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強
摘要:江戶中后期,作為市井通俗文學的滑稽本誕生,式亭三馬正是滑稽本的代表作家,其作品《浮世澡堂》與《浮世理發館》在當時就頗負盛名。滑稽本是典型的對話體小說,由于小說的空間設定是單一固定的,小說的敘事動力就轉向了時間,不過其時間又是以場所作為標記,實現了時間與空間的融合,這正是巴赫金所說的“時空間”。此外,登場人物以“世間話”的方式詮釋了語言的游戲性與滑稽味。
關鍵詞:式亭三馬;滑稽本;文體空間;時空間;世間話
從日本這邊披露的周作人與松之茂夫的通信可以得知,早在1955年,周作人就開始著手翻譯《浮世澡堂》。[1]同年11月初交付人民文學出版社,并于1958年出版。翻譯完《浮世澡堂》后,周作人又開始了《浮世理發館》的翻譯。不過《浮世理發館》是在周作人死后的1989年重印《浮世澡堂》時被收錄而得以出版。這兩部小說是三馬滑稽本的代表作,盡管被翻譯成中文,卻沒有引起國內研究者的注意。周作人在譯序中將滑稽本稱之為“平民的文學”,與其在五四運動時提出了“人的文學”是一脈相承的。本文從兩個方面出發,借助巴赫金的語言空間理論,探討三馬滑稽本中的文體空間性,一是《浮世澡堂》中的時空間;二是滑稽本中世間話的寫作方法所構筑的對話體小說。
一、《浮世澡堂》與時空間
文化六年(1809),《浮世澡堂》的前編發表,到文化十年,第四編發表,自此《浮世澡堂》完結。在《浮世澡堂》的前編,分別以“早晨的光景”“中午的光景”“午后的光景”作為小標題,在每一標題下,以時間作為澡堂故事的發展線索。到了第二編,只有“早晨至午前的光景”這一個標題,也就是說第二編整個女湯的故事都以這一時間段作為故事進行的背景。第三編沒有任何小標題,不過以“女湯的遺漏”作為副標題,此編的開頭便引用《枕草子》中的對春天的描寫一段,春天作為一個大的時間概念成為這一編的寫作背景。而第四編的小標題為“秋天的光景”,沒有具體的時間背景,與第三編一樣季節代替了原先的早中晚的時間概念。可以說,《浮世澡堂》的敘事動力是時間,不過這個時間不僅僅是敘事中事件的時間,而且構成了整個敘事的框架,時間便成了敘事空間的一種形式。巴赫金將其稱之為“時空間”。在《小說中的時間與空間的諸形式》一書中,巴赫金詳細論述了時空間的問題:“文學中所謂的時空間,是時間特征與空間特征的被賦予的意義在具體的全體中的融合。其中,時間被凝縮,被藝術化與可視化,空間也被集約化,二者都被卷入話語流與歷史的展開中。時間的特征在空間中得到自明,空間又由于時間被賦予意義以及被測量。文學中的時空間便是時間與空間這兩個系列的交叉,也是這兩個系列的特征的融合。”[2]
巴赫金認為,文學中的時間關系與空間關系在本質上是相互關聯的,這種本質的東西可以稱之為“時空間”。在巴赫金看來,文學中的時間與空間是緊密相連不可分割的。從文學的形式來看,時間與空間通常處于一種融合的狀態。在《浮世澡堂》的前編,三馬描寫了澡堂從早晨到午后的情景,在這個時間場里,登場人物的言談舉止被一一呈現。在此,以“澡堂”為標志的物理空間是一個靜的場所,而時間卻是一個動的存在。正是由于時間的流動,才在靜止的澡堂的狹小空間里展現了老人小孩、男人女人、有錢人窮鬼、江戶人上方人、健康人殘疾人以及酒鬼等各色人物的閑聊打鬧、嬉笑怒罵。
《浮世澡堂》的時空間并非一成不變。前兩編的時空間為一日之內,到了后兩編變成了一年之內,也就說《浮世澡堂》的時空間擴大了。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浮世澡堂》并非一氣呵成,而是歷經五年之久且是斷續發表。周作人的譯本《浮世澡堂》其實只翻譯了前兩編,在譯后記中,說明了理由:“三馬最初寫的是前編兩卷,這表明他原意只想來寫兩編就完了,但是因為前編生意不壞,所以接下去寫了二編……這回翻譯最初也曾想把四編全部譯出,因為譯注工作繁重,分量太多了,恐怕讀者要感覺單調,也不大好……”[3]
對比前兩編與后兩編可以發現,時空間擴大后的澡堂中的登場人物的言談內容更加廣泛。比如第三編女湯之卷中,婦女之間談論了女子兒時教育問題以及江戶時代的國學。而第四編男湯之卷里又大談江戶時期的凈琉璃與狂歌等通俗藝術,此外還涉及了雅文學的江戶漢詩。在藝術效果方面,后兩編中的登場人物動輒長篇大論,漸趨說理,滑稽味不如前兩編。也即是說《浮世澡堂》的前半部總能通過具體的事件,或說笑或打鬧,登場人物的丑態與言語的幽默是顯而易見的。不過后半部里的時空間變為一年之中后,對于季節的傷感,也就是文學與時令之間較為籠統的情感被大量呈現。如第三編開頭便引《枕草子》的“春,曙為最”,因為寫的是早春女湯的情形,女人的談話多與剛剛過去的新年有關,于是有關新年的家長里短,開支用度的事變成了澡堂里的話題。如果說以一日之內為時空間的澡堂眾人只關注個人小事、私事、趣事以及糗事的話,以一年之內為時空間的澡堂眾人開始關注子女教育、江戶國學、漢詩這樣宏大的話題,也關注金錢問題以及通俗口演藝術這樣日常的東西。可以說《浮世澡堂》中的時間是與“澡堂”這樣一個空間相融合的,巴赫金提出的“時空間”的概念正是基于時間與空間的融合特性。
