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郭志鋒 繪圖 | 李宇喆 編輯 | 吳冠宇
千里贛江,如一卷山水畫軸,在蒼茫的江西大地上徐徐展開。
千百年來,大浪淘沙,由郁孤臺下滔滔北去,越過一灘又一灘,一浪更比一浪高。船過十八灘,驚險三百里;船過惶恐灘,湍流泣鬼神。多少文人雅士,多少英雄俊杰,過了惶恐灘,都要再三回首,反復感嘆,澎湃的心潮久久難以平復。
1094 年仲秋,蘇軾乘坐一艘官船溯江而上。此次,他要去的地方是遙遠的惠州,職務是寧遠節度副使。這一年,整個朝廷濁浪滔天,“新黨”執政。因蘇軾起草的制誥、“語涉譏訕”、“譏斥先朝”,于是由定州知州調任為英州知州,級別下降一級。未及到任,他又被貶到南方任職。數月內,連連遭貶,官階一次比一次低,地點一次比一次偏,最后安置于惠州,竟然“還不得簽書公事”,也就是說失去了個人自由。
當時的贛江,已是南北相連的交通要道。著名史學家范文瀾在《中國通史簡編》里指出,從唐朝起,就有這樣一條大通道:從長安出發,經洛陽、開封、商丘,再過徐州、壽縣、丹陽后進入江西九江、南昌;沿贛江而上,至萬安縣、贛州,再棄船登岸,經南康、大余的橫浦關(梅嶺),最終到達嶺南。
雖然贛江水道“路當沖要”,但是十分艱險。從萬安溯江而上,到贛縣,需經歷十八個險灘。其中的黃公灘(又叫惶恐灘)最為兇險無比,當年曾有歌謠流傳:“黃公灘,黃公灘,十船過灘九船翻;黃公灘,閻王灘,船到灘前嚇破膽。”
蘇軾要去惠州,必經黃公灘,官船在狼牙交錯的礁石之間起伏、顛簸。或許是船行的艱難,讓蘇軾想到了人生的艱難,郁悶至極,有感而發,賦詩一首: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
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
長風送客添帆腹,積雨浮舟減石鱗。
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這首名為《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的詩作,前半部略顯凄苦,后半部卻開闊向上,不但表達了蘇軾此時此刻的心理困境,更顯示了他豪放達觀的性格。詩中,不知蘇軾是為了與上聯“山憶喜歡勞遠夢”的“喜歡”相對偶,還是確實感覺到了黃公灘令人惶恐之處,從而下聯會寫“地名惶恐泣孤臣”。著名的黃公灘,由此改名為“惶恐灘”,從此載入了中國的地理史和文學史。
經過了惶恐灘的蘇軾,即使還有十七個險灘需要經歷,也算是見過大巫見小巫了。

辛棄疾從小受祖父辛贊熏陶和名師劉瞻指點,崇文尚武,聰慧過人,是個“上馬能殺敵”、“下馬能草檄”的卓越英才。1175 年,經滁州留守葉衡雅力薦,辛棄疾出任江西提點刑獄,駐地虔州,也就是現在的贛州市。
在武術灘、小蓼灘之間有條河叫造口河。造口河發源于上造、下造,流經柏巖、沙坪等村落,蜿蜒而下,注入滔滔贛江。造口河和贛江的交匯處就叫造口。造口本來是個鮮有人知的小地方,只因辛棄疾的一首詞,千古流傳。
