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學人文學院碩士在讀 214000)
左思字太沖,是西晉著名文人,以《三都賦》和詠史詩得名。左思詩歌因未染太康時代辭藻雕琢之習,猶存敦厚寄托之意而頗受后世文人推崇。在其留存的諸多詩作中,《嬌女詩》以其獨特的敘述題材和表現手法呈現出與其他詩作迥異的風格特征。
《嬌女詩》共280字,左思以充滿憐愛的筆觸記敘了紈素和惠芳兩個女兒的日常生活形態。中國古代以兒童作為主體進行創作的詩歌并不多見,左思是較早在詩歌中描繪少女情態的詩人之一,在重男輕女的封建社會可謂開風氣之先。
《詩經》中有“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的記載,可見重男輕女的思想由來已久。這樣的時代大環境,必然會影響到家庭的小環境,與左思同時代的詩人傅玄在《豫章行·苦相篇》中將男尊女卑的社會現象表現的更為明顯,“苦相身為女,卑陋難具陳。男兒當門戶,墮地自生神。雄心志四海,萬里望風塵。女育無歡愛,不為家所珍。”1在這樣病態的社會風氣中,左思把對女兒的喜愛之情公諸于世,無疑是對傳統觀念的重大挑戰。據史料載,左思育有兩男兩女,但卻從未見過單獨描寫兒子的詩篇,且詩歌直接命名為《嬌女詩》,更是以“吾家有嬌女”2作為開篇,足見其對女兒的喜愛;其次,左思的反叛性還體現在他的教育方式上。《詩經》中對于女子的期待是“載弄之瓦”,認為女子應該將從事紡織作為自己的分內事,但是紈素和惠芳卻“輕妝喜樓邊,臨鏡忘紡績。” “玩弄眉頰間,劇兼機杼役。”左思沒有用儒家傳統的規范來約束女兒們的行為,所以他們才會保留了兒童的天真性情。
左思的這種反叛之心并非一時之興。左思之妹左棻于泰始八年被武帝以才名選入宮,左思也隨著舉家遷居洛陽。此時的他對自己的仕途充滿了信心,可是事與愿違,左棻姿陋無寵凄苦一生,左思想借助裙帶關系改變命運的機會化為泡影,加之門閥士族長期把持著政權,像左思這樣的寒士毫無出頭之日,他清醒地認識到了門閥制度的黑暗,所以對于當時的社會風氣和統治集團的反抗情緒也越加強烈,深受封建制度荼毒的左思自然不會再用這套制度來束縛自己的女兒。所以他筆下的女兒才會保有專屬于兒童的天真和活潑,可以不用知書達理,不學紡織女工,左思在用自己的方式向封建社會發出抗議。
左思懷才不遇又恥于趨炎附勢,時代、身世和經歷注定了他的不幸,也決定了他蔑視權貴反叛傳統的性格,這與他《詠史詩》的創作主題也是一脈相承的。正如傅玄所講“女育無歡愛,不為家所珍”是封建社會女性生存的常態,但是左思卻要反其道而行之,“女育有歡愛,必為家所珍”才是他所要追求的最終目的。
左思的《嬌女詩》是最早以兒童作為敘述題材的詩歌,開啟了用詩歌抒寫親子關系的先河。他把屬于私人領域中的人倫關系寫入詩中成為詩歌的主題,突破了詩歌的公私界限,極具開創性。
日本學者谷川道雄在談及六朝時期的公與私的問題時提到:“公與私的區別是建立在整個家庭與夫妻對比立場上的。如此使用公與私是當時整個社會的普遍認識。簡單來說,它就是把夫妻生活的空間稱為私房,你傾向于妻子兒子一房的情感稱為私情。這些夫妻的房間,從家族立場來說就是私空間。”3從家族利益來講,不能以私害公,以家族利益為考慮時,房的概念要被特殊處理。如果你這一房里面太偏重于自己的妻子與孩子,那就是私,這個意義是要被否定的。在六朝,公這個概念還可以指國家,當涉及國家這個語境時,你所關聯的對象便是君王和同僚,因此,詩歌作為公眾交流的公共話語,只有面對的對象是官僚、親朋好友時才會被認為是正統的領域。而《嬌女詩》中的女兒是家內的符號,不是外在的、公眾的。魏晉時期整個社會的認知是,公共領域內不能寫很私密的感情,公開表露對于女兒的喜愛之情實際上是有違社會公私界限的。所以這種被排除在公共領域之外的親子關系,如果袒露在詩歌的公共形式交流中,實際上是對集體意識上公私界限的突破。潘岳的悼亡詩最先突破了這種公私界限,他通過死亡這一環節切斷了妻子與在世之人的倫理關系,使得悼亡詩的抒寫逐漸合理化,與之相比,左思在保有和女兒倫理關系的前提下抒寫個人私情,更具開創性。
