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的慰藉
——重讀史鐵生《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丁楷倫 ［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 400715］

史鐵生于1983 年發表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以下簡稱《清平灣》）是他的成名作，當時就引發了熱議，并在之后的當代文學研究中持續得到關注。本文重溫了這一經典作品，在參考和吸納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小說的主題意義做了進一步的思考和闡釋，希望能夠推進我們對史鐵生及其作品的認識和理解。

一

目前，很多研究是把《清平灣》放置在知青文學這個范疇里進行討論的。按照洪子誠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中的界定，所謂的知青文學包括兩個方面的內容：“第一，作者曾是在‘文革’中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第二，作品的內容，主要有關知青在‘文革’中的遭遇，但也包括他們后來的生活道路，如返城以后的情況。”因此，知青文學既是知青寫的，又是寫知青的，《清平灣》當然符合這兩個條件，自然就會被納入這個范疇內進行討論。

不過，《清平灣》在知青文學中又具有一些獨特性。首先是詩意鄉村的描繪，當時的知青文學主要有兩種類型，一種是對“文革”悲劇的感傷揭露，另一種是歌頌知青這一代人的熱情、真誠、責任心和犧牲精神。《清平灣》則避開了這兩種傾向，轉而去構建一個田園牧歌般的鄉村世界。其次是對民間人格的塑造，作為知青小說，它的主人公卻不是知青，身為知青的“我”主要是作為一個敘述者講述白老漢的故事，小說主要刻畫的是作為農民的白老漢的形象。最后是將視線轉向日常生活，不同于當時流行的兩類政治性比較強的知青文學，形成了與宏大敘事相對的日常敘事。

由第一點又衍生出一個重要的問題：如何看待史鐵生對知青生活的詩意描繪？研究者們對于這個問題的看法是比較一致的。如胡河清的《史鐵生論》：“ 《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象征著史鐵生受傷的心靈在一片充滿溫馨的人情味的土地上找到了安棲之所。”相反的意見也并非沒有，吳俊的《大徹大悟：絕望者的美麗遁詞——關于史鐵生的小說》就對此持批判的立場：“當年知青的插隊生活人人皆知有多么的艱苦，且不說其中還有的猜忌、傾軋、暴力、諂媚等無恥之行，但是，在《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中卻只有牧歌……所有的卑鄙骯臟都到哪去了？這是史鐵生的美好的愿望或心態還是他的軟弱與難以正視現實？”

關于前者，還可以做進一步的思考：第一，小說的主人公是破老漢，如果是自我安慰，為何要選取他作為小說敘述的中心人物？第二，如果《清平灣》只是史鐵生個人自我安慰的產物，它為何能夠打動廣大的讀者？第三，這種慰藉是否完全是消極性的，其中有沒有內在的積極的力量？這三個問題就貫穿在以下的論述中。

二

“苦難的慰藉”包含了三個層面的內容：在作品層面，作為中心人物的白老漢，他的人生充滿了各種苦難，他的內心也交織著痛苦和矛盾，他所熱愛的信天游是他獲取安慰的一種方式；在作者層面，因為雙腿的殘疾，史鐵生經歷了生理和心理上的極大痛苦，他所創造的那個溫情脈脈的詩意鄉村世界也是對自我苦難的一種慰藉；在讀者層面，我們之所以今天讀這篇小說還能有所感動，就在于我們也渴望著一個溫暖的詩意的美好世界，而這種渴望正是源自我們自身所處的困境，我們同樣需要精神家園的慰藉。也就是說，《清平灣》具有普遍的人生意義。以下的論述就分別從這三個層面展開。

