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鍵



內容摘要:2018年6月,中貿圣佳拍賣了五件敦煌寫經,其中一件是智惠山抄寫的《瑜伽師地論》,有學者認為其值得懷疑。然而,筆者仔細考察了寫卷的來歷,并通過核對展出的原卷圖片,從題記和內容兩個方面進行研究,判斷此卷并非偽卷,進而推斷尚未公開的抄寫于大中十年六月的其余三件《瑜伽師地論》寫經也非偽卷。
關鍵詞:敦煌寫經;瑜伽師地論;中貿圣佳;智惠山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9)05-0121-06
On the Authenticity of a Dunhuang Manuscript of the
Yogacara-bhumi-sastra Sold at an Auction by
Sungari International Auction Corp
XU Jian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s, Zhejia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Hangzhou, Zhejiang 310018)
Abstract: In June 2018, five Dunhuang manuscripts were sold at auction by Sungari International Auction Corp, one of which was a copy of the Yogacara-bhumi-sastra transcribed by Tang dynasty monk Zhihui Shan; several scholars, however, were quick to raise doubts about the authenticity of the text. By carefully examining the history of the manuscript and comparing this text with an image of the original, the author discusses the inscriptions and contents of the manuscripts and concludes that this is not, in fact, a fake. On this basis, the author further infers that three other manuscripts of the Yogacara-bhumi-sastra that were transcribed in June of the tenth year of the Dazhong era and have yet to be publicized are also genuine productions.
Keywords: Dunhuang manuscript; Yogacara-bhumi-sastra; Sungari International Auction Corp; Zhihui Shan
2018年初,中貿圣佳發布了2018年春拍拍品目錄,并在杭州、廈門、北京等地巡回預展。拍品包括五件敦煌寫卷,其中兩件曾被收藏家許承堯所收藏,分別是許承堯跋《十輪經》卷2以及智惠山{1}抄《瑜伽師地論》卷33。本文討論的是智惠山所抄《瑜伽師地論》卷33(以下簡稱“圣佳拍品《瑜伽師地論》寫卷”)。該寫卷最后以510萬元被藏家競拍成交。
智惠山抄《瑜伽師地論》卷33(圖1—2),首尾俱全。白麻紙,高30.5厘米,長408厘米。8紙,268行,行29字左右。首題“瑜伽師地論卷第卅三彌勒菩薩說沙門玄奘奉詔譯”,尾題“瑜伽師地論卷第卅三大中十年六月三日苾芻僧智惠山隨聽學記”。楷書。卷首下部有鈐印“歙許芚父游隴所得”。此寫卷系法成在沙州開元寺講經的產物,曾被日本藏家山本悌二郎收藏。
