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字如面

呂芳菲

“寫得不錯， 不過還欠著那么一點兒。 ”

她腦海里反復念著這一句話，心底生出一點不服，一點浮躁與一點疑惑。 她的歐體若稱第二，哪個人敢稱第一？ 就是他也不行。 可偏偏這一位卻道還欠著那么一點兒，倒底是哪一點？ 她想不出。

她慢慢地磨著墨，墨石于玲瓏的硯里順著同一方向回轉， 回轉。墨石與硯臺摩擦的聲音由于水的存在而溫潤了許多，仿佛戰馬于沙場輕輕蹭著前蹄的聲響， 不輕不重，穩定著頻率，好像可以恒久的磨下去，永不停息。 人的心也跟著沉下去，沉下去，沉到歲月長河里去，再不關己。 她輕輕地呼出一口氣，終于是棄了心里的雜念，靜若止水。 這種心態，才配拿起那支毫筆。

她能在如此年紀成就巔峰，雖是有她父親的原因，但她的確天賦異稟，再加之管教嚴厲，自臨字以來，專攻歐體，有所成就，也不足為奇。

將筆鋒到筆肚都吸飽了墨，筆尖在硯上舔了又舔，待每一根毫都順歸后，筆才離硯的瞬間，就落下了紙面，如舟靠岸，如鹿歸林，仿佛紙才是筆的歸宿。 中鋒運筆，橫是方正規矩，豎為伸展延長，字既意態飽滿， 又于平正中藏著險絕，每一筆都藏起所有鋒芒。 結構疏俊朗逸到了極點，可偏偏少了哪一筆都會叫這仿若盈然而立的塔轟然倒塌，這就是歐體的險絕。 她執筆如提千斤，運筆穩重行遠；收筆若拾鴻毛，回鋒氣力縱橫。 腕間的提壓折轉，落就紙上，仿佛某些跨越千年的東西找到了歸屬，一形一韻絲絲合扣，黑白之間，筆畫骨子里，全是歐陽詢。 不知何時熏香已經點上，身著旗袍的女子身影佇立于案旁，揮筆寫就一場書法盛篇。

許久，她長出一口氣，投筆入瓷缸，看著墨絲絲縷縷散開，散成一缸青玄，又輕輕將筆提出，置回筆架上，再回頭看剛剛寫就的九宮格，未有什么疏漏，才招呼一位后生過來，叫他拿去給她父親，自己卻走出房門，驅車向那個人家里駛去。

推開一扇玻璃門，她進門便問“你那天說欠點什么， 到底是什么？ ”他放下手中的墨，對她不打招呼就進門感到毫不意外， 也不繞彎，直接道：“少了你自己。 ”看她愣住，他笑了笑，取一支筆，隨意沾了兩筆墨，轉向紙上，落筆一頓，轉而勢如破竹地運筆，眨眼間，風骨崢崢得仿佛要破紙而立般的瘦金體呈于紙上，清瘦又傲岸。 她仔細端詳，瘦金于書法是個異數，獨特之處就在鋒芒畢露的凜然，可眼前的這兩個字，仿佛在凜然張狂的鐵血里， 泡了一把瀟瀟而立的君子骨，骨子里透著浩然正氣。 她盯著那字，就好像看見了他，年輕有成，每每評價他人，都是一針見血，不留情面， 偏偏他又從未出過差錯，不像別的人只會口是心非地吹捧，他的評價，其實最為中肯。

“自己……”她明白他的意思，可她的理想一直是將歐體再世，將傳統中血脈純粹的正楷傳承下去，若是有了自己，那以后臨了她帖的人，臨的，可還是正統的歐體？

他見她沉吟半響， 放下筆道：“所謂書法傳承，并非全仿先人。 若全仿先人， 那大可只把帖傳下去，書法最高追求是人品字品合一，就像顏體無論人格還是字體，他都以氣概恢宏雄偉著稱， 這于盛唐，是必然的橫空出世，時代在變，書法傳承也該有新的變化了。 ”他悠悠地說，卻在她心里掀起驚濤，她匆匆道了別，回到家里，對著書案發了整整一天呆，思緒翻涌。

當她平心靜氣再次提筆，筆墨蜿蜒，融進了一位女子應有的萬般柔情，章法依舊是歐體，可唯獨這一次，她覺得見字如面……

【點 評】

何謂“傳承？”說法歷來不一，本文所說的，“要有自己，要有新變化”的觀點很有深度。 在文章中，對“她”書寫的場景刻畫的很生動，敘事的展開很充分，是一篇難得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