灑到床邊的地面上,留下斑駁的光紋。被月光充盈著的夜晚,年幼的她明白了書里寫的惆悵的意義。
月光隨年月爬升到了高河村的河流。2018年,王潮歌為了尋找合適的舞臺,又一次進入高河村。當時,村民前后離開了村子,獨留下老屋經受歲月的侵蝕。這座小村落將要徹底消失。在探訪中,王潮歌遇到了一個房間。房間的墻被紅色和藍色的筆隨意涂鴉,有小汽車、小熊、小機器人,角落里刻著“張仕杰”三個大字。根據旁邊貼有的獎狀推測,那個叫“張仕杰”的男孩今年僅僅10歲,如果這個村落被拆除,他將失去他的童年。附近還有一戶叫做張彩霞的人家,床頭的結婚照都沒來得及拿下,墻上貼著一張小小的韓國組合東方神起的貼畫。
煙火的痕跡讓王潮歌想起了兒時的月光、胡同和大院,她當即決定不拆了,把這座村保留下來,直接在原村的基礎上開始改造。
為了加固房屋,建筑師王戈給危墻打了扁鋼帶,噴上了漿,王潮歌再去的時候,發現墻體上原有的文字和繪畫都被抹去了。她爆發了。“這個墻消失就永遠消失了!我想保護一面墻,這件事有多難?”她眉毛挑起,手在空中用力揮舞,原本圍在她身邊的人都與她隔開一段距離,不敢靠近。
那次,王潮歌少見地崩潰了,眼淚不停從眼眶里滾落。在一旁的助理張建輝慌了,他已經多年未見到王潮歌在工作中哭了。“不可復制,不可再來了。”她哭著對他說。
團隊達成了最后的妥協,墻面不再噴漿,那些已經噴漿、拉上了鐵網的部分,也不會加以掩蓋。這是王潮歌最希望觀眾看到的部分——正在變遷的舊村歷史。
今年5月開始,王潮歌和團隊待在峨眉山里,至今沒有回過家。她每天都在承受超過18個小時的工作強度,討論劇本、動線常延續到后半夜。張建輝擔心她的糖分攝入不足,會在隨身的小包里放著幾顆硬糖。
夏季的峨眉山濕潤多雨,突如其來的一場山雨把地面沖得泥濘不堪。蚊蟲和跳蚤的叮咬早已是常事,劇場工作人員的身上幾乎沒有剩下一塊好皮膚,王潮歌也不例外。但比起精神上遭遇的“折磨”,這些都不重要。
眾人眼中的王潮歌是自信的。一頭爆炸式的卷發,一部分挑染成黃色,劇場里的她,總是提著大嗓門,做著夸張的動作。等到了工地,把頭發一扎,戴著一頂安全頭盔,手拿礦泉水瓶,精力充沛地四處走動,像一頭母獅子,漫步在這個雄性主導的圈子里。旅游衛視董事長韓國輝見過王潮歌排戲,他說:“那是一群瘋子,現場沒一個正常人,包括她自己,他們在那個過程中間,在舞臺上面張牙舞爪。”
有時候,這種自信會外化為一種壓迫。王潮歌自己比劃了一個圈層,“一米以內沒有人怕我,四五米左右的人對我是尊敬,到了十米以外,他們就怕了。”排演中場休息的時候,她去衛生間,聽到里面有人低喊:“王導來了!”衛生間里的人一溜兒跑了出來。她經過幾位工作人員身邊,他們馬上噤聲,待她走后,面色才緩和過來。有人告訴她,看《只有峨眉山》掉了眼淚,她說:“我知道你會哭,因為我觸動了你心中最柔軟、最純凈的那個部分。”這是王潮歌式的回答。
與此同時,對自我的懷疑也貫穿王潮歌的生命。“天天都在自我懷疑,對自己的才華質疑,對自己的想象力質疑。”前一天她覺得劇本完成得很好,興奮地四處炫耀,第二天又全盤推翻原有的劇本。“創作就是‘爬坑’,創作者在深淵里。我常常覺得爬上來了,結果什么東西一踹,就又掉下去了,老是這個過程。”
她陷入絕境,同時享受絕境。“抄襲自己也是耍流氓,你可能突破別人還容易一點,突破之前的自己試試?給自己貼了這個標簽,我就開始萬劫不復了。”在創作《印象·劉三姐》的過程中,她兩年內修改了109次劇本。正在排演的《只有峨眉山》也是一樣,今天的戲和昨天的戲是不同的,每一個版本都源于王潮歌想象力的巨大消耗。

“說焦慮都是淺的,應該是恐懼。和平時代我們很少用到這個詞,但確實是這個量級的。”最恐懼的時候,她會一個人悶頭躲在賓館里品嘗驚恐和絕望。