（一）破老漢的信天游

與很多知青小說類似，《清平灣》也有不少關于苦難的敘述，但是經歷這些苦難的不是知青，而是農民，也就是小說的主人公白老漢。一方面是物質生活的窮困，白老漢被叫作破老漢，就是因為“破”與英文中的“poor”（窮）諧音。不過，窮也是整個清平灣的特點，當地方言中的“受苦人”就是“莊稼人”的意思。另一方面是個人感情的創傷，白老漢覺得兒子的死是自己造成的：“留小兒的大死得慘，平時誰也不敢向破老漢問起這事，據說，老漢一想起就哭，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聽說，都是因為破老漢舍不得給大夫多送些禮，把兒子的病給耽誤了；其實，送十來斤米或者面就行。那些年月啊！”這件事給他造成的創傷至深，以至于后來“我”病了，他硬要捎過來實際上并不起作用的十斤糧票。他還經歷了喪妻之痛，小說中寫一些婦女嘲笑他，讓他唱個《光棍哭妻》。

破老漢之所以能夠忍受這些苦難，堅強地生活下去，不是因為感覺的麻木，而是因為他有撫慰自己心靈的方式——唱民歌，也就是信天游。小說中說：“陜北的民歌多半都有一種憂傷的調子。但是，一唱起來，人就快活了。”小說中反復出現破老漢唱山歌的情景，如：“有時候趕著牛出村，破老漢憋細了嗓子唱《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也難留，手拉著哥哥的手，送哥到大門口。走路你走大路，再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馬多，來回解憂愁……’場院的婆姨、女子們嘻嘻哈哈地沖我嚷，‘讓老漢兒唱個《光棍哭妻》嘛，老漢兒唱得可美！’破老漢只做沒聽見，調子一轉，唱起了《女兒嫁》：‘一更里叮當響，小哥哥進了我的繡房，娘問女孩兒什么響，西北風刮得門栓響嘛哎喲……’往下的歌詞就不宜言傳了。我和老漢趕著牛走出很遠了，還聽見婆姨、女子們在場院上罵。”這里白老漢唱的歌很有意思，《走西口》唱的是小妹妹送情哥哥，于是他憋細了嗓子學女聲，雖然看起來有點滑稽，但歌詞中的美好愛情正是他所渴望的，作為一個老鰥夫，他是十分寂寞的，所以又讓人覺得有點辛酸。還有《女兒嫁》的內容也與他的年齡不相稱，歌詞也更加露骨。這兩首山歌都可以看作是他尋求慰藉的白日夢。

（二）史鐵生的清平灣

史鐵生在一次訪談中說：“ 《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其實不能算是寫農村，只能算是寫知青，知青對那段生活的一種感情、一種感受。”其實，這里的“知青”并非某一個群體，更多的是指史鐵生自己。由此可見，小說中的清平灣并不是當地農民眼中的鄉村，而是史鐵生心中的第二故鄉。那里的生活雖然是艱苦的，但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系卻是和諧的，是一個溫情脈脈的美好世界。

不僅是朝夕相處的白老漢，其他人對“我”也十分關愛：“那天，隊長把一碗‘子推’放在炕沿上，讓我吃……說：‘唉！心兒家不容易，離家遠。’”“心兒”就是孩子的意思。就如當地的方言“心兒”一樣，大家都是發自內心地關心我、幫助我。

人與自然的關系同樣是和諧美好的：“我很奇怪，生活那么苦，竟然沒人逮食這些小動物……春天燕子飛來時，家家都把窗戶打開，希望燕子到窯里來做窩……誰要是說燕子的肉也能吃，老鄉們就會露出驚訝的神色，瞪你一眼：‘咦！燕兒嘛！’仿佛那無異于褻瀆了神靈。”動物不只是與人類同等的生命，更是具有神性。至于白老漢與老黑牛之間老朋友般深切的情感在小說中表現得就更多了，這里就不贅述了。

顯然，史鐵生對知青生活的陰暗面采取了回避的態度。溫情脈脈、和諧美好的清平灣更多的是出自史鐵生的想象與虛構，這是對他自身苦難的一種慰藉。他的苦難是雙腿的殘疾，更是由此帶來的心靈的巨大痛苦。一方面，他曾經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充滿了青春的活力，突如其來的殘疾使他一瞬間失去了這一切；另一方面，別人的歧視也傷害了他的心靈，這在他的散文和小說中都有所表現。因此，曾經有一段日子他的情緒非常不好，時常大發脾氣，又時常想要自殺，這個時候的他最需要的是溫情，最渴望的是安靜。