1176 年的一天,辛棄疾途經惶恐灘,來到造口。站在巨大的巖石上,辛棄疾詩興大發,提筆在石壁上寫了一首詞,這就是千古流芳的《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辛棄疾這首詞寓情于景,景中生情,不僅表達了對山河破碎、國事日非的痛惜,也寄托了對金兵搶掠殺戮的憤恨,寄托著對家鄉和中原地區人民深切的懷念,同時揭露和批判了統治階級的投降路線,表現了他高度的愛國主義精神,反映了歷史的潮流滾滾向前,勢不可擋這一千古不變的規律。
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又是一葉扁舟,在急流中沖刺。這次惶恐灘迎來的是廬陵才子文天祥。不知從何時起,文天祥與惶恐灘結下了不解之緣。而惶恐灘,最終憑借他的一首千古名作,揚名立萬。
年輕的文天祥,曾沿著贛江一次次逆流而上,經歷惶恐灘,為的是來會友講學。他與萬安韶口鄉的南乾學士賴俊叔、詩人賴伯玉常常詩詞酬和。他也曾興致勃勃地來到萬安百嘉渡口的秘書閣會見張宗周,為他家題寫“晚翠樓”的牌匾。他還曾步行十余里山路,去段奎齋創辦的學舍里講學,勉勵眾多的讀書郎“義之所生,必躬蹈之”,并題寫“昂溪書堂”牌匾。
毫無疑問,中狀元前的文天祥春風得意,心中無“惶恐”,眼里也無什么“惶恐灘”。

殊料,1274 年,元軍大舉南下,飲馬長江,威脅京都臨安,朝廷一片慌亂。1275 年正月,太后下《哀痛詔》,并給江西提刑兼知贛州的文天祥一道專旨,令他招募兵員,疾速發兵,奔赴京都。
面臨著異族入侵、國家危亡的嚴峻時刻,素懷報國之志的文天祥,接到詔書,立即發布“討元檄文”,聯絡贛州、吉州、廣東、湖南等四方義士,招募將士五萬余人,浩浩蕩蕩從贛州而下,來到惶恐灘頭。
相傳,在惶恐灘發生了一件奇事。就在灘師指揮船隊準備繞行的時候,忽然一條大魚躍向領頭的船只,剛好落在文天祥的面前。只見那魚銀鱗閃閃,雙目朱紅。眾人驚呼,船工齊聲祝賀說:“好兆頭,好兆頭!這是贛江神龍所化,入舟大吉大利,過灘吉祥平安,大人可祈禱勤王大事,有求必應,收復失地,屢戰屢勝。”聽罷船工的一席話,文天祥淡淡一笑,叫人依俗微剪魚尾,投入江中,正色道:“三穗寺里,天意難測,我不畏蒼天;惶恐灘頭,神龍化魚,我不求神靈;奸妄之徒,造謠中傷,我不懼人言。”說完,船隊順利度過險灘。
1276 年,文天祥被任命為右丞相兼樞密使,派往元營談判,被元軍扣留。在鎮江脫險后,由海路南下,繼續調集義軍抗元救國。1278 年,他不幸在海豐縣五坡嶺被元軍所俘。元將張弘范將他押上戰艦,三番五次地勸說他寫降書,給出的待遇越來越好,可文天祥寧死不屈。
船過零丁洋時,文天祥百感交集,揮筆寫下《過零丁洋》一詩:
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在這首詩里,不知何故,文天祥看著眼前的零丁洋,心里卻想到了惶恐灘。他借惶恐灘和零丁洋兩個地名,傾訴著他眼看山河破碎、國破家亡的愁悶和痛楚,但也堅決表示忠君愛國、始終不渝。
1279 年3 月,元軍將文天祥押至廣州,4 月從廣州出發,過梅關、南關,轉贛水而下,再一次經過惶恐灘。船到萬安縣時,文天祥又賦詩一首,名《過萬安縣》:
青山曲折水天平,不是南征是北征。
舉世更無巡遠死,當年誰道甫申生。
遙知嶺外相思處,不見灘頭惶恐聲。