二、對話體的言語空間與“世間話”的方法
三馬的滑稽本中的《浮世澡堂》與《浮世理發館》皆是對話體小說。而對話體小說的展開方式就是“世間話”,也就是閑聊。日語中的“世間話”一詞,實際上是兩個詞的組合,即是“世間”與“話”,所謂世間話就是街談巷語或散布人群中的流言。一般來說,日語中的世間就是社會的意思,不過柳田國男認為世間話中的世間一詞,應當理解為共同居住的地方與他鄉的統稱。[4]從閱讀接受者的角度來看,昔話與傳說的語境是歷史性的,存在著時間上的距離感,而世間話的素材往往是鮮活的,通俗的《浮世澡堂》每一編中涉及具體人名的都超過五十人,每編的登場人物大多是不同的,此外還有很多不知姓名的甲乙丙丁之類。在每編的每一節中都會有一個具體的話題,然后圍繞這個具體的話題,眾人七嘴八舌展開對話。還有一個特點是,凡是與話題中的事件不相干者都以甲乙丙丁代替,也說明這些人是看客。不過越是與自己不相關的事越是想要插上一嘴,發表“高見”。三馬的滑稽本創作是屬于現實主義的,是寫生式的對江戶町人日常生活的再現。稻田氏以為,世間話的題材選擇一般是同時代的帶有新奇意味的東西,而且其目的在于給聽者帶來歡笑。[5]江戶中后期俗文學異常發達,出現了專門的口演藝術,如落語、咄本等,作為一種職業甚至出現了世間師,即是閑聊技師,這類人通常還兼有產婆、賣藥師、魚販、行腳商、泥瓦匠、石匠、旅僧等身份。
從世間話的形式來看,以對話構成,并且對話者一般超過三人,對話的內容也就十分豐富。不過對比涉事者與看客的發言可以看出,看客們總是抱著一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心態,甚至兩個或幾個看客之間還會出現言語沖突。看客們的行為并非為了解決別人的問題,無非是為了取樂,就連無謂的爭執中也滿含樂趣。其實從整個故事發展的情節與邏輯來看,看客的言談處于一種逸出的狀態。巴赫金在《小說中言語的多樣性》中提出了“他者言語”這一概念,他認為,他者言語是為了被成為故事,為了滑稽的被模仿……這類言語有時處于高密度的語群中,有時又處于散在的狀態。需要加以強調的是,巴赫金將游離于作者言語的他者言語認定為是作品的語言、言語以及視野等諸境界中的多樣的游戲,也是幽默文體的本質要素之一。[6]他者言語有多層含義,針對作者言語是第一層含義,針對小說中人物的地位主次是第二層含義,針對讀者而言小說中的一切言語都是他者言語這是第三層。三馬的滑稽本中的世間話的滑稽效果,要從兩個方面來說。第一,在世間話的對話過程中,看客們作為他者的發言本身懷著看熱鬧的心態而具有滑稽味。第二,滑稽本的讀者在閱讀三馬的世間話的過程中,由于置身這場爭吵之外,各種對話所形成的言語游戲使讀者獲得了滑稽味。
此外,巴赫金在《小說中的話者》一文中認為,小說言語的多樣性與復數話者人物像的被具體化有關,可以說小說中的人物本質上是說話的人,而對小說來說,能夠產生小說自身的獨特的意識形態的言語的復數的話者是必要的。而正是這些復數的話者構成了世間話的言語空間,也構成了滑稽本對話體的言語空間。
滑稽本是江戶中后期的一種文學樣式,與滑稽本同時盛行的還有黃表紙、合卷、灑落本、讀本、人情本等通俗小說。這類文學作品與同屬于庶民文學的川柳、落語以及咄本的不同在于其敘事性,在敘事中更是顯現了高潮的語言技術。二葉亭四迷在《言文一致的由來》《寫生文中的工夫》與《我半生的懺悔》等隨筆中明確指出了三馬《浮世澡堂》這類滑稽本中的庶民語言對他作品的影響。[7]而二葉亭的《浮云》又是開啟了整個日本近代文學,成為明治文學“言文一致”運動的標桿。可以說三馬的滑稽本與日本近代文學言文一致運動之間,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
參考文獻:
[1]小川利康.周作人·松枝茂夫往來書簡(戦後篇)[J].文化論集,2008 (9):201.
[2]ミハイル·バフチン,北岡誠司訳.小説における時間と時空間の諸形式[M].東京:水聲社,2001:144.
[3]周作人.周作人譯文全集·第七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207.
[4]柳田國男.柳田國男全集·第九巻[M].東京:筑摩書房,1990:526.
[5]稲田浩二.昔話·伝説·世間話[J].國文學解釈と鑑賞,1975 (12):49.
[6]ミハイル·バフチン,伊東一郎訳.小説の言葉[M].東京:新時代社,1979:92.
[7]二葉亭四迷.二葉亭四迷全集·第九巻[M].東京:巖波書店,1954: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