正如他在《我與地壇》中所寫的那樣，地壇這個大自然的懷抱撫慰了他受傷的心靈。在他的《想念地壇》中有這樣一段文字：“我想，那就不必再去地壇尋找安靜，莫如在安靜中尋找地壇。恰如莊生夢蝶，當年我在地壇里揮霍光陰，曾屢屢地有過懷疑：我在地壇嗎？還是地壇在我？”或許也可以說，不是史鐵生從清平灣中發現了安靜，而是他從對安靜的渴望中重新發現了清平灣。對于小說的題目也可以從這個角度來理解，“我的”是說清平灣是我眼中心中回憶中想象中的清平灣，“遙遠的”是說“我”已經遠離了清平灣真實的生活，或者說是獲得了審美所必需的距離感，因此才能發現一個田園牧歌般的鄉村世界。清平灣作為一個充滿了溫情、和諧、寧靜、詩意的美好世界，撫慰了史鐵生受傷的心靈，即便這出自他的想象和虛構，也確實起到了實際上的作用。

（三）人的精神家園

史鐵生對知青苦難的態度，不是感嘆虛度年華，也不是大呼青春無悔，而是將苦難抽象化，看作人生不可避免的過程。知青的苦難、農民的苦難、殘疾人的苦難在他這里是同一的，他想要解決的是一個形而上的哲學問題或宗教問題，而不是一個具體的政治問題或社會問題。因此，他的知青文學創作也就具有了普遍的人生意義，能夠打動不同時空不同身份的讀者。

他在《自言自語》中指出了生而為人不可避免的三大困境：“第一，人生來注定只能是自己，人生來注定是活在無數他人中間并且無法與他人徹底溝通。這意味著孤獨。第二，人生來有欲望，人實現欲望的能力永遠趕不上他欲望的能力，這是一個永恒的距離。這意味著痛苦。第三，人生來不想死，可是人生來就是在走向死。這意味著恐懼。”也就是說，人的存在本身就意味著苦難。面對這些苦難，人們必然要尋求解決之道。比如對死亡的恐懼，刺激醫學不斷向前發展，人們的壽命不斷延長，但仍然有終結的一天，于是就要借助宗教的力量虛構出天堂、陰間等死后的世界作為一種安慰。而對孤獨的深切感受又使人們渴望他人的理解和同情，渴望從某個團體中獲得一種歸屬感，或者是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此外，人們還會被其他的問題所困擾，內心常常處于矛盾和焦慮之中，所以寧靜的世外桃源自古以來就有著強烈的吸引力，而清平灣正是這樣一個溫情脈脈的精神家園。因此，雖然很多讀者沒有知青的經歷，也沒有遭受過重大的苦難，還是能夠被小說吸引和感動。不僅如此，它還能給予我們生活下去的勇氣，面對困境和苦難也能保持內心的平靜。這種想象和虛構似乎回避了真實的生活，但從實際的效果看，仍然有著積極的意義。

三

總的來看，作為小說人物的破老漢與作為小說家的史鐵生同樣都經歷了苦難的命運，破老漢尋求的慰藉是唱山歌，史鐵生的慰藉是他回憶中和想象中的那個充滿了詩意、溫情的美好的清平灣，因此作家寫破老漢也是在寫自己，他們的心靈是相通的。而作為讀者的我們，或許并沒有遭受過重大的苦難，但人的存在本身就意味著無法避免的困境，我們的內心深處也渴望著一個美好的精神家園；遙遠的清平灣就是這樣的一個存在，它不僅屬于作者，屬于那個年代的知青，也屬于被它感動的每一個人。

① 洪 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 1999 年版，第267頁。

② 胡 河清：《史鐵生論》《，當代作家評論》1991年第3期。

③ 吳 俊：《大徹大悟:絕望者的美麗遁詞——關于史鐵生的小說》，《文學自由談》1989年第4期。

④ 史 鐵生、王堯：《有了一種精神應對苦難時，你就復活了》，《當代作家評論》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