過去的每場演出開幕前,王潮歌的不安總會到達巔峰。她讓助理跟著她,手里握著本子,連著記錄二三十條可能出錯的地方。一場旁人認為近乎完美的表演,她看到的是處處無法實現的遺憾。“經常在腦子里想,要是我那樣一下就好了。”和她相識八年的張建輝評價她,“總覺得她的身后還有一個王潮歌,她永遠都在打破自己。”
窩在峨眉山里“磨”劇本的王潮歌是隨意的,她套著一身深紫色的運動帽衫,卷發散落在肩膀上。得知拍攝要換衣服,一臉不情愿:“我能不能就穿這個?”身邊人像哄小孩一樣,推著她的肩膀勸她換衣服。“上封面呢上封面呢,要好看,要好看。”她撅起嘴,規規矩矩換上了一件白襯衫。
這是王潮歌偶有的稚氣時刻。她的喜怒全在臉上,一點都不隱藏。“她有時候像個小朋友,而我們像是她的叔叔阿姨。”張建輝說。如果沒有人提醒,她常常忘記自己的房間在幾樓。她不會使用電腦,是個機械盲,平日里唯一的消遣活動是買衣服。她喜歡鮮艷顯眼的色彩,來峨眉山之前,助理為她準備了三個大柜子,用來存放她的衣服。“前幾天我穿了一身綠去了片場,像一棵青菜。”她說完,兀自笑了起來。
在峨眉山的這段時間,有兩件事,王潮歌記了很久。
峨眉山的土豆好吃,張建輝給她準備早點時,總會帶上一兩顆小土豆,灑上綿白糖,味道又糯又香。王潮歌在微博上打趣,每天早上吃土豆都吃膩了。一回,張建輝照例在酒店的餐廳里取土豆。一位陌生的女人迎面走向他,“你應該給她打點姜,暖胃。”他沒有問她的來意,應了一句“行”。他取了一些姜片,走之前,那個女人囑托了一句:“好好照顧她。”兩人都沒有提起王潮歌的名字,仿佛是已經相識多年的老友。
還有一次,她去一家不起眼的飯館點了一份蛋炒飯。飯館的老板看了看她,說好,卻直接奔著馬路對面去了。她和同行的人等了很久,終于等到老板回來。他說:“特別不好意思,我想給你找兩個野雞蛋沒找來。”
老搭檔樊躍有過一個特別的描述,他覺得王潮歌是一個“雌雄同體”的存在。那些細膩的女性體質,她一樣不會少,但女性身份,也從不會是她的障礙。
2016年,一次商界年會上,企業家李亦非曾問王潮歌:“你覺得作為一個女性,我們有什么弱點?”“我沒缺點,我很完美,我有的弱點男人都有,所以我沒有什么需要改進的,我看自己挺好的。我們有幾天不舒服的時候,他們也有幾天不舒服。”王潮歌說。
聰穎如王潮歌,她清楚地了解外界期待在她身上看到的故事。“因為你是女性,所以他們更想看到你的失敗和軟弱,更想看到你的糾結,譬如,‘王潮歌因為干這個工作沒法照顧家,她因此特別愧疚’。”
傳統的思維框架下,女性要打破天花板,家庭是不可忽視的阻礙因素,王潮歌卻是個“異類”。張建輝記得,《又見敦煌》排練的時候,她曾經兩天兩夜沒有吃飯睡覺,只靠幾杯咖啡過活。即使如此,她從來沒有表現過疲態,仍然是劇場里嚷得最大聲的那一個。“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太神奇了,她好像不需要食物。”
女兒降生后,她的生活并未出現太大的改變,沒有扭轉原有的創作軌跡。“她只是暫住在這里18年而已。我觀看她,比我去插手要美好得多。”王潮歌把女兒認作獨立的生命體,她以“旁觀者”的身份在觀看她的成長。
和丈夫徐東的相處,也讓她感覺到舒適。回到家,她會回歸人妻、人母的角色。劇組的拍攝時間長,她會請徐東和女兒來劇組小住,收工后,一家三口單獨一起吃飯。“我從來不認為女性因為工作,家庭一定會有閃失。”
