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使
21天的藏北旅行。
行程過半時,東風大卡司機突然對我說:“哎,你們得給小費了。”
小費?20世紀90年代中期,“旅行”對于絕大多數中國人來說還是稀罕物,更別提什么“小費”,那不純粹是外國才有的玩意兒嗎?
我脫口而出的反問里帶著極大的驚奇,對“國情”心知肚明的大卡司機立馬改了口:“中國人就算了,但外國人必須給。”
外國人?我樂了:“你沒見那個日本人這兩天已經開始賣自己的東西了嗎?”司機不吭聲了。他當然知道,前天好不容易經過一處有人煙的地方,日本人抓緊時間向牧民兜售他的軍用棉大衣——那是出發前在拉薩買來御寒的,一路上風餐露宿,沒有睡袋的他,全靠棉大衣抵擋夜里零下十幾度的低溫。看他賣完軍大衣又賣水桶,大卡司機還樂不可支地取笑他。話說到這兒,他無奈地又讓了一步:“那……那美國人得給,他是教授,他有錢。”
我們這個團隊一共七人,兩個老外,一個是來自美國田納西州納什維爾的音樂教授,另一位就是沿途賣家當的這個日本人,他是東北一所大學的留學生。其他五位中國人——嚴格說,是華人——因為除了三位分別來自北京、西安和深圳的內地人外,還有兩個來自香港的男孩。那時還是1996年,香港尚未回歸,從身份上說,他們還屬于英國的海外居民,也因為這個緣故,他們在內地旅行,無論住宿還是門票,都按外賓對待。這兩個男孩,顯然是往來大陸的老手,每次住宿時,竟然能掏出不知真假的內地身份證,這令囊中羞澀的日本留學生好生羨慕。不過,日本留學生雖然沒有身份證,倒也能用蹩腳的漢語,時不時地冒充一下“中國人”,蒙混過關——藏民也壓根聽不出漢人與外國人口音的不同。
說起來,我們這個所謂的“團隊”,其實是一支“雜牌軍”。七個人來自三國一地六城,來拉薩之前,素不相識。記得抵達拉薩的第一周,我每天穿行于亞(Yak,牦牛)、八朗學和吉日——拉薩最有名的三大背包客客棧,忙的只有一件事:看留言板。各家的留言板,或支在客棧大門口,或立在客棧的庭院里。每一塊留言板都是一處熱鬧的江湖,上面有各路好漢的留言,或報上名號(姓氏,也可能是虛擬),或報上家門(來自哪個國家),然后亮出趕路計劃:目的地,天數、費用等等,招兵買馬,尋找同路人。若在留言板上找不到合意的路線,便自己另豎旗幟、另立山頭了。我們就是這樣拼湊出來的一支“多國部隊”。
話說經過一番討論,大卡司機最終鎖定了討要小費的對象:有錢的美國教授。可是,怎么開口呢?我犯了難。按理說,這事與我無關,要錢自己要去,但尷尬的是,我此行竟然擔著“導游”的名號。
事情起因于包車。旅行社提出,團隊里凡有外國人,按規定必須配備導游,而且整個旅行期間,外國人的護照都必須由導游保管。這次北上阿里的路線,基本沿國境線蜿蜒而行,路上要經過眾多邊防檢查站,沒有導游帶隊,這支隊伍壓根兒過不去。怎么辦?大家面面相覷。加一個導游,不僅憑空多出一筆數額不小的費用——大家都是出來窮游的,誰的錢包都不富足,當然不愿多掏錢——更要命的是,湊齊的七個人,是按照豐田巡洋艦五人、東風大卡駕駛室兩人,一個蘿卜一個坑地計算出來的,現在突然冒出一個導游,又能把誰踢下去?
旅行社也梗住了。一看便知,這支隊伍都是些散兵游勇,無中心,無權威。每個人跨越千山萬水來到拉薩,在這節骨眼上,沒人肯退讓,也沒人可以談判。最后,旅行社妥協了,說:“那就從你們中間推舉一人做導游吧!”大伙一合計,刨去四個境外的,剩下的三個內地人中,我年齡最大,不由分說,這頭銜就落在了我身上。從此,不多拿一分錢(義務服務),不少交一分錢(旅費),我卻擔了一路的責任。這個“秘密”司機并不知曉,為此,他與我這個不諳行規、不懂向司機示好的“導游”較了一路的勁。現在,向客人要小費,你導游不去說,誰去說?
我躊躇著,不知如何開口。一路上,香港男孩和日本留學生靠著漢語和亞洲人長相,不時蹭內地人的待遇,惟有美國教授,深目高鼻,無法偽裝,每次都被區別收費。教授很是郁悶,好幾次都比劃著要把自己的大鼻子削平。一次,在一個小旅店交完住宿費后,服務員發給每人一瓶開水,輪到美國教授時,他說:“不,兩瓶!”小姑娘解釋說:“一人只有一瓶。”教授賭氣說:“不,我付了雙倍的錢,所以應該給我雙倍的熱水。”眼下,他又落了單,成了團隊里唯一被司機盯上討要小費的人。哎,可憐的美國大叔!
躊躇中,兩天過去了。
見美國人沒有動靜,東風大卡開始出狀況。
此時,我們已經走過岡仁波齊、瑪旁雍錯、札達的土林和古格遺址,準備從阿里地區折返。不愿走回頭路的香港男孩和深圳女孩,從阿里繼續北上,翻越冰大阪去往新疆和田。他們走后,充當給養車的東風大卡就剩下司機一人。于是,“單身”的東風車開始頻繁地掉隊、失蹤。
那段行程正走在最為原始蒼涼的藏北高原。一連數日,顛簸在沒有路,只有無數縱橫交織、雜亂迷眼的車轍的無人區,不見一輛車,不見一個人,舉目四望,天地一片蒼茫寂寥。我們不敢貿然前行,一則,吃喝拉撒睡一應物品都在東風車上裝著,包括車子的汽油補給;二則,在藏地的人都知道,無人區旅行,最忌單車上路。涉水過河,爬溝過崖,一旦遇險,若無兩車相互照應,是件非常危險的事。
有什么辦法呢?等吧!
