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會不會武術?他書中的武術是不是真的?說得對不對?
我昔年曾與金庸就此當面談過,金庸也承認其小說中有些錯誤,將來當予修改。我認為改倒不用改,只是其間的道理仍有說明的必要。
武俠小說,顧名思義,由“武”與“俠”兩個元素構成。這兩個元素原本是獨立的,俠是俠,武是武,未必相干。《史記》把“游俠列傳”和“刺客列傳”分開來敘述,最能表現(xiàn)這個意思。
《游俠列傳》所記錄的大俠,如戰(zhàn)國四豪:春申君、孟嘗君、信陵君、平原君,都不以武技見稱;閭里之俠原憲等亦未聞其善武,就是漢代大俠朱家、郭解也不嫻武術。嫻武技的,乃是俠之門客中一部分具擊刺能力者,此即為刺客。
古之俠者如此,宋元明依然沒什么太大改變。像《水滸傳》中擔任水泊領袖的宋江,雖不能說沒武藝,可是他武藝稀松平常,能成為領袖的條件不在其武而在其俠,也就是所謂的“及時雨”,能急人之急、紓人之難。
清朝俠義公案小說多寫綠林故事,俠與其敵對勢力才都擁有武藝,彼此以武爭衡,如《三俠五義》之俠,即無不能武者。《三俠》或稱《七俠五義》,其后又有《七劍十三俠》之類,但不管是三俠、七俠或十三俠,也都是具有武藝的,這就形成了一個新的傳統(tǒng)。
再加上劍俠小說一派,至晚清而大盛,由《仙俠五花劍》下衍至后來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等等,俠既皆是劍俠,焉能不長于武藝?于是俠與武又更為緊密地結合了。
民國期間,新開一派寫江湖的,是從前寫綠林故事之嗣響。由平江不肖生《江湖奇?zhèn)b傳》以下,愈寫愈具體,遂出現(xiàn)許多江湖門派,如少林、武當、崆峒,漸漸且形成五大、六大、八大、九大門派的名號,為古來小說所未有。
由于寫江湖綠林之爭斗搏殺,而要具體描述這些江湖豪士的武技,于是又衍生了一種技擊小說,平江不肖生開其端,鄭證因、朱貞木、白羽繼其后,如《鷹爪王》《十二金錢鏢>《偷拳》等均屬此等。《鷹爪王》故事假托于風尾幫十二連環(huán)塢,實際上以當時的鷹爪門等各派武術為藍本。《偷拳》則是徑以楊露蟬去陳家溝傭身為仆,偷學太極拳的故事為內容。此類寫法均對后人有極大的啟發(fā)。
武俠小說之真正成形,即在這個
古之俠者如此,宋元明依然沒什么太大改變。像《水滸傳》中擔任水泊領袖的宋江,雖不能說沒武藝,可是他武藝稀松平常,能成為領袖的條件不在其武而在其俠,也就是所謂的“及時雨”,能急人之急、紓人之難。時期,凡俠皆武,無武不俠。武術成為小說中極主要的部分;練功、比武、爭霸、復仇,成為它的基本內容。
這種小說類型吸引了許多作者投入,參與寫作。但不是每個人都熟悉武術門派或技擊方法,因此寫法上各有巧妙。有真懂武術或對幫派社會有了解有接觸的,傾向實寫。不懂的,就虛寫。或利用劍俠小說,把俠客寫得飛天遁地、出入三界,其武術神乎其神,反正非凡人所能知能見,故可肆其想象。或練劍成丸,飛出白光,殺人于千里之外;或馭劍飛行,上窮碧落下黃泉。要不則開發(fā)心理、氣勢、斗智的寫法,一擊必殺,迅雷不及掩耳,根本就不必再一招一式地去搏斗。
20世紀50年代以后,港臺新派武俠作家中,實寫者少、虛寫者多。原因一是藏拙,二是討巧。如梁羽生、司馬翎、古龍、諸葛青云、臥龍生等人對技擊其實都不內行,對江湖幫會也很少具體參與經(jīng)驗,勉強去寫武術、談幫派掌故,既縛手腳又易出錯,不如舍去,以想象揮灑之,或避而就搏擊之氣氛、心理狀態(tài)去發(fā)揮,反而易見精彩,并為武俠寫作開一新路。
