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暉 [廣東技術師范大學,廣州 510665]
徐訏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曾引人注目卻又被塵封近半個世紀的作家,專注對距離情思的美學追求,以獲得超越于時代之上的文化品格。此距離不是物理意義上的時間、空間距離,而是一種美學上的心理距離,強調保持一定的“距離”,使得客觀現象無從與現實發生功利方面的關聯,因而能充分顯示其本色。
為達成審美距離,徐訏利用身在此地寫彼地的情感過濾。從他的著作年表上看,在重慶時寫的代表作《風蕭蕭》不是聚焦于國統區,而是以孤島上海的生活為題材;20 世紀50 年代去香港后的創作也鮮有以當時生活為素材,仍努力向北遙望。徐訏對小說背景的刻意處理是要和時代產生某種疏離,在時間的隔閡中保持與現世的距離,從而得到異乎尋常的美感。這種創作特點如心岱所說:“他在上海的生活到了重慶才寫,大陸的生活到香港才寫,總是等待一段情感過濾的時間。”正是通過這種情感濾化,獲得審美距離,讓作品具有更為普遍、永久的價值。
抗戰爆發后,徐訏幾經輾轉來到國統區重慶。當他抵達時,這座戰時國民政府的“陪都”已度過日軍長時間“戰略轟炸”的危險期,作為國統區的文化中心,開始浮現出一片畸形繁榮的升平景象。此時徐訏一方面仍任職于中央銀行經濟研究處,同時還在中央大學任教,業余時間從事文學創作。他沒有寫自己當時所處的重慶生活,而是回溯過去的孤島生活,把筆觸深入淪陷區,故事在“一切都有政治色彩的國際城市上海展開”,以上海諜報生活為素材創作的《風蕭蕭》邊寫邊在《掃蕩報》上連載,風靡一時,同名小說出版后位列 1943 年暢銷書之首,人們甚至稱這一年為“徐訏年”,還多次被改編為電影上映,成為抗戰時期最為熱門的話題,并在內地一再掀起閱讀熱潮。
《風蕭蕭》寫的是1939 年初“我”偶遇在舞廳沖突中受傷的美國軍醫史蒂芬,并把他送到指定的診所,兩人開始了熱誠、浪漫而有趣的交往;后“我”帶著笑如百合初放的舞女白蘋參加史蒂芬太太的生日聚會,在這兒見到有名的交際花梅瀛子,她像太陽一樣光亮,同時還遇到含羞溫柔的年輕美國姑娘海倫·曼菲兒小姐。從此“我”和這三位性格各異的女子產生了富有傳奇色彩的情感生活,其中一系列復雜曲折的愛情糾葛和政治牽連。
從文學而言,徐訏此時還是沉浸在寫作《阿刺伯海的女神》以來追求藝術美的微醺情緒之中,鐘愛這方馳騁想象的天地。他認定文學乃是一種心靈的產物,不應也不必太受現實的拘執,對于經受戰爭劫難的人民,給予片刻的愉悅與撫慰,又兼獲得精神的凈化與驅進,文學能達致如此效用也就挺好的。《風蕭蕭》這部小說被人譽為“以浪漫主義的激情,編織了一個富有傳奇性的生動故事,以想象化的方式營構了中、美、日三國間諜之間神秘莫測的明爭暗斗”。魏子云稱徐訏是“最會說故事的小說家”毫不為過,他著實擅長編織浪漫傳奇的故事。小說將愛情傳奇、間諜傳奇并置,讓情感生活、戰爭生活和哲理生活相交織,共同營造一種具有有別于當時文學的文本風格。在戰爭陰影籠罩下的上海,“我”和幾個女性之間的感情糾葛始終處于復雜迷離的多角狀態。“我”是一個抱獨身主義信念的人,對任何女子都感興趣,但“興趣只限于有距離的欣賞”,并不想犧牲自己的自由去占有其中任何一個女子的美麗與愛情,高雅浪漫的愛情呈現虛實、真假莫辨、敵友難分的生死考驗。徐訏執著探索對生命的終極關懷,將探照燈照射于精神的空間,在超功利的立場上實現其更為深遠的超民族、超時代的關懷。
徐訏于1950 年赴香港,直至1980 年去世,他的后半生約三十年時間均在香港度過;其間筆耕不輟,作品數量眾多,達到他創作的又一高峰。
