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兒》與《茶花女》女性形象異同

⊙杜曉玥 梁恒恒［山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山西 臨汾 041004］

老舍的短篇小說《月牙兒》講述了一個良家少女面對生存困境而無奈“承襲”母親先路成為娼妓，最終染病入獄的悲劇故事。作者站在城市貧民立場，聚焦妓女生存，表達了關(guān)懷同情。小仲馬的《茶花女》講述了巴黎名妓瑪格麗特周旋于上流社會，遇到真愛卻無法長相廝守，最終因病早逝的悲劇故事。不同國度、不同時代的兩位女性不約而同走上妓女道路，卻有著不同的生活。她們的生命從不同方向展開，卻又都歸結(jié)到悲劇結(jié)局上。兩個無關(guān)卻又相似，看似相似卻又不同的女性形象訴說著復(fù)雜的悲劇母題。

一、相同而又不同的職業(yè)

“在普遍失業(yè)和貧窮的社會里，無可諱言的，人們往往會走上任何有空缺的行業(yè)。”《月牙兒》中的“我”承襲了母親的職業(yè)，一步步淪為暗娼，瑪格麗特也從事著妓女的職業(yè)，她們在貧苦的條件下走上相同道路，但兩種妓女生活卻大相徑庭。

《第二性》中將妓女分為普通妓女與高級妓女兩種。海蒂拉（Hetairas）說：“前者純粹以一般女人都有的肉體做買賣，因此競爭較大，而她們也只能維持窮苦的生存，后者則努力地爭取個人獨特的價值，倘若成功了，她可以指望一個較光明的前途。”《月牙兒》中的“我”只是普通妓女，甚至是個非正當(dāng)暗娼，而瑪格麗特是個名副其實的高級妓女，二人的追求明顯不同。瑪格麗特在上流社會中與貴族男人調(diào)情，過著出手闊綽、紙醉金迷的奢侈生活。名望是她的市場價值，她極少考慮生存問題，而更多關(guān)注個人價值的彰顯，她坐著精美馬車招搖過市，以夸張傲慢的行為舉止尋找存在的確證。而“我”成為暗娼后，以肉體作為交易的資本，通過出賣身體來“討飯吃”，只能勉強解決溫飽問題，生活依舊貧苦，自身價值確證的需求被饑餓潦倒囚禁。

瑪格麗特衣食無憂的生活仿佛活在天堂，但她與“我”一樣生在煉獄。娼妓被否定了作人的權(quán)利，承擔(dān)起一切形式的女性苦境，妓女在畸形的交易中被異化為“商品”，這種出賣肉體的奴隸比出賣勞動力的奴隸處境更凄涼，她們除了承受肉體的摧殘，還有人格的侮辱和社會的歧視。

由此可見，二人的異同起于處境與身份，異于生活與追求，又歸于悲慘地位。表象不同，實質(zhì)都是被壓抑的“物”的生活。

二、相同而又不同的命運

根據(jù)悲劇主人公沉淪或悲劇發(fā)生的主要根由，可將悲劇區(qū)分為命運悲劇、性格悲劇、社會悲劇等類型。所有幸運的人都是相同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我”和瑪格麗特處于不同國家和社會環(huán)境下，有著不同的經(jīng)歷和性格，但都呈現(xiàn)著命運、性格與社會等悲劇形成元素，最終成就了兩部憾人的悲劇。

（一）社會悲哀

《月牙兒》呈現(xiàn)了20 世紀初中國社會的縮影。自父親去世后，母女生活漸有起色，卻全因有男性角色的介入，男性角色消失，生活便又回到曾經(jīng)的凄苦境地。婦女找工作比登天還難，不依靠男人簡直無法生存。母親當(dāng)東西、幫人洗臭襪子仍舊無法過活；“我”努力學(xué)習(xí)，成為知識分子也找不到維持生計的工作。“婦女掙錢怎這么不容易呢！媽媽是對的，婦人只有一條路走，就是媽媽所走的路。”窮成了病，處在社會底層的男人尚有勞動力可出賣，但婦女天生像是沒有生存的主動權(quán)，只有依靠男人才有活下去的資格，這就是底層社會的悲劇。

瑪格麗特原是貧苦的鄉(xiāng)下姑娘，為生存不得不出賣自己，貧富差距嚴重的社會狀況、上流社會奢靡的聚會、享樂的思想、情調(diào)十足的生活一點點吞噬了這個質(zhì)樸少女，使她沉淪，并不斷加深她對妓女生活的依賴。貴族階級無情地用物質(zhì)剝奪瑪格麗特的人格與自尊，瑪格麗特室內(nèi)陳列的高檔用品上刻著許多人姓名的首字母，每一件都標志著一次她的經(jīng)歷，她如同她的用度一般被歸為男人的副產(chǎn)品。

這兩位女性都因經(jīng)濟問題被迫走上娼妓之路。在19 世紀西方上流社會和20 世紀初中國底層貧困狀態(tài)下茍延殘喘的二人顯現(xiàn)著相似，這種相似落于《第二性》中所說的女性經(jīng)濟困局——“女人缺少能力去具體組織生產(chǎn)力量和男人對抗自然，女人沒有屬于她們自己的歷史文化和宗教，更沒有普羅大眾因工作和興趣產(chǎn)生的互助力量”，這種社會悲劇存在于不同國家的不同階層之中。