她在《時尚COSMO》“女性超越夢想”的論壇上發言:“作為一個女性,在眾人面前,在你第一個職業的面前,在你第一份理想面前,在你的家人,在你的朋友面前,尤其在你的敵人,在你的對手面前,別躲,挺直了站在那里。也許你的姿勢很難看,站在那兒可能是挨打的姿勢,也可能渾身已經是傷了,也可能站在那兒的時候臉上已經有眼淚了,也可能頭發很凌亂,不要緊,只要你不躲開,姐妹們你們相信我,再往后你站的姿勢會一天比一天好看,一天比一天自信。但是無論什么方式,無論遇到什么樣子的問題,別躲開。”
王潮歌愛寫詩,她幾乎包辦了劇本里的所有臺詞和歌詞。她甚至想象過如果不做導演,她一定會做個詩人。“表面上我性格很開朗,很直接。但真正就性情來說,我比任何人想象得都憂郁。我年輕的時候面對黃昏,什么事沒有自己都能哭會兒。”
她的詩人夢是父親鼓舞的。父親曾做過雜志和報紙的總編,家里堆著各種書籍雜志,王潮歌第一次寫詩,他就稱贊她是“未來的艾青”。
到了周末,父親吹簫,母親唱昆曲,王潮歌和姐姐托著腮欣賞。月夜下,一家人聚在一起。那時王潮歌家門口的石獅周圍總是有許多人坐著聊天,門里是雅樂,門外是市井。“我很幸運,我們家在物質生活方面挺不錯,所以沒有和別人一樣,有一定要出人頭地的掙扎感。”對物質的低欲望擴充了王潮歌追求精神世界的空間,她暢快地讀詩寫文,在導演的路上越走越“瘋魔”。
到了《只有峨眉山》,這種“瘋魔”呈現為分三個部分,沉浸式體驗從進入云彩開始。觀眾會先到達被稱為“云之中”的園林劇場,它的地面上露出一個個屋頂,周圍彌漫云霧,那是從峨眉山頂看人間的視角。“云之上”是位于室內的情景體驗劇場,觀眾將會被帶領著觀賞六個空間的表演。“云之下”是實景村落劇場,即現在的高河村五組,房屋、雞舍、小賣部都是舞臺,小小的村落里先后上演19場院落戲劇和75個微戲劇,少年遠行,母子聚散。
夜里,村里的燈光驟亮。澄黃色的燈光包裹著“幻城”里每一戶人家。觀眾提著油燈在村里穿行,觀賞近在咫尺的人間戲劇。“幻城”中的小賣部能夠切實地買到商品,觀眾走近街邊的老茶鋪,正在沏茶的爺爺會朝他們一笑。觀眾和演員們達到了最大限度的互動,從而喚醒觀眾們遠去的故園記憶。
和以往的戲劇不一樣的是,“這場演出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臨近離別時,觀眾的手心里被塞入一張紙條或一封信,那上面書寫的,是一個陌生人對你的告白。“當你走回到你熟悉的城市以后,你慢慢將這些信展開,另一出戲劇正淺淺地開始。”王潮歌說。
“云”指的是峨眉山的云海,根據峨眉山的傳說,只有有福氣的人才能看到。王潮歌曾上到峨眉金頂,看到了佛光和云海,和別人不同的是,她眼睛是朝下看的。“我的心思是峨眉山腳下的人民是怎么生活的,他們怎么想的,祖祖輩輩在這兒生活的人,包括山上的背夫,他們有怎樣的情感。”她說,“我不認為到一個景點只看過去,只看風光,你應該看看這兒的人,你應該吃吃這里的食物,你應該去他們家里。”
《只有峨眉山》讓王潮歌蛻去了“實景演出”的殼,她又向前邁了一步,獨創了一座“戲劇幻城”,觀眾在其中盡情地落淚與狂歡。作為一名中國舞臺藝術的開拓者,她正在孕育一個前所未有的藝術品類,包容、大愛、寬厚。
“云之上”的劇場里搭建了一個小型舊村,其中一幕,舊村的人紛紛站上殘垣斷壁,有老人,有少年,他們穿著磨破了邊的棉布衫,撫摸著手里的舊物。過了一會兒,他們走下墻頭,各自走到觀眾面前,用手里的紙片和觀眾無聲地對話,“別忘了我好嗎?我是你的故鄉。”
這場戲結束后,王潮歌并沒有急著追問觀眾的評價,她只是很惋惜地嘆了一句:“這兩天下大雨,你沒看到,其實村子附近的河水特別清澈,里面有小孩在玩,還有野鴨子。美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