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 550000)
在《紅樓夢》這部大悲劇中,從開始到結局,總體上始終籠罩在悲傷的霧靄之中。在洋洋一百二十回中,很難有幾回不帶一點兒傷感的意蘊。而第五十回“蘆雪廣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則是少有的雅而不傷的一回。紅樓女兒生活在自己營造的詩的世界里,她們經常或單獨地、或結社吟詩填詞,形成最大作詩規模的,則是此次聯詩。這些都表現出這回的特殊性,而這特殊性的突出主要目的就在于彰顯其表現出來的紅樓女兒們蓬勃的生命力。
“蘆雪廣爭聯即景詩”,僅從回目中一個“爭”就可以看到勃勃的生機、生命的悅動,這些年輕的女孩兒散發著健康迷人的光彩。再沒有哪一次的詩作得如這次一般沒有“憂傷氣”。
蘆雪廣聯詩的特殊性表現在三個方面:
首先,表現在詩歌創作方式上。在整個《紅樓夢》中由多人合作完成的聯詩一共只有兩次,而此次又與凹晶館《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大有不同。最顯著的是聯詩的人數,凹晶館聯詩前面部分只有黛玉和湘云,她們你一句我一句不緊不慢徐徐聯來,竟和平時作詩一樣推敲玩味,到后面部分甚至只有妙玉一人續詩作結。如果說凹晶館的聯詩還主要是兩個人的淺斟慢酌的話,那么蘆雪廣聯詩則可謂一群人的狂歡了。眾姑娘你爭我搶地不放過任何機會聯句,這才算是充分發揮了聯詩的競爭性特點。
其次,表現在聯詩的時間上。從大背景來說,雖然小說一開始就透露出賈府的衰敗征兆,但此次聯詩之際尚在落日余暉之中,富貴之家的氣象猶在。從具體的情景來說,此時的大觀園則是一派熱鬧的景象:湘云入住大觀園,寶琴、李紋、李綺、岫煙從金陵遠道而來,加上原本住在大觀園的姐妹和寶玉,還有鳳姐,共有十三個正當青春的佳人;另外,有前一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熱鬧而又別致的場面為聯詩的氛圍作了極為充分的鋪墊,這是海棠詩社其他任何一次結社也沒有的隆重鋪排。
第三,表現在內容的情感上,這很大一部分是由上述兩個特征決定的。《紅樓夢》中各女兒的詩詞作品常帶有一些悲戚在字里行間,尤其是黛玉獨自一人時所作的詩。由于她身世的凄苦以及個人天生的敏感,每每在悲傷的心緒難平時生出詩興,而作完詩后又更添幾分悲傷,比如《葬花吟》《桃花行》等詩。其他如探春等也在詩中感慨或預示身世命運悲劇,比如《南柯子》柳絮詞等。這些關乎已然、將然的不幸遭際的詩,細細讀來總是讓人揪心。而在蘆雪廣這首即景聯詩中,雖然是以所處雪景為題,詩中卻不見冬天的衰煞氣象,反倒是“欲志今朝樂,憑詩祝堯舜”的樂景。
集以上所有特點于一身的蘆雪廣聯詩特殊如此,其在小說中的重要下也就不言而喻了。曹公不惜花大力氣精心設計的這場詩歌盛宴,其實也正是紅樓女兒們詩意青春、詩化生命的盛宴、高潮。
這群正值青春的可愛的詩人們在聯詩中不遺余力地展現自我的才華、釋放自己的激情,在她們難得的張揚中,噴發出蓬勃的生命力。不僅湘云、寶琴兩位詩人的活潑爽朗表現得淋漓盡致,就連常常表現得“竟如槁木死灰一般”的李紈、“嬌襲一身之病”的黛玉,以及端莊的寶釵在這次聯詩中也別是一番面貌,其他姑娘們也個個享受在聯詩的過程中、享受在生命活力的美好中。
最讓人欣慰的生命力的煥發當數李紈,她在書中的一貫形象是一個侍親養子的青年寡婦,具體在第四回開頭說得很清楚:
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第四回)