（二）性格悲哀

從小父愛的缺席讓“我”感受不到來自男性的溫暖，“我”目睹著沒有男性的家庭中母親的辛酸。不論是嫁做他人抑或成為暗娼，不可否認，母親每次逃脫貧苦都因委身男性而得以實現(xiàn)。雖然“我”拒絕成為暗娼，希冀有尊嚴地活著，但在“我”的認知中，委身男性才能獲得生存是不爭的事實。“我”將自己的未來和月牙兒聯(lián)系起來，當(dāng)“我”遇到困窘舉步維艱時，總會將母親的過去映射向自己的未來。在第二次與小磁人兒交談后，“我”以玩玩的心態(tài)決絕地通過自我毀滅來反抗社會。“要賣，得痛痛快快地”，輕巧的言語盡顯極端。

瑪格麗特的性格灑脫倔強，有種逆反情緒。由于迪瓦爾先生的懇求、社會的不認同及花銷支撐的疲敝，最終瑪格麗特放棄與阿爾芒的感情回歸到妓女生活。她固執(zhí)地將愛情視為生命的全部，在放棄愛情的同時也放棄了生命；她一如從前甚至更甚地買醉，不顧身體狀況用放縱消耗著生命；她執(zhí)著于愛情的價值，當(dāng)愛情凋零便放棄了對人生的希望。

二人自身的性格也是悲劇的推手。一個反叛成為妓女，一個反叛沉淪于妓女生活，“反叛”使她們有著“非生即死”的極端性，無法成功就走向徹底失敗。《第二性》中提道：“當(dāng)她在世上逐漸學(xué)習(xí)領(lǐng)略人生時，終于得知身為女人之意義。她所屬的空間到處被男性宇宙所封閉、限制與統(tǒng)治：不論她將自己抬舉得多高，不論她冒險走得多遠，她頭上永遠有天花板壓著，她四周永遠有墻壁擋著。”二人在家庭和社會中處處強烈地依賴著男姓，在男權(quán)的重壓下，有抗拒的意識卻缺少抗拒的資本，甚至不明白抗拒的緣由，在意識里默認著不公的男權(quán)社會存在的合理，她們的覺醒還沒有真正達成就被扼殺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三）命運悲劇

“我”為了擺脫淪為娼妓的命運，時時保護著自己的純潔，努力念書，拒絕了母親去做暗娼的提議，四處求職，幫人抄書，在即將失業(yè)時遇到“愛情”，卻被騙失身。但“我”仍不放棄尊嚴，即使失去小飯店的招待工作也不出賣色相，但求職的艱難讓“我”意識到餓是最大的真理，要想活著就不能要尊嚴，唯一的活路就是娼妓之路。“媽媽所走的路是唯一的”，這成了最大的命運悲劇，她別無選擇地應(yīng)驗了女人的職業(yè)是世襲的。

瑪格麗特也一樣悲慘，當(dāng)遇到心愛的貴族男人阿爾芒時，她不惜放棄其他男人的財物支持，但迪瓦爾先生的出現(xiàn)注定了悲劇的發(fā)生。迪瓦爾先生有權(quán)為自己的家族榮譽與子女名譽發(fā)聲，但瑪格麗特卻沒有維護愛情的資格，命運使她再度回歸妓女生活，她只能以偉大的犧牲而自豪。可阿爾芒不知實情的報復(fù)壓垮了茶花女，他故意將情人視作自己的陪飾，在與瑪格麗特重溫舊夢后留下侮辱人格的過夜小費。瑪格麗特曾經(jīng)的拯救者戲劇性地成了悲劇徹頭徹尾的幫兇，命運讓她的愛人親手毀滅了她。

二人用各自的生命書寫著妓女人格底層世界的無奈與不堪、命運的無法避免與無法掙脫。學(xué)習(xí)終究沒使“我”擺脫命運的捉弄，單純的愛情也終究沒使瑪格麗特脫離曾經(jīng)的混沌。她們都痛恨妓女職業(yè)，但都賴以存活，她們都嘗試脫離，卻一敗涂地。妓女標簽如同命運的詛咒籠罩著這個特殊的群體。

她們的悲劇命運何嘗不是普天之下女人的命運悲劇。或者說，在妓女這一特殊群體身上體現(xiàn)地格外透徹：男性與女性從來沒有平等地共享世界。男人滿足女人的物質(zhì)享受，也相應(yīng)定下許多限制性道德規(guī)則。很多女性因缺少面對困頓生活的具體辦法，只得接受男性的照顧，拋棄對自主權(quán)力的要求。

三、結(jié)語

魯迅先生說悲劇就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在多重悲劇因素交織下，“我”和瑪格麗特在不同國度和文化中從事相同而又不同的職業(yè)，迎著多元悲劇元素，達成了現(xiàn)實結(jié)構(gòu)秩序中個性的磨滅，即悲劇的完滿。她們注定與妓女標簽糾纏不清，注定尋愛不得，注定承受悲劇，而這悲劇正是妓女群體乃至全體女性的悲劇。

①②⑤⑥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341頁，第351頁，第8頁，第55頁。

③ 〔英〕R·D萊恩：《分裂的自我——對健全與瘋狂的生存論研究》，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5頁。

④ 老舍：《月牙兒》，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