私人領域的個人私情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所以《嬌女詩》長期被主流詩界排斥。昭明太子《文選》中收錄了左思的大部分詩篇,唯獨沒有選《嬌女詩》,清代王士禎的《古詩選》和沈德潛的《古詩源》也沒有選。《嬌女詩》雖然沒有像《三都賦》一樣引得洛陽紙貴,但也對后世文人產生了影響,陶淵明便是其一。陶淵明一生創作了許多關注家庭親子關系的詩,這也與他掛冠求去不求公共場域有關。他的《責子詩》無論是在感情的抒發還是藝術風格的構建中都與《嬌女詩》有相似之處,他在《和劉柴桑》中也有“弱女雖非男,慰情良勝無”的感嘆。唐宋之后《嬌女詩》的地位日益提高,杜甫也對《嬌女詩》有所繼承,他的《北征》中有 “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之句,與《嬌女詩》“明朝弄梳臺,黛眉類掃跡。濃朱衍丹唇,黃吻爛漫赤”有異曲同工之妙。
左思的《嬌女詩》同其他的詩歌一樣,別具特色,但是卻呈現出與《詠史詩》、《招隱詩》等迥異的風格特征。明代文人譚元春對其評價極高,稱其“字字是女,字字是嬌女,盡情、盡理、盡情態。”4《嬌女詩》雖取材于日常生活,多用民俗俚語,但亦經過了左思的錘煉,因此雖是用一種不同以往的筆墨進行創作,卻也是一篇成功之作。
中國詩言志的傳統非常深厚,雖然到了魏晉時期,以《古詩十九首》作為基礎發展出另外一套緣情詩學觀,然而實際上無論是言志或者是緣情,敘事都是非常薄弱的。在這樣一個大的環境中,《嬌女詩》全篇以敘事為主,可以說是巨大突破。《嬌女詩》全篇采用白描的手法,選取生活中的典型場景,生動地刻畫出了兩個活潑可愛的女孩形象。詩中所描繪的畫眉,摘果子,讀書,煮茶等等都是對于生活場景的提煉和概括,更重要的是詩人善于抓住人物的生理和心理狀態進行刻畫,紈素“執書愛綈素,誦習矜所獲”,讀書每有所得就會到處炫耀;而惠芳則“輕妝喜樓邊,臨鏡忘紡績”,每次化妝都會有一個固定的地點,可見左思觀察之細。惠芳和紈素既有共同之處又有各自的特點,正如成書所評價:“此日日從掌中膝下,見慣寫來,尋常筆頭刻畫不能到此。”5
《嬌女詩》的另一特色便是大量使用口語。太康的詩歌注重文采,講究辭藻華麗對仗工整。但左思的文辭中卻有不事雕琢,質樸疏朗的一面。鐘嶸的《詩品》評價為“雖其源出于公幹,文典以怨,頗為精切,得諷喻之致,雖野于陸機而深于潘岳。”6左思詩歌中“野”的一方面在《嬌女詩》中體現的最為明顯。《嬌女詩》全篇都是非常口語化的,其中個別字詞今天已較難懂,據蕭滌非考證,“明?”和“離逖”皆為當時口語,魏晉時仍在使用。7也正因為其民歌式的寫法,被后世很多人認為不登大雅之堂。清人毛先舒在《詩辯坻·六朝》中說:“太沖《嬌女詩》,獨以沓拖理質見工,然又非樂府家語,自寫本詩,不厭猥瑣,似雅似徘,蓋王褒《憧約》、敬通‘數婦’之流也。”8《嬌女詩》的語言雖然俗野,卻未流于俚淺和俗陋,左思繼承了建安詩人梗概多氣的語言風格,他詩歌中的“野”只是為了讓情感得到更為準確、更為強烈的表現。
無論是在思想、內容還是藝術手法,《嬌女詩》都極具開創性。然而《嬌女詩》并非主流作品,甚至很長一段時間被主流所所鄙棄,這與左思的出身息息相關。六朝時期的文化資本,無論詩歌創作還是學術繼承都是在政治、經濟上握有主導權的文化世家掌控,像左思這樣出身寒門的人,即使憑借才華獲得了主流的認同,還是擺脫不掉階級的差距,所以他才會創作出像《嬌女詩》這樣偏離主流的作品,因此對于左思人生經歷的把握對我們進一步解讀《嬌女詩》會有更為有益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