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珂蓓
摘要:從母女關系的角度出發,本文通過對小說中“對抗”與“一致”兩種經典母女關系模式的闡釋,以及對主人公沙赫在母女二人的較量之中的角色進行定位,剖析身為女性的維多利亞與其母卡拉勇夫人的內心世界,分析沙赫與母女之間的互動關系如何共同導致沙赫的最終選擇及其悲劇的命運。
關鍵詞:俄狄甫斯情結;厄勒克特拉情結;沙赫悲劇
目前國內對該作品的解讀主要關注男性主人公自身的性格與命運悲劇,以及其與普魯士兵敗法蘭西的政治格局之間的對應關系,對三角戀的另外“兩端”——母親卡拉勇夫人和女兒維多利亞以及兩人之間的關系尚未有相關解讀,兩人之間為了同一名男性相互競爭、又因與身俱來的血緣親情相互羈絆的復雜關系賦予了小說濃厚的倫理色彩,其中精神分析的維度也同樣不容忽視。
一、對抗性:強勢的母親與自卑的女兒
在《沙赫·馮·烏特諾》中,母女間關系的三種模式:對抗性、一致性與保護性,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體現。其中,一種不以激烈的沖突作為表現形式的對抗性體現在面對沙赫時的三角關系之中,在此期間,隨著沙赫欲望對象的轉移,母女兩人的地位也在悄然發生著轉換。作為19世紀初沙龍女性的代表人物,維多利亞的母親馮·卡拉勇夫人,是一位美麗而又富有思想的寡居女性。在她定期舉辦的沙龍里,總是出沒著那個時期普魯士上層社會的一些重要人物,這些人之中就包括普魯士近衛軍軍官們及其當中最優秀的代表——外表帥氣而又不乏騎士風度的沙赫·馮·烏特諾,他時常對著美麗的夫人大獻殷勤,兩人之間的風流韻事也早就不是近衛軍軍官們之間的秘密。在母親的沙龍里,女兒維多利亞也不可避免地接觸到這群人物,并逐漸對沙赫生發出好感。沙赫仿佛也受到某種力量的驅使,逐步靠近維多利亞,兩人漸漸越走越近,并最終越軌而發生了關系。
維多利亞作為卡拉勇夫人唯一的女兒,夫人對維多利亞的愛是無需置疑的。不僅卡拉勇夫人自己多次表達過對維多利亞的愛,而且她們之間的關系也被認為是“絕對理想的母女之間的關系”。但實際上,表面的和平共處甚至絕對理想之下,潛藏著雖不足以破壞二者關系但也真實存在的沖突。外表遭到意外事件損毀的維多利亞始終生活在美麗而強勢的母親的陰影之下。在人物初次登場之中,母親正在沙龍中與來者就普魯士當下的政治形勢辯論著,作為一名服侍者形象出現的維多利亞在茶桌邊忙活著,直等到有人對波蘭發表看法的時候,才從茶桌邊抬起頭,一邊表達自己對波蘭的好感,一邊“躬身從陰影之中走到燈光之下”,此時“在燈光的明亮之中,人們清楚地認識到,她那曾經和母親一模一樣的倩影,如今卻因遭受天花的侵襲而失去了往昔的美貌”。這樣的比較是殘酷的,突出了母女二人在外表上的鮮明對立,也由此注定了她在家庭之中灰姑娘般的地位,而事實上維多利亞也多次展現出其受損的自我價值感。荷蘭精神分析學家伊基·弗洛伊德在分析母女關系之時提到,“在一個家庭中,‘漂亮一詞很有可能完全被母親所占據,她是唯一有權成為家庭中最有吸引力的首席女主角的人,也是唯一有權獲得父親尊敬的人。她是家里的第一夫人,女性化的頂峰,唯一擁有神秘魅力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女孩自然而然地就只能占有剩余給她的位置而成為家庭中的丑小鴨或灰姑娘。她失去自我價值感并且認為:母親是漂亮而有吸引力的,而她什么都沒有。