抵達香港后徐訏一方面有失根之痛,鄉情日重;另一方面痛感香港沒有精神生活,文學脂粉氣濃厚,對現世的不滿讓他轉而向北遙望,作品以大陸生活為題材,表現了在商品社會中超然物外的處世態度。司馬長風認為:“文學不宜載孔孟之道,也不宜載任何之道。換言之,我們反對文以載道,是從文學立場出發,認為文學自己是一客觀值,有一獨立天地,她本身即是一神圣目的,而不可以用任何東西束縛她,摧殘她,迫她做仆婢做妾侍。”這一重藝術審美傾向的文學主張,代表一部分香港南下作家的共同追求,維持南下作家所普遍接受的中庸形象——但求稿費,超然物外。當時美國、中國臺灣在中國香港的文化活動日趨活躍,創辦了均屬于美國新聞處資助的亞洲出版社和友聯出版社,發行的《祖國周刊》《人人文學》《今日世界》等期刊比一般期刊的稿酬高出幾倍,以此來實行他們右翼的文化策略。初到香港以賣文為生的徐訏迫于生計,向這些期刊投稿,《江湖行》曾在《今日世界》連載,沒有載完;不過他不屬政治作家,仍以唯美主義作為藝術的立足點,回顧以往在中國內地的生活,故國山河夢里尋,作為虛幻的投影折射現實。
來港后,徐訏一直沒有真正地融入當地的社會中去,只把自己當作香港的“過客”,鮮有以香港本地生活為題材的創作,他思念的是家鄉以及那里的親人。人們說他有一種“戀執:對故鄉,對舊游之地,對久違的親人,對已逝的愛,無不懷念不已”。在平日里常懷著落寞情懷,犯他的懷舊“執”。此時故鄉已成為一種“回憶”,只能從自己作品里描繪的鄉村世界去尋找精神的安慰,在他的創作里,滲透著一股強烈的流放感和懷舊情緒,反映在題材上是一種懷鄉調。
《鳥語》是徐訏來港后的第一篇力作,男主人公“我”因病到鄉下療養,這是一個凈化了的村莊。村里有綠草碧樹,小河“后面是山,晴時是近,霧時是遠,不久鳥聲起來了,先是一只,清潤婉轉,一聲兩聲,從這條竹枝上飛到那條竹枝上,接著,另一只叫起來,像對語似的”。在這兒“我”遇見了鄰家的女兒蕓芊,她自小茹素,純潔美麗,胸中沒有半點塵埃,然而卻被鄉親鄰里看作白癡;實際上她是屬于大自然的,懂得紛繁復雜的鳥語。“我”和她先是相愛,而后分手,最后她皈依佛門。評論者認為徐訏在作品中“極力渲染了詩性人生的美麗,表達他對這一人生境界的向往和追求,以此來對抗凡俗人生中的瑣碎和艱難;同時,也流露出來這一人生境界之不易得的無奈和悲傷”。這種詩意人生與凡俗人生是相對立的,是指一種超功利性的、非社會化的、自然性的人生境界。徐訏筆下的這種詩化境界是詩人心靈停泊的港灣,靈魂棲息的家園,詩意人生的寄托。在他心中,香港只是一個驛站,于是把對故鄉的濃濃思念放進鄉村世界,那是一塊尚未被世俗浸染的凈土。
對鄉村世界的重視與他早期作品傳統一脈相承,是前期創作風格的延續,他在農村出生,對村居生活有著非常深切的記憶,正如《舊地》中的主人公所說:“這一角世界在我的記憶中是最美的,最安詳的,最溫暖的世界;我長大了以后,無論是求學做事,每當我疲倦煩惱的時候,我總是想到那溫暖的一角,它好像同我母親的懷抱一樣,永遠為我留下溫情與安慰。”楓木村是他最溫暖最美麗的世界,即使在戰亂中變得蕭條,也仍是他心目中完美的理想。這種對詩意人生的肯定、美化也是徐訏對現實生活不滿的反射,在香港創作的少量作品中,也多是反映中國內地移民在港的悲慘遭遇,通過對香港商業社會人情事態的描摹,揭示殘酷現實對美好人性的摧殘與扭曲。《心病》中的主人公丁道森和妻子兩人為生活打拼,直到生了重病,才敢提出生孩子這樣本屬正常的合乎人性的愿望。《手槍》中曾是小學教員的家光失業了,面對生病的妻子小音和年幼的兒子,為養家糊口持假手槍搶劫,出于良知給自己預定三個月期限,不想在最后一天失手被抓。小說在對現實社會勢利的感嘆中表達對不幸者的同情。家光作為教師,本要為人師表,卻為生活所迫去鋌而走險,內心是十分煎熬的,所以他只打算做三個月就收手。作品努力挖掘家光犯罪的原因,傳達出對不幸者的同情。這種情感與世俗現實保有距離,表現出知識分子在當時狀況下的無奈。
由過去到現在,從中國內地到香港,徐訏在頻頻回望中不斷地過濾情感,來回避殘酷現實對美好人性的摧殘與扭曲,在人物心境的變化中肯定、美化自己心目中理想的詩意人生,這是審美距離所帶來的別樣風情,也是作家人性體驗和生命感受的流露。
① 樂 梅建、陳小明:《中國現代文學史導讀》,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25頁。
② 司 馬長風:《中國新文學史》,昭明出版社1995年版,第5頁。
③ 羅 興萍:《詩性人性境界的追求——徐訏〈鳥語〉解讀》,《無錫教育學院學報》2001年第2期,第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