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南畬鄉的盤瓠形象的文化變遷

林 庶 （浙江科技學院 310012）

一、我國早期的盤瓠傳說

1.盤瓠是反映南方楚地畬族祖先創業的神話

若按照流傳下來的創世神話的內容進行分類，“創世神話按內容主要可以分為天地開辟神話、人類起源神話、天象誕生神話三大類。”1盤瓠則是反映南方楚地畬族、苗族、瑤族起源及畬族的祖先艱苦創業的神話，盤瓠成為畬鄉最基本和最核心的祖宗崇拜的神靈，這是畬族傳統文化的出發點，盤瓠神話的根在南方。用現在最通俗的話說，那就是某部落大首領遇到難以克服的困難，以嫁女兒為酬謝，招募天下義士為之解難，但最終只有部落大首領豢養的獵狗為之赴難，解難之后，狗與大首領女兒結婚生子，狗之子女再互相婚配，最終繁衍成一個種族，那么這個種族就認定狗為祖宗了。東晉干寶著《搜神記》所載盤瓠傳說比較詳盡：“高辛氏，有老婦人，居于王宮，得耳疾，歷時，醫為挑治。出頂蟲，大如繭……后置以瓠籬，復之以盤，俄爾頂蟲乃化為犬。其文五色，因名盤瓠，遂畜之。時戎吳強盛，數侵邊境，遣將征計，不能取勝。乃募天下有能得戎吳將軍首者，贈金千斤，封邑萬戶，又賜以少女。其后盤瓠銜得一頭，將造王闕。王珍視之，即是戎吳。……令少女從盤瓠，盤瓠將女上南山，……今即梁漢、巴蜀、武陵、長沙、廬江郡夷是也……。”

2.狗圖騰是畬族狩獵時代的印記

盤瓠形象的最大特點是動物狗形，畬民崇拜這樣的狗形始祖，這需要我們回到史前狩獵時代去體會獵狗對畬族有過的貢獻，才能理解為何畬民要世世代代感恩盤瓠。

“神話絕不是不講邏輯的任意胡編亂造，相反神話思維的這種邏輯與現代科學的邏輯同樣緊密。所謂神話的邏輯，包括圖騰邏輯，乃是原始人類的思維方式。”2歷史上世界上許多民族的圖騰對象是狗，畬族史上圖騰對象也是狗，它折射出史前時代畬民在狩獵活動中與狗的關系、生活中與狗結下的特殊感情，盤瓠神話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畬族史前史。

民族學的材料告訴我們，陸上運輸最早的畜力可能是狗。無論南北方都惜狗愛狗，有許多與狗相關的習俗。稍加分析便可理解，在環境惡劣的荒野深林中，畬族先民能在與大自然搏弈中生存下來，有一份不可分割功勞就是獵狗，畬族先民保護獵狗，也是保護自己。

3.畬族人堅信盤瓠祖宗，靈魂不滅

對于遷入浙南的畬民來說，他們處在一個完全陌生且高度漢化的社區之中，生活習俗、價值觀念等與漢文化截然不同，與漢族的沖突不可避免。為了不至于被完全漢化，也可說在與漢族相沖突時精神上需要有個強大的支撐力，而這個支撐不僅能凝聚廣大畬族同胞而且獰厲的形象還具有威懾對方的功能，盤瓠祖先崇拜成為畬民不二之選。畬族人民堅信，祖宗盤瓠的靈魂永遠不滅，無論畬民遷往何處盤瓠神靈都會相伴相隨，都會保畬民村寨平安。因此，從潮州、閩東帶來的盤瓠祖宗崇拜，在浙南畬區，盤瓠泛化成為神力非凡、主宰一切的超級大神。

當然，盤瓠在畬族人民中不可替代的地位，與“他的身份與來歷相關，他具備了宗教崇拜的各項功能：能呼風喚雨、保佑風調雨順，具有禳災除害、賜福人民的功能。”3盤瓠傳說與形象所反映的畬族起源神話在現代人看來雖是疑點重重不合理性，卻蘊涵著狩獵時代就已形成對祖宗靈魂信仰的“原始思維”，畬民們正是在此“原始思維”上一步一步加深了對周遭世界的認識。