除了此卷以外,智惠山在大中十年六月六日、六月廿一日、六月十三日還分別抄寫了“瑜伽師地論卷第卅四”“第卅七”(山本悌二郎舊藏{2})、“瑜伽師地論卷第卅九”(大谷家二樂莊舊藏{3}),并有近似的題記。對此,榮新江、余欣曾撰文懷疑其真實性,認為這四個卷子“和法成講經的速度是相矛盾的”“三卷山本氏舊藏應是輾轉得到的,本身就有疑問”“這四個卷子的題記用語比較相像,這更增加了我們對這些題記本身的真實性的懷疑”[1]。簡而言之,是說題記記錄的時間有問題、卷子的來歷不明、題記的用語不合常規,可謂疑點重重。
然而,通過考察圣佳拍品《瑜伽師地論》寫卷的來歷,并通過核對展出的原卷圖片,從題記以及內容兩個方面進行研究,筆者判斷此卷并非偽卷。同樣,上揭其他三卷有智惠山大中十年六月題記的《瑜伽師地論》寫卷恐怕也非偽卷。
一 法成的講經活動與智惠山的寫經活動
法成出生于吐蕃貴姓管氏家族,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被當時吐蕃贊普赤松德贊選為譯人加以培養。在赤松德贊崇佛政策的推動下,法成于9世紀初,從吐蕃來到河西,輾轉于沙州與甘州之間,開展譯經與講經活動。大中二年(848),張議潮在沙州起義成功,并逐步收復河西地區,受張議潮邀請,法成在沙州講解《瑜伽師地論》,直至去世。目前可以查閱到的敦煌寫卷題記中,從大中九年(855)三月十五日,到大中十三年(859)歲次己卯四月廿四日,法成一直在沙州開元寺講《瑜伽師地論》,所講卷次從第1卷至第56卷。
法成講解《瑜伽師地論》有三種文本:一是《瑜伽師地論》的“論”文原本,這部分大多為法成弟子聽講的“教材”,均有朱筆標記;二是法成對《瑜伽師地論》的科分,被聽講比丘們記作“分門記”,包含兩類:一類是對某一具體卷次的科分,如“某某卷分門記”之類,另一類是對《瑜伽師地論》各部分系統的科分,如對《本地分》中“菩薩地”“聲聞地”的科分,對《攝抉擇分》中“有尋伺”等三地的科分,均是此類,二者在內容上是一致的;三是法成對《瑜伽師地論》的講解,被聽講比丘們記作“手記”。三種文本中,“分門記”和“手記”最為重要,尤其是“手記”,更是法成講解的核心內容。
了解了法成及其講經活動之后,我們再來看一下智惠山的抄經活動。
智惠山活躍于9世紀中葉的沙州,是法成講解《瑜伽師地論》的參與者之一。除了智惠山之外,參與聽講的人還有智校、悟真、一真、談迅、?;邸⒎ㄧR、福愛、明照、洪真、恒安、隨藏、福贊、法海等。其中談迅、?;?、法鏡、洪真是參與講解的核心成員,記錄了大量法成講解的精華——《瑜伽師地論手記》。而智惠山、一真、明照、恒安四人主要負責《瑜伽師地論》的“論”文原本的抄寫,已屬于法成講解的外圍成員了,四人之中又以擔任靈圖寺知藏的恒安為首。據此我們可知,智惠山不屬于法成講解的核心成員,且在外圍成員中也不是關鍵人物,所以在聽講的僧人當中,他的地位相對較低。
作為聽講僧人中的一員,智惠山提前抄寫了《瑜伽師地論》的“論”文原本,并記錄了法成的部分講解。目前可查到的智惠山題名的《瑜伽師地論》寫卷共19號,其中大部分為“論”文原本,少部分是“分門記”,“手記”則全無?!罢摗蔽脑痉謩e為山本舊藏卷33、34、37,大谷舊藏卷39、52,國家圖書館藏BD14034、BD14035,日本杏雨書屋藏敦煌文獻羽田亨517、哥本哈根圖書館藏MS12、英國國家圖書館藏S.6536、故宮博物院藏新86979、中國歷史博物館藏敦煌寫經第48號、上海圖書館藏敦煌吐魯番文獻第155號;“分門記”則是大谷舊藏卷40分門記、羽田亨771、甘肅定西縣博物館藏敦煌文獻第6號以及國家圖書館藏BD14036、14037、14750。山本舊藏卷33即中貿圣佳本次所拍的敦煌寫卷。
二 圣佳拍品《瑜伽師地論》的真偽
榮新江認為要判斷一件寫本的真偽,應當注意的問題很多,以下幾點尤為重要:一是要明了清末民國的歷史和相關人物的事跡,二是要弄清藏卷的來歷,三是要弄清文書的格式[2]?!抖鼗蛯懕颈鎮问纠穼κゼ雅钠贰惰べ煹卣摗氛鎸嵭缘馁|疑主要就是從上述三點展開的,但是筆者并不認為這件拍品是偽卷。
首先,此寫卷來歷清晰。