由于維多利亞對沙赫保有的特殊感情,父親—孩子—母親的健康三元關系并未建立,與此同時母親—女兒的二元結構受到沖擊,形成的是三人之間兩兩組合的二元關系,母女二人的關系自然會被置于一種敵對的情況。雖然維多利亞忙活于撮合母親與沙赫二人的婚事,但是她也不能不承認自己對沙赫的好感,潛意識里并沒有排斥與沙赫的結合,并因其自卑的心理以及沙赫身為母親情人的身份,產生了極為特殊而微妙的心理狀況。她不僅從不回避美的話題,而且主動發表自己的看法,甚至表現出對母親所代表的“美”的一種仇視。在滕伯爾霍夫之旅當中,得到與沙赫單獨相處的機會的維多利亞與沙赫展開了關于騎士團以及美的討論。維多利亞直言不諱地評價一位擁有“漂亮”的別名而對騎士團實施迫害的國王:“奇怪的是,所有素有美之別名的歷史人物我都不甚同情。
盡管存在著矛盾,維多利亞對母親的愛也是不可否認的。與母親的對抗關系和對以母親為代表的美的抵觸導致的負面情緒,對可能奪走母親的愛戀對象、對母親產生傷害并由此失去母親的恐慌,時常涌現于處于此情此景的女孩的內心。女孩對母親的攻擊性常常受到自己的壓抑,并將攻擊朝向自己而不是別人,在維多利亞身上這種壓抑的攻擊性表現為極為坦率的自我貶低和自我撻伐,這是對抗關系中處于劣勢地位的女兒既需要母親、又對取代母親抱有幻想的狀況之下產生的壓抑心理,自我攻擊成為仇視母親的一種表達。
如果將母親的情人視作父親的代替物,通過爭奪父愛母女之間形成了敵對關系。相同性別的父母是孩子的競爭對手,他們共同競爭異性別父母一方的愛。閹割焦慮使得女孩進入俄狄浦斯情結,而女孩身上的俄狄浦斯情結,在女孩和母親競爭父愛之中表現出來。伊基·弗洛伊德進一步指出,而后,她將看到自己處于不適當的地位,“因為她直接與給自己提供保護和安全感的愛戀客體形成對立,這樣厄勒克特拉情結產生了,這是真正的情結,因為她們擁有對母親的矛盾情緒。”厄勒克特拉這位源于古希臘神話的悲劇女性,因母親呂泰涅斯特拉有了新的情人而感到受到母親的忽視和拒絕,與此同時父親阿伽門農早在十年前就離開家,被所有親人拋棄的厄勒克特拉整日悲嘆和詛咒,并將報復所憎恨的母親視為一生唯一的目標。母女關系是悲劇的核心,而母女之間可能產生的問題都得以在情節中展現。厄勒克特拉情結的產生并不單純由于女兒對母親的敵視,反而是以對母親的依戀為基礎。
然而,對母親的關注并不會改變父親對女兒產生的強烈性吸引力,女兒也會在非常小的年齡就引誘男性。作為寡婦之女的維多利亞對成熟的男性沙赫展現出的崇拜之情和接近傾向,可以視作其尋求對缺乏的父愛的一種補償,這種情境之下,母親如果被女兒視為得到父愛的路上的一種阻隔,對抗心理會顯得尤為突出。在沙赫的轉向初露端倪的第四章中,母親的形象已經隨著一行人逐漸遠離鬧市、深入教堂所在的荒僻的鄉村地區而逐漸消失于語言層面;與此同時,馮塔納也借此暗示出母親的地位開始逐漸被女兒所取代。這里的對抗性因而表現在,在關系的建構之中,母女二人不能同時成立,一方的獲勝必然伴隨著另一方的挫敗或消失。沙赫將胳膊遞給其中某一方的動作,象征性地意味著對欲望對象的選擇。而當他們重新回歸到正常社會秩序之中時,沙赫又轉而將胳膊伸出讓母親挽住,維多利亞被置于下風,并被拋出父—母的二元關系。
雖然這一出讓維多利亞深受傷害,但并沒有扭轉母女二人地位即將顛倒并永無反轉之機的局勢。在第八章中發生關鍵轉折之前,維多利亞將憤怒情緒轉向自己的行為,實際上起到了順利引起聽眾沙赫的憐憫心與保護欲的作用。從維多利亞的大笑中,沙赫很快意識到其中中包含的放縱(?bermut)與苦楚(Bitterkeit)的意味。他譴責維多利亞對自己不公,向他那四處尋找著陰霾的悲觀主義者發誓,在她身上的一切,是童話!是奇跡!緊隨著維多利亞“沉默而甜蜜的發愣”,沙赫同維多利亞發生了關系(前提是母親的“不在場”)。從沙赫的角度來講,他利用了維多利亞自卑和不設防的心理,也利用了其對他的好感,而維多利亞則通過沙赫的認可獲得了對母親的挑戰的勝利。
