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漢字

孟美兮

淮南子載：“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伯益作井，而龍登玄云，神棲昆侖，能愈多而德愈薄矣。故周鼎著倕，使銜其指，以明大巧之不可為也。”

后人解曰：“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靈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

誠然，文字產生以前，上古時的人們極其虔敬地信奉自然鬼神，天旱則祈雨，荒饉則求神，而文明可以祛魅，文字的誕生預示著鬼神必將被遺忘，也預示著文明的演進。此后千百年來，活生生的文字引領著活生生的歷史，錄下鮮活的記憶。

歸安葛郯有偈：便棹船，炊火荻花中，鱸魚熟。只消片語，意境便出。老仙人曳著舊木漿，搖皺一江春水，水光，霞影，竹葉瘦;炊火，光亮，荻花搖。漢字的魅力恰在于，它給予我們一雙別樣的眼睛，時而看大千世界仿佛洞若觀火，時而卻故作朦朧美態。而那船中老翁，水霧氤氳里，看不清蒼茫眉眼，只看到遠山瀲滟，以靄為紗，黃昏正好。來者讀詞，讀不透這寥寥數字里的情致。獨倚船頭，幾可喜，幾可悲，水是什么滋味，魚是什么滋味，晨昏又是什么滋味，后人不知，然而漢字賦予詩詞恰如其分的模糊，又賦予我們鉆尋蛛絲馬跡的天然權利。我說水是苦的，冷的苦，怕的苦，難眠的苦，孤獨的苦，可魚是鮮的，生命的鮮活，生活的鮮姿，幾度沉浮里索了船，炊上火，笑畫外的狗茍蠅營，得過且過罷，尚有鮮魚他一人嘗，未嘗不是明哲的智慧，簡單的快樂。把玩三兩字，也哭也笑，似乎冥冥中一根絲線，引著我踏入荻花叢里去，驚了釣叟，跑了鱸魚，只火花還竄在江影里，原來我倆之間早已橫亙千年，而一行漢字，引得來者追思，引得人夢回千年，也想品一品千年的魚。

偶聞一名曰“向小園”，樸素無奇，然林逋歌曰：“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頓生風采。又聞一人姓謝而名圖南，未留心，然昨日讀莊生《逍遙游》，始知其壯闊，其曰：“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心生廣闊之意，于是知其志甚遠也。中國人的名字，總有一股情致藏在里面，咬著一字一字，或旖旎或秀朗，眼中浮出那人的眉眼，字與字之間，千絲萬縷。喚其人，他一回首，好像名上的霧氣都被撥開了，一字一字獨有特色，而來人正大光明，顧盼生輝。

古人講究雅致，這在顏色命名中也可見一斑。趙孟頫有詩云：“露涼催蟋蟀，月白澹芙蓉。”月白，實為青白色，乍聽之，宛若中夜偶起，皓月當空，亮銀流轉，淡淡的青色在天幕抹開。再說月白，似乎也染上了微漾的心境。又譬如說白居易的“半江瑟瑟”，微霞撒在清江，半是青，半是紅，像早春的嫩草伴著嬌花，像半熟的果，曬紅的葉，像姑娘的黛青眉和紅胭脂，風情楚楚，自成嬌羞。或是相思灰，淺藕荷，天青釉，遠山黛，或是竹青，艾綠，赭紅。每一種色彩都藏著一軸畫，一卷夢，一個故事。我想，漢字的高妙即在于其凝萬物于撇捺，濃縮歷史的綿長與生命的浩瀚于字句。這人揮毫豪情萬丈，筆落驚風雨，那人埋首幾案，字字泣血，慟如哀歌。來者讀之，只覺滿口余香，唇齒生津。人或渺小，字卻皓若星月，萬古長存。它長載這生生不息的民族，苦述這千年史歌，哀鳴這諸種情思。

太史公書載：“黃帝之史，沮誦倉頡，眺彼鳥跡，始作書契。”漢字生乎鳥跡之類，必也將歸乎土地，冒出新芽，抽出新枝，長盛而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