傳語故園猿鶴好,夢回江路月風清。

這是文天祥最后一次經過萬安縣,也是最后一次過惶恐灘。
惶恐灘的兇險讓許多名家大腕不禁在此留下詩作,據現有的文字記載統計,共有69 位才俊豪杰。
宋代楊萬里,數次過惶恐灘,在萬安留下了眾多詩作。如《過皂口》,詩云:“贛石三百里,春流十八灘。路從青壁絕,船到半江寒。”明朝解縉有詩《過十八灘詩》:“白浪灘灘跳雪珠,青山片片翠縈紆。杜鵑啼得花如血,正是行人在半途。”
值得一提的還有一名叫王阮的宋代詩人,他雖然在歷史上不是很知名,可他的《黃公灘一首》,卻有些意思,詩曰:“水泝安流舟不難,人心自畏石頭頑。黃公誤聽作惶恐,玉局先生蓋謂灘。”詩里戲稱蘇東坡把“黃公誤聽作惶恐”,還認為船過惶恐灘并不可怕,人們害怕的根源,實際是“人心自畏”,故而“石頭頑”。
曾任萬安知縣的清代詩人胡萬年出于寬慰自己,也寬慰遠方客人的原故,寫了《惶恐灘》二首,第二首寫道:“吉州南上水環灣,十八灘頭是萬安。來客莫言萬安惡,萬安無數好青山。”但同為清代的袁枚,卻不這樣看,他在《過十八灘詩》里寫道:“一灘已覺險,況乃灘十八。何年修羅王,留此眾羅剎。”有一個灘就足夠危險,何況還有十八個呢。
清代詩人王士禎對惶恐灘的描寫得最為詳細生動。他的《十八灘三首》里的第一首,專門描寫“惶恐灘”。他說“系舟萬安城,已聞灘聲惡”,一到萬安城,就能聽到惶恐灘上陣陣嚇人的灘濤聲;接著就是“連峰造天關,疾雷殷地絡。籬槁師理楫,直與驚湍薄。萬山立積鐵,其下臨大壑。沈沈蛟龍宮。神物信所托。排空紛怪石,森林奮博攫。潛虬動鱗甲,巨刀揚鐔鍔”。大驚之余,不禁要問:“地根在何處?”“坐覺坤軸弱。悵然念神禹,封泥此疏鑿”,直覺得大地要傾倒,希望大禹再次來到,運用神力封住空洞,疏通河道。“長年聚群力,撒旋出寥廓。三復垂堂言,遠游亦何樂!”

惶恐灘頭
由此可見,船過惶恐灘時,該有多么險惡!
不舍晝夜的贛江,留下一個又一個驚險的故事。潮水一路洶涌,直到1978 年,應中央的號召,武警水電部隊雄糾糾、氣昂昂地來到惶恐灘頭,開始建設國家“七五”重點工程萬安水電站。這支部隊用驚天動地的方式在惶恐灘頭寫詩。隨著一聲轟天巨響,惶恐灘在爆炸中灰飛煙滅。1990 年第一臺機組建成發電,1993 年全面竣工投產。電站大壩封閘蓄水后,上游儼然成了碧波萬頃的百里湖區,險灘全部沉入水底,再也沒有了吃人的獠牙,天塹變通途。造口壁也隨之沉入水下,成為一個永遠的文學符號。
其實,民國時期因為修建了南昌到贛州的簡易公路,贛江水道的運輸功能就已開始弱化。改革開放四十年,交通發展日新月異,國道、高速公路、高鐵建設全面展開,贛江航道更是地位速降,異常蕭條。如今,人們早已忘卻曾經險象環生的惶恐灘,早已忘卻贛江纖夫們口口相傳的“十八灘號子”。當下,甚至還有人為惶恐灘的確切位置爭得臉紅耳赤。
2017 年,井岡山航電樞紐又在萬安水電站下游的窯頭鎮開工興建。這一重大水利工程完工后,贛江的航運、灌溉與發電等水利綜合功能將得到更大的發揮。千里贛江也將迎來一個嶄新的發展新時代。當然,因為蘇軾,因為辛棄疾,因為文天祥,因為那69 位才俊豪杰……曾經的惶恐灘和造口壁,始終沒有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