事實上,一個完整的、圓形的李紈并非僅此而已,尤其是在詩的世界里,她作為一個年輕輕的女子的形象得以還原。探春秋爽齋初結海棠社寫了個帖兒就邀來了眾人,可見大家對結社作詩的熱情,而李紈尤甚。雖然礙于自己不大會作詩而沒有自己首倡結詩社,一旦有人提起就絕對地給予支持,這正是她自己慕雅的心愿得了。成功自薦為詩社掌壇后,當下就分工、立起規矩來,此后詩社的工作中她可謂盡職盡責。
在此次聯詩中,她所聯的詩句雖然不多,但在整個聯詩前后過程中所起的作用意義非凡,又表現出一副更不同的面貌。是她獨具慧眼地選擇了極佳的賞雪地點——蘆雪廣:“原來這蘆雪廣蓋在傍山臨水河灘之上,一帶幾間,茅檐土壁,槿籬竹牖,推窗便可垂釣,四面都是蘆葦掩覆,一條去徑逶迤穿蘆度葦,便是藕香榭的竹橋了。”(第四十九回)好一個幽而雅的賞雪作詩去處!是她別出心裁地采用了新穎別致的聯句的形式,充分調動了大家參與的積極性。還是精心選出二蕭為韻,“‘二蕭’中的韻,用起來給人一種瀟灑跳脫的音韻美”,1更有力地促成了歡快的聯詩場景。這一系列精心的設計豈是一個“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的寡婦能有的手筆,分明是一個情趣高雅、天真爛漫的年輕女子才有的精神。
雖然在其他章回里也有表現李紈有才能、性格并不單一的描寫,但在蘆雪廣聯詩過程及其前后的描寫中顯得尤為集中,一個青春煥發的李紈躍然紙上。她愛雅,也有雅趣;她愛美好事物,也有對美好事物敏銳的感受能力。在詩酒花的世界里,她和年輕活潑的姑娘們打成一片,自己也重獲了一時的年輕自由的身心。
在本次聯詩中,表現最積極,生命力最旺盛的當數奪魁的“枕霞舊友”史湘云,用她自己的話說“我也不是作詩,竟是搶命呢。”(第五十回)初來乍到的薛小妹寶琴也不甘示弱,跟她好一番抗衡。且看她們是如何“搶命”一般作詩的。
眾人先是以拈鬮為序,無奈第八個才輪到湘云,恐怕她早已等急,只是沒有表現出來。只待第一輪輪完之后,本是寶釵命寶琴續聯,可湘云已經自己站起來聯下去了。湘云不肯讓人,搶到了高興得揚眉挺身。一來二去,湘云都渴了,然而連喝茶的時間都不愿多一點浪費,先是“忙忙的吃茶”,見被別人聯走一句之后就“忙丟了茶杯,忙聯道”。競爭逐漸激烈起來,可越是激烈,湘云越是得趣,笑彎了腰,笑得說來眾人聽不清楚,竟用喊的了。
寶琴也不是肯讓人的,看見寶釵有意給她機會讓其一展詩才,卻被湘云搶先站起來聯走詩句后,她也再坐不住站了起來,緊接在湘云后面聯出詩句。就在湘云埋怨寶玉耽擱了自己聯句的時候,一面就又只聽到寶琴聯出詩句來了。當湘云忙忙地“笑聯道”時,寶琴也“忙笑聯道”;而當黛玉不等湘云出句而自己搶先出句帶快了節奏,湘云變成“忙聯到”時,寶琴也立即適應過來“寶琴也不容情,也忙聯道”,在氣勢上也完全不輸任何人。在接下來的聯詩過程中寶琴也是邊笑邊聯,生怕落了后,全然沒有要謙讓的意思,真是“當仁不讓”了!
在這一群大家閨秀中,湘云和寶琴是性格最活潑的兩個,她們都需要一個機會來盡情地釋放自己豐富的才情和青春的激情。直到在聯詩大舞臺上大過詩癮,通過節奏緊湊的聯詩,在忙不迭的對答中,青春的激情得到完全的釋放。她們的舉止恣意隨性,不顧世家小姐身份的束縛,坐著說氣勢不足就站起來,說出來不夠就喊出來。這是屬于十五六七歲青春正好的姑娘們的活力。不僅當場的眾人看著被感染得不住地笑,大約曹公在寫到此處時也正為這群女兒的青春氣息感到心情舒暢,不覺嘴角上揚。
黛玉、寶釵一向性格差異較大,但有一點相似:黛玉謹慎、寶釵克制,都趨向靜的一面。在這次聯詩中,雖不似湘云那樣“張牙舞爪”,但她們都暫時忘卻了謹慎和克制變得動了起來。
寶釵所得的聯句比較少,展現出來的活潑因子還不夠多。單就已經展現的而言,她的表現也已經和平常的雍容淡雅不同了。縱情地連聲為別人稱好喝彩,縱情地笑,也適時地忙聯兩句表現出參與的積極性。