二、建立在生產方式轉變基礎上的盤瓠形象的轉變

1.“游耕”是畬族人最經濟最集約化的選擇

兩宋時期，畬族在廣東潮汕地區向閩東地區遷徙，明清時期又有其中部分畬族向浙南遷徙，幾百年間，畬族人民70%以上的時間以流動的采集、狩獵、種植群體存在，游耕是畬族相比較于漢族的種植方式。解放初，部分浙南山區的畬族還是游離于定耕與游耕之間的種植方式。

畬族的游耕是畬族人不得不使用的耕作方式。閩、粵、贛、浙交界地區一直是漢族南渡以來生存占有的區域，無論是文化上還是生產技術上都較畬族先進，有較好的土地也都被漢族人所占據。后來后到的畬族只能溯溪流而上至于山巔斷涯，土地貧瘠，更有甚者地質災害頻繁。食盡一山則移一山，在當時游耕是畬族人最經濟最集約化的選擇。祖宗崇拜是種觀念，也是種行為，為畬族人的遷徙與游耕安居提供了堅實的精神支柱。

2.定耕方式使畬民改造盤瓠形象

現存于浙江文成縣博物館晚清民國間畬族藍、雷、鐘姓的土地契約，保存得非常完好，可以看出畬族人民對獲得定耕土地產權的珍視。通過定耕可使畬民獲得更多更好的糧食，且糧食產量有穩定的保障，定耕生產方式大大改善了畬民自身的生存狀況。為取得漢族社區內更多定耕的田地，畬民就必須與漢族和睦相處，和睦相處的前提是畬民對漢文化的認同，同時畬族人民也需要對盤瓠傳說進行了針對性的改造與解讀，定耕生產方式促進了畬族主動融合于漢族的趨勢。

畬民重新對原有的犬型圖騰進行改造，純動物的盤瓠形象順應漢族地區的習俗，成了既可以為畬民族自己認可又可以為漢民族接納的龍犬或犬麒的組合。如畬族史詩《高皇歌》記載：“皇后耳痛三年在，挖出金蟲三寸長。……變作龍期丈二長，五色花斑盡成行。五色花斑盡成行，龍眼變做荔枝樣……”。龍、麒麟為漢民族所信仰源遠流長，是漢文化的組成部分，清代畬族的盤瓠信仰形象揉進了龍、麒麟，這正說明畬族人民有著開放與包容的胸懷，而寬廣的胸懷與生存法則是互為促進的。

3.淡化巫術意味，走向和而不同

漢民族的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中醫中藥、飲食文化、農耕技術……對畬族構成巨大的吸引力，浙南畬族在清朝中后期對漢文化的主動融合，使畬族整體面貌得到提升。對沒有自己文字的畬族影響更大的還是漢族的教育制度、考試制度，促使畬漢兩個文化體系由接觸到互動學習。從漢族文化的角度而言，它是傳播與擴散過程；從畬族文化角度講，它是對先進文化的傳播做出反應與學習過程。

表現在畬族盤瓠形象上，浙南盤瓠圖騰逐漸淡化了早期盤瓠形象的巫術意味。盤瓠由狗形加入了漢族文化的龍、麒麟的形象，但就盤瓠神話本身而言，它的創世神話文本并沒有發生改變，變的是畬民加在盤瓠身上的外衣。與盤瓠外在形象變化不同，畬族在日常的起居生活，禁忌習俗以及節日儀式中都深深留有狗圖騰的印記，這些都表現出畬民在與漢民的文化碰撞的過程中，敢于作為，取舍有度，使畬文化與漢文化和而不同。

三、盤瓠崇拜中的審美分析

1.早期畬族在把握外部世界時，需要一種激揚的美感

盤瓠神話原型會引發一種崇高美感，原因自然是早期畬族在認識把握外部世界時，需要一種激揚向上的精神力量來鼓舞畬族大眾，在狩獵與農耕生活中戰勝惡劣環境。

狗起源于狼，狗具有超人類千倍的嗅覺，超人類百倍的聽覺，人類所沒有而希望擁有的野外生存能力，對人而言有一種積極的神通力量。另外，在與人類的親和力上，狗遠超各畜。狗圖騰與盤瓠神話的融合，從而成為能引發畬民既親近又自豪的盤瓠形象。