二、一致性:男權統治的犧牲品
伊基·弗洛伊德強調在女性成長過程中并不是父親,而是母親起到關鍵作用。不僅女兒是從一種同性別的愛開始自己的人生(即從和母親的關系開始),而且,母親和女兒之間存在著強烈的相互卷入和性別相同,且沒有異性別的干擾,這種原始同性聯系會對女性的發展產生深刻影響。女孩認同母親的需要,再加上性別認同的相同,創造了相同的取向和同一的幻想;一個充滿期待的母親,可能會有自己的渴望、期待和未實現的理想都會被女兒滿足的想法。維多利亞傾心于母親的情人沙赫,并最終代替母親嫁給了沙赫的行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是對母親命運的延伸,也通過欲望對象的一致證明了女孩對母親的認同。
在以男性為主體的社會關系中,女性之間的關系可以理解為主體之外的他者與他者的關系,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母親,還是女兒,都是這個社會的他者。不可否認,卡拉勇夫人作為沙龍精英女性的代表,其思想和見解具有獨立性,其女維多利亞也在評價沙赫時保持著一定的客觀距離。但是,卡拉勇夫人仍然認識到,她身處一個需要滿足其條件、臣服于其規則的社會之中,女兒耽于自我犧牲的愉悅幻想之中并保持沉默的做法,犧牲了女兒也犧牲了自己的社會地位。名譽受損的未婚女性在男權統治社會中生活之艱辛,卡拉勇夫人是能夠認識到的。她基于社會現實之考慮采取合法化的方式對女兒實施的保護,實則可以看做面對男性至上的社會規則做出的妥協與屈服。
維多利亞的獨立意識同樣具有局限性。在寫給友人里薩特的第一封書信最后,維多利亞借助中國的“三寸金蓮”這一意象表達了自己將在婚姻中采取的態度。“三寸金蓮”極大地限制了女人的出行、行動,從而將女性束縛在閨房之中,與外部社會隔絕開來,進而弱化女性的社會功能。對于這樣一種男權統治的代表產物,維多利亞表達了明確的拒絕;她本人反過來,寧愿把腳伸進舒適的“拖鞋”,但卻絕對不會去“主導”和“揮舞”它。在這里,維多利亞用雙關語透露出自己將在婚姻中采取的態度。而事實上,與“三寸金蓮”類似,穿著“拖鞋”的女性同樣是行動不便,或者從根本上就不具備積極行動的意識的;是適宜于居家的,以家庭事務為中心的傳統女性形象。處于母親的保護之下的維多利亞本人的確并沒有獨立的能力和可能性,首先就因為她無法扮演生產者的角色,在社會上不是一個獨立完整的人,使得她只能被需要。在信件末尾維多利亞把自己稱呼為“只愿得到屬于自己的合法部分的幸福的維多利亞”,實際上她也正是這么做的,在整個沙赫的越軌事件中,作為界限對面那一方,靜靜等候越軌行為的發生,又在事件發生之后保持沉默的態度,在母親強勢的干預之下與沙赫成婚。
母女二人的命運是如此相似,都是被男性主角追逐的對象,都選擇一位身世顯赫的貴族男性作為伴侶,并在對方過世之后成為了冠以夫姓的單身母親。維多利亞雖然戰勝母親贏得沙赫·馮·烏特諾夫人的名分,但最終還是淪為沙赫榮譽至上觀念下的犧牲品。而母親寡婦的身份,在輿論看來也正是“對完整性和婚姻保有過高設想”的沙赫遲遲不肯表態的原因所在,因此她不得不與沙赫一直保持著得不到認可的曖昧關系,最后面對被徹底拋棄的命運。母女二人的精神世界也是一致的:保有有限的獨立思考能力之下,以女性的他者身份共同向男性至上的社會屈服和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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