左等,不來;右等,還是不來,只好掉頭去找。也不知開了多久,才見那東風車停在一處坡地上,司機正悠閑地坐在車頭。見我們來了,他馬上翻身拉開車前罩,開始左捅捅右捅捅地搗鼓起來,真好像哪里出了問題似的。
我意識到,不開口跟美國教授要錢是不行了,照這樣磨下去,我們都得晾在這被極度焦渴炙烤的高原上,曬成魚干。
聽說司機要“tip”,教授沉吟了一下,追問一句:“真的嗎?”當然,是真的。教授說:“好的,我知道了。”我如釋重負,轉身找到大卡司機,說:“我已經給美國人說了,讓他給你們小費。”
司機臉上綻出一個開心的笑容。
次日,司機帶著好心情上路,再沒有掉隊。
可是,一天過去了,沒動靜;兩天過去了,還是沒動靜。司機不淡定了。第三天,隊伍來到一個三叉路口。西北方向,是我們的來路;向東,去往日喀則;往南走,則通向中尼邊境的樟木口岸,美國教授將在此過境,前往加德滿都。
當晚,大卡司機把我叫到一邊,陰沉著臉說:“明天樟木口岸我不去了。你們只剩下三個人,再有兩天就回拉薩,行李和剩下的給養也不多了,豐田車完全夠用,我去也沒什么必要。”我明白,他還在為小費的事鬧心。我心想,不去也好,小費沒要到,就少跑點兒路,早點兒回家。
第二天一早,我們把剩下的礦泉水、方便面、壓縮餅干、噴燈和背囊等一一轉移到豐田車上。東風司機落寞地坐在駕駛室里。我走上前對他說:“謝謝你,謝謝你一路的辛苦。回去路上注意安全,希望有機會再……”不料話音未落,只見他一仰脖子,扯著已經嘶啞的嗓子,長嘯一聲:“錢——啊——錢!”接著,猛踩一腳油門,東風大卡“轟”地一聲躥了出去,揚起一陣飛舞的塵土,瞬間就把我罩在了灰霧中。我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好一陣子沒回過神來,耳畔一直響著“錢——啊——錢”的余音……
抵達樟木海關,已是黃昏時刻。美國教授急著趕路(被耽誤了行程),決定當即過境。教授與我們一一擁抱告別,最后,緊緊握住豐田司機的手:“一路行車艱難,你的辛苦我都看見了。謝謝你周到安全的服務。這是給你的小費。”說著,他從錢包里數出四張百元大鈔,遞到小車司機手里。本已死心,又一路疲憊不堪、面無表情的司機,頓時被這四張大鈔弄得有點凌亂,磕磕巴巴地說了一串話,窘迫地表達著他的感謝與祝福。
小車司機心情大好。第二天上路,我在昏昏沉沉中(因四季豆中毒,嘔吐狂瀉了一晚),聽見他語調豐富地說著各種葷笑話,一個接一個。一路顛簸下,這輛在惡劣路況下行駛了幾千公里,車大燈全壞的陸地巡洋艦,日夜兼程地回到了拉薩。
一進拉薩,團隊最后三人相互告別,作鳥獸散。
我拖著已經虛脫的身體回到吉日旅館。北上阿里前,曾經在這里住了五六天。那段時間,馬路對面一家夫妻檔的川菜館成了我的“定點飯店”。時隔二十多天,再次在這家只有幾平米店面的小飯館出現時,開店的夫妻嚇了一跳:“怎么瘦成這個樣子?”其實,我不僅瘦得脫了形,臉也被高原紫外線灸烤成了深銅色——回到西安,先生第一眼見到我時,只說了四個字:“慘不忍睹”。
知道我的情況后,夫妻倆二話不說,立刻淘米架鍋,為我熬粥。粥,其實并不在他們的生意范圍內。接下來的幾天,不管多么忙碌,他們堅持每天為我熬粥。異鄉孤旅,親人般的關愛與照看,給了我從身到心的極大滋養。
在我體力一點一點的恢復中,雪頓節到來了。
我按捺不住地走出門去,直奔拉薩西郊的哲蚌寺。黎明時分的后山已是人山人海,擠滿了前來朝拜和觀看盛大“展佛”(又叫“曬大佛”)儀式的人們。在洶涌如潮的人群中,我竟然瞥見了大卡司機!我興奮地朝他揮舞著雙手擠了過去。他也看見了我,高興地問:“回來了?”聊了幾句分手的情形后,我忍不住告訴他:“知道嗎,老美給小費了!在樟木過境前,給了小車司機四百塊呢!”我埋怨他:“瞧你,沒耐性,沒堅持到最后吧!人家老美不是摳門,是不到給的時候呢!”大卡司機剛剛還晴朗的臉頓時暗了下來,大手一揮,悻悻然道:“不說了,算我倒霉!”
其實,我也是事后諸葛亮。那會兒,我并沒有意識到在小費給付的時間細節上,存在著這樣的文化差異。一般而言,無論何事,中國人習慣于事先釋放善意或心意(如小費),以確保在隨后的服務或合作中順利歡暢;但在西方文化中,感謝或獎勵往往是在全部的工作或服務結束后,才會按照你的服務態度和水準給予。美國教授,正是按照他們的習俗行事。
看來,小費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