此卷初為許承堯所藏,卷首鈐印“歙許芚父游隴所得”可證。許承堯,字際唐、芚公,號疑庵,室名眠琴別圃、晉魏隋唐四十卷寫經樓,安徽歙縣人。光緒三十年(1904)進士。民國二年(1913),受甘肅督軍張廣建(安徽合肥人)之聘,歷任甘肅省政府秘書長、甘涼道(治今甘肅張掖)尹、蘭州代理道尹、甘肅省政務廳廳長。民國十年(1921),隨張返北京。民國十二年(1923),再赴甘肅,任渭州道尹。民國十三年返京閑居。從民國二年到民國十三年(1924),許承堯在甘肅上任長達十年之久。在此期間,他通過購買及他人贈送等方式,計得魏晉隋唐寫經近300卷。返鄉之后,他從中選出書寫美觀并標有年份的精品40件,藏于老家大廳上,名為“晉魏隋唐四十卷寫經樓”。據其《疑庵詩》載,1916年所作的《以敦煌寫經寄馬伯通先生即題其后》中有“慧凈傳高文,瑜伽勤速記”句,小注曰“所藏有慧凈法師遺著,沙門智慧山聽講手寫瑜伽師地論義記各卷”[3]??芍S承堯不晚于1916年獲此寫本,且相當喜愛,將其藏于“晉魏隋唐四十卷寫經樓”。后因生活所需,他將部分收藏品賣出,該寫卷便經葉恭綽賣與中村不折,后為山本悌二郎所得,二戰之后,此卷又被栗山氏收藏。山本悌二郎的《澄懷堂書畫目錄》卷1[4]和池田溫的《中國古代寫本識語集錄》[5]均有著錄。
由上可知,此卷來源明了,可信度高。尤其是來源于許承堯,而許承堯又是我國敦煌寫經主要的私人收藏家之一,精于文物鑒定,又在甘肅任職多年,他所收藏的敦煌寫卷精品相對比較可靠。
其次,此寫卷題記記錄的時間無誤。
此卷是智惠山抄寫的“論”文原本,卷后題記代表此卷抄寫的時間,而不是法成講解此卷的時間。筆者研究發現,比丘們往往提前抄寫“論”文,以備聽講時使用,如另外一名聽講的比丘張明照,往往提前一兩個月抄寫。而智惠山則提前更早,上海圖書館藏敦煌吐魯番文獻第155號卷12的題年距離法成講解此卷約早8個月,中國歷史博物館藏敦煌寫經第48號的題年距離法成講解此卷約早7個月,故宮博物院藏新86979號的題年距離法成講解此卷約早18個月,日本杏雨書屋藏敦煌文獻羽田亨517卷53的題年距離法成講解此卷約早7個月。另外,目前我們可以查到的題名為“智惠山”的卷號最遲至第59卷(BD14035),而法成講解則止于第56卷{1},這從另一方面又證明了智惠山有提前抄寫“論”文的習慣。據此,筆者認為智惠山在大中十年六月(856)抄寫此卷是完全合理的。
再者,此寫卷題記的用語符合常例。
哥本哈根圖書館藏MS12尾題“大中九年三月十五日智惠山隨學聽”,故宮博物院藏新86979尾題“大中十年六月十六日沙門僧智惠山隨聽學書記”,BD14037題記“沙門智惠山隨聽學記”,中國歷史博物館藏敦煌寫經第48號尾題“大中十年四月廿九日苾芻僧智惠山發心寫此論隨學聽”,甘肅定西縣博物館藏敦煌文獻第6號尾題“智慧山隨聽學記”,此五號題記與圣佳拍品《瑜伽師地論》的尾題“大中十年六月三日苾芻僧智惠山隨聽學記”用語無甚差別。且另外一位比丘張明照抄寫的題記也與此相仿,如俄藏敦煌文獻Ф70尾題“寅年閏正月廿二日龍興寺沙門明照隨聽寫”,Дх1610尾題“大中十一年九月七日比丘張明照隨聽寫記”,更可證明此卷的題記用語沒有問題。
探討了寫卷的來歷以及題記之后,我們最后來看此寫卷的內容。
內容真偽主要看書寫的風格以及常用字的寫法,為了方便讀者更加直觀地比對,筆者將此卷的字形與同是智惠山所抄且來歷相對比較可靠的S.6536、BD14034、BD14035的字形列表進行比對(附表)。
如附表所示,四號字形的寫法均趨于一致,如“功”字左半連筆,“能”字右側作“長”形,“于”字左側作“才”形,“所”“引”二字最后一筆作豎勾,“時”字左半多作“月”形,“切”字左半多作“十”形。通過比對字形及書寫風格,我們可以進一步確定此卷當是出于智惠山之手,其內容也應是真實的。
三 其他四卷有大中十年六月題記的
《瑜伽師地論》寫卷
山本舊藏“瑜伽師地論卷第卅四”“第卅七”、大谷舊藏“瑜伽師地論卷第卅九”均見著于《中國古代寫本識語集錄》[5]414,故宮博物院藏新86979見著于《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晉唐五代書法》,四號尾題分別為“大中十年六月六日沙門智惠山聽學書記”“大中十年六月廿一日苾芻僧智惠山”“大中十年六月十三日沙門智惠山書記”“大中十年六月十六日沙門僧智惠山隨聽學書記”。
四卷中,除了故宮博物院藏新86979已公開圖版且被鑒定外,其余三卷均未公布,其真實性也遭質疑。然而如前所說,智惠山往往提前抄寫“論”文,且提前時間比較久,常在半年之前甚至一年多之前就開始抄寫了。此四卷提前一年多開始抄寫,且抄寫時間前后相承,均在大中十年六月間,當為智惠山一并抄寫,以備后來聽講所用。同為智惠山抄寫的卷號尚有大谷舊藏“瑜伽師地論卷第五二”及羽517“瑜伽師地論卷第五三”,二者的抄寫時間分別為“大中十二年六月十一日”“大中十二年六月十三日”,由此可知智慧山不僅習慣提前很久抄經,還喜歡一次性連續抄寫多卷。故而筆者認為此未公布的三卷也是真實可靠的。