因此,藏拙之同時也討了巧。畢竟讀者看武俠小說也未必想由其中獲得武術技巧或真實的武術史幫會史知識,小說的故事、人物的恩怨情仇,才是主要吸引他們的部分。故武術部分寫得簡略,甚或離奇,讀者常不以為意。讀者中真懂武術者也畢竟是少數(shù),所以小說就是寫錯了,大抵也沒啥關系,很少人會留意到。
不過,武俠小說作為一種文學類型,武術終究是它的類型元素之一,或者是它極重要的部分,武俠小說若無武,或武得不精彩,就如同它里面喪失了俠一樣,還能稱為武俠小說嗎?猶如偵探小說若不具體寫探案,讀者能承認它叫偵探小說嗎?一名好偵探,探案的技術必然要甚好;一名大俠,武功也必然要高明,乃是這個文類之基本規(guī)定。因此對武術的描寫,乃是武俠小說作者繞不開的領域,差別只在于作者如何去寫而已。
例如梁羽生的寫法就是半真半假,或把動作的名稱詩意化,諸如“燕子穿林”“丹鳳朝陽”等等,予人以充分的想象。這無異是一個快捷方式。但讀者也是糊弄不得的,據(jù)說梁羽生就曾被弄得很尷尬。因為剛開始寫武俠小說時,對武術不大懂但又要吸引讀者,只好“知難而上”,有兩段寫太極劍和判官筆,他根據(jù)前輩作家白羽的作品,稍稍改動了幾字,抄用過來,誰知給人看出,讓懂武術的讀者譏諷了一番。
司馬翎、古龍則是朝搏擊之氣氛、心理狀態(tài)去發(fā)揮,重在心理、氣勢、斗智的描寫。古龍尤其發(fā)展那種一擊必殺、快刀斬亂麻的寫法。
相較于上述梁羽生、司馬翎、古龍等人,金庸的寫法可謂虛實相生,最具特色。
一般人讀金庸小說,較會注意到而且印象深刻的,如九陰真經(jīng)、九陽真經(jīng)、降龍十八掌、打狗棒法、獨孤九劍、吸星大法、乾坤大挪移、一陽指、六脈神劍等,其實都是虛構。世上無此武功,全憑幻設而生。但它又不像古龍那樣,全然蹈虛,只用刀光一閃,或詭異絕倫之身法手法云云帶過,仍是寫得煞有介事,有倫有脊、有招有式、有功有法,有時還編了歌訣或心法,達到一種“仿真”的效果。此可謂以虛作實。
金庸另一種寫法,則是實寫。這,一般人雖較少注意,卻也有不少論者對之特別欣賞。如倪匡論金庸,即曾說:“說《鹿鼎記》不是武俠小說,但卻又是武俠小說。試看洪教主的‘美人三招的詳細描述,有哪一部武俠小說有這樣好的有關‘武術的情節(jié)?”指的就是他的實寫。
(龔鵬程,1956年生于臺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出版著作150多本。辦有大學、出版社、雜志社、書院等,并規(guī)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qū)等多處,講學于世界各地。現(xiàn)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zhèn)洹#?/p>
(編輯/劉強)
金庸另一種寫法,則是實寫。這,一般人雖較少注意,卻也有不少論者對之特別欣賞。如倪匡論金庸,即曾說:“說《鹿鼎記》不是武俠小說,但卻又是武俠小說。試看洪教主的‘美人三招的詳細描述,有哪一部武俠小說有這樣好的有關‘武術的情節(jié)?”指的就是他的實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