盤瓠神話來源于人，當畬族人民還沒有足夠的能力擺脫對周遭自然環境的依賴，就會將自我與對象物混淆，人犬合一的盤瓠外在形象和盤瓠神特有的力量，遠超畬民心志，表達了畬族人民對征服外在神秘不可知世界的力量的渴求。所以，“創世神話中的‘英雄’形象，是崇高的審美形態，它使人們在追溯自我來源中富有自豪感，盤瓠高大神勇過人的形象寄托了人對未知世界的畏懼、崇拜和親近。”4而且，盤瓠形象對畬族人民有著肯定畬族自身、保護老小，協理陰陽上下、傳承古今的禎祥意義。

2.盤瓠丑怪外形能引發的崇高感

首先，浙南畬族將盤瓠的神通威力和祖先的神圣感，蘊含在造型粗獷的盤瓠雕像中，其丑怪的形態是崇高美感的重要來源。盤瓠木雕偶像、平片畫像的材質源于畬區環境，是浙南最常見的杉木或松木，質地粗糙，用色厚重，加上雕刻線條的直硬和形體的混沌，審美對象盤瓠威猛的特征，往往容易凸顯匍匐于其腳下畬民力量的弱小，而盤瓠形象則給人以崇高感。

再次，盤瓠的形象，早期是狗融合了成年男子的特征，現在浙南畬鄉盤瓠形象則是龍與麒麟的組合。浙南畬族寄予了這個人、神、獸的綜合形態以震懾威嚇的力量，同時也寄予了引起人們內心驚懼的情感。“一方面是恐怖的化身，另一方面又是保護的神祗……這種雙重性的宗教觀念、情感和想象便凝聚在此怪異獰厲的形象之中。”5

盤瓠崇高感是浙南畬鄉人的情感沉淀和心理內核，隨著時間的推移，盤瓠的口頭文本形象和盤瓠形象，在外形和內涵上都有所變化，但是盤瓠形象的審美形態仍然是崇高感。

四、結語

盤瓠是反映畬族祖先艱苦創業的神話，其圖騰形象的最大特點是動物狗形，它折射出史前時代畬民與狗的關系，是狩獵時代的印記。畬族人民堅信祖宗盤瓠的靈魂不滅，盤瓠圖騰在畬民中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

明清時期部分畬族向浙南遷徙，大部分畬民以游耕的種植方式生存，盤瓠崇拜為畬族人的遷徙與游耕安居提供了堅實的精神支柱。清后期，隨著大量畬族人從閩東進入浙南地區，農業上定耕的生存方式及漢族人信仰習俗、佛教文化和道教風水觀等與盤瓠信仰的融合，盤瓠崇拜的內涵漸漸發生了變化，其形象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揉進了龍、麒麟，大大淡化了盤瓠形象的巫術意味。盤瓠形象的漢化變遷帶來了形象風格的變化，也為畬族的發展空間帶來了機遇。

浙南盤瓠形象的變遷是以畬族生存為首要目的的適物生存法則和人類共性審美法則推動的。盤瓠形象呈現給畬族的感受是一種既親近又自豪的獰厲的美，體現了一種自古以來就存于畬民心底，難以用清晰概念表述的原始崇拜的情感和觀念。我們今天能平靜地欣賞和評價這種圖騰的美，完全基于社會的發展與文明的進步。在民國時期，漢人有謂盤瓠偶像為祟而毀之事件，大概是由于這種形象令人駭然所致。只有在生產力發達，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高度協同發展，原始祖宗崇拜觀念已經淡薄，體現出畬族人民歷史命運的盤瓠形象藝術，才能成為人們所理解的形式與內容統一整體的審美對象。

注釋：

1.汪楠，原昊.中國早期創世神話及個案研究[J].長春師范大學學報，2017 （11）：113.

2.陶淑琴.“五溪蠻”地區“抬狗求雨”民俗儀式的人類學意義[J].貴州民族研究，2014 （2）：64.

3.汪楠/原昊.中國早期創世神話及個案研究[J].長春師范大學學報，2017（11）： 114.

4.閻懷蘭，張學松.雷州石狗崇拜文化中神狗形象的審美分析[J].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9）：P83.

5.李澤厚.美的歷程[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8.P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