黛玉動起來的幅度就更大些,甚至讓人意外到不敢相信這竟是那柔弱的林妹妹。一向體弱多病的她就是淚人兒的化身,見她敞開懷笑笑的機會尚且不多,更別說聽她高聲喊叫了。可就是這么個羸弱的女嬌娥,在聯詩時也精神抖擻起來了。一貫的才思敏捷不用說,且看她又笑又忙,爭先恐后地聯句就感覺到她的精神煥發。及至湘云喊出詩句后,興之所至,她已經笑得要握著胸口才行了。然而這也不能阻擋她繼續聯詩,甚至于更反常態地“高聲嚷”出所對詩句,這在全書中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一個平時謹言慎行、生怕出一點差錯的被壓抑的青春女孩終于得到了喘息和釋放,被病體拖累的生命的活力噴薄而出。
湘云、寶琴、黛玉、寶釵幾位在聯詩中爭得了絕對的話語權,其他參與到本次聯詩的女兒們也沒有就此完全放棄一展自己才華的機會,而是盡量找機會聯上兩句,因此形成了群芳爭艷的熱鬧場面。探春在眾人為湘云叫好的空隙中,抓住了除第一輪按次序聯的那句外的唯一一次機會;邢岫煙也在湘云慌忙吃茶的瞬間聯得一句;李紈也不放過機會,在聽到該收尾時,她立刻接著便聯出一句;李琦抓住最后的機會聯得收尾的一句。
正是在這你爭我奪的緊湊的節奏中、歡樂的氛圍中,女兒們生命的活力得到了盡情的釋放。曹公在寫本次聯詩時盡情地展現著青春女兒們生命的高潮,蓬勃的生機。此次難得的釋放后不久,衰敗的氣氛就越來越濃重,大觀園再沒有了如此盛大而又雅致的集會,更顯得此次唯一的可貴。
值得注意的是,在如此重要的場合中,迎春和惜春卻是缺席的。遠在金陵的李家姐妹、邢岫煙、薛寶琴都千里迢迢來赴這場青春盛宴,近在咫尺的迎春、惜春卻不參與其中,簡單地以生病和作畫為由實在很難讓人信服。由黛玉初進賈府時看到的迎春的面貌“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第三回)可知,她并不是一個像黛玉一樣體弱多病的形象,相反,她的身體是豐滿健康的。至于惜春托辭為要作畫就更不可信了,她一開始接到老太太讓她畫大觀園的任務說要耗時多久時就遭到了大家的調侃,可見作畫并不會占據她所有的時間。其深層的緣由不禁令人深思。
我們認為,此處缺席不是出于她們對身世的自卑養成了離群索居的習慣,也不是受制于詩才而不愿出場,而是作者為形成對比的特殊設計。從寶玉的口中我們可以得知,作者對每一個純潔的女兒都是心懷憐愛的,但在落筆處又有所側重。關于迎春、惜春的描寫所占篇幅就極少,但她們的形象并不會因此而不夠鮮明。詩歌盛會、生命盛宴直接不給迎春、惜春出場的機會,正是以不寫來寫的精妙設計。
在青春活力最高漲的場景,迎春沒有參與,而在衰敗來臨時卻是最先受到摧殘的一個——在其父賈赦的安排下步入了更加不幸的婚姻被折磨至死,雖有不甘卻毫無反抗。惜春一心想要出家,一顆本該火熱的心竟如死水一般沒有一點青春生命的氣息。在喪失對自然生命的熱情和關注的時候也就注定與詩性的生命絕緣了。如此看來,從骨子里缺乏生機活力的迎春和惜春確實不適合參與到這樣的場合中。在眾女兒聯詩濃墨重彩的喧嘩與迎春、惜春缺席不著點墨的寂靜的鮮明對比之中,凸顯出兩個年輕的生命在本該悅動的時候卻已接近枯寂的悲涼,凸顯出蓬勃生命力之于同樣經受盛衰榮辱的其他女兒們的可貴。
曹公筆下的年輕的紅樓女兒們,雖然最終都沒能逃脫悲劇的結局,但她們活著都有各自動人的姿態。“蘆雪廣爭聯即景詩”的描寫從表面看展現的是才情的風發,綜合她們健康、積極的狀態細細品來,卻是年輕的或健康豐腴、或多病羸弱的身體里潛藏的蓬勃的生命力的彰顯。這一次聯詩場景的描寫是曹公為她們詩意的生命安排的一次高潮,她們經歷過,然后漸次零落,雖然悲傷卻也不失為精彩。而更大的不幸在于像迎春、惜春那樣,辛酸的一生中連這樣一次生命綻放的高潮也擦肩而過。
注釋:
1.狄松《〈紅樓夢〉中兩次聯詩的藝術特色》[J].《中共福建省委黨校學習月刊》,1987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