至于智惠山提前如此之久就開始抄寫“論”文的原因,據筆者分析,可能是因為在聽講僧人中地位低下。前文已說智惠山不屬于法成講解的核心成員,就算在外圍成員中,他也不是關鍵人物,所以他的地位相對是比較低的。他最重要的任務是抄寫“論”文原本,有時也被允許聽一下講解。也正是因為他的地位比較低,專事抄寫而無其他任務,所以才可以提前如此之久抄寫。
筆者還發現,智惠山在大中十年六月間的抄寫并非按照卷次先后順序進行的,如卷33、34為六月初三、初六,卷39、40為六月十三、十六,而卷37卻為六月二十一,這是出于何種原因呢?由于智惠山提前很久就開始抄寫了,時間充足,加之其地位低,抄寫具有隨意性,所以不拘于卷次的先后。筆者根據上述五卷尾題題寫的時間推測,智惠山三天左右抄寫一卷,抄寫卷33—40的順序當為33、34、35、39、40、36、37、38,卷35的抄寫時間當在六月初九前后,卷36的抄寫時間當在六月十九前后,卷38當在六月二十四前后。想來智惠山在六月初三、初六以及初九前后抄寫完卷33、34、35之后,看到卷36、37、38都是一萬字左右的大章,便跳過三卷直接抄寫只有八千字左右的卷39、40,抄完卷40之后,才回過頭來抄寫卷36、37、38。智惠山的抄寫先易后難,所以才有了現在我們所看到的抄寫次序。
結 語
敦煌藏經洞的發現吸引了無數覬覦中國文物的外國探險家和商人,而清政府的積貧積弱則直接導致了敦煌寫卷的大量外流。如今隨著中國國力的增強,已流散海外的敦煌寫卷出現了回流的現象,如2016年9月伍倫拍賣的濱田德海舊藏敦煌寫經,2018年6月榮寶齋拍賣的敦煌寫經以及同時中貿圣佳所拍賣的敦煌寫經,還有2019年6月嘉德拍賣的敦煌寫經。敦煌寫卷的回流印證了國家力量的強大,然而我們在自信的同時,更要關注這些寫卷的真偽,尤其是日本各公私機構散藏的敦煌寫卷的真偽。日本的敦煌學前輩藤枝晃曾直言“在日本還有數百件到幾件的大小不等的收藏品,但就其中我們所能見到的而言,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都是贗品”[6]。這樣的判斷也許言過其實,但是日本公私機構藏品有偽卷是不爭的事實。圍繞寫卷的真偽問題,日本的敦煌學大家如藤枝晃、池田溫、上山大峻、石冢晴通等都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并且在藤枝晃的影響下,大英圖書館于1997年舉辦了一場“二十世紀初葉的敦煌寫本偽卷”的學術會議,與會者皆是各國敦煌學的代表,從中可知敦煌寫卷辨偽的重要性。
就在2016年伍倫拍賣的36號敦煌寫經中,方廣锠就指出伍倫7號及13號都有局部作偽的嫌疑[7],因此考辨這些回流寫卷的真偽是非常有必要的。但在質疑的同時,不能矯枉過正,正如榮新江所說:“如果這些寫本是真的敦煌寫本的話,把它們誤當作偽本而剔除于研究范圍,又會極大地傷害敦煌學的正常研究,阻礙敦煌學的發展?!盵2]360
敦煌寫經在收藏拍賣市場的興盛,使得世界各地私人收藏的敦煌寫卷得以面世,許多只見著錄而不見原本的卷子終于進入了人們的視野,為研究提供了種種便利。我們在飽覽這些珍藏的同時,更需細加區分其真偽,以達到去偽存真的目的。
參考文獻:
[1]榮新江,余欣.敦煌寫本辨偽示例——以法成講《瑜伽師地論》學生筆記為中心[C]//辨偽與存真——敦煌學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95.
[2]榮新江.敦煌學十八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360-368.
[3]許承堯.疑庵詩[M].合肥:黃山書社,1990:84.
[4]山本悌二郎.澄懷堂書畫目錄[M].東京:求文堂書店,1932:6.
[5]池田溫.中國古代寫本識語集錄[M].東洋文化研究所叢刊第11輯.東京:大蔵出版株式會社,1990:414.
[6]藤枝晃,著.徐慶全.李樹清,譯.榮新江,校.敦煌寫本概述[J].敦煌研究.1996年(2):101.
[7]方廣锠.濱田德海搜藏敦煌遺書:序言[M].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6: 3;方廣锠.濱田德海搜藏敦煌遺書:條記目錄[M].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