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燁[廣西師范大學,廣西 桂林 541000]
《朱門》是林語堂“小說三部曲”之一。小說講述了20世紀三十年代中國西北部一群年輕人的愛情與命運。本文有著獨特的寫作特色,作者采用雙線結構,第一條線索講述了李飛和杜柔安相識、相知、逃亡、相聚的故事,另一條線索講述鼓書藝女崔遏云因技藝高超被招入將軍府中演出,被將軍相中后意納之為妾,遏云拒之,被鎖入府內,后被解救,開始流亡。兩條線索交織講述,空間跨越六個城市。因本小說多由人物的動作和對話構成,對話達到60%,且空間跨越較大,如何講述小說的故事,敘事視角的選用顯得尤為關鍵。
“小說的視角,就是指敘述者觀察他說講述故事的角度。”視角的選用在小說寫作技巧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隨著敘述者與故事距離的遠近,由全知到不知,小說的藝術結構也發生了變化,對此,法國學者熱奈特稱為敘述聚焦,并將敘述聚焦分為三類:即無聚焦或者零聚焦、內聚焦、外聚焦。他指出:“作家在創作一部作品時不一定只是使用一種聚焦手法,可以多種聚焦方法同時交叉使用,使得敘事技巧多樣化。”《朱門》一書,總體上采用外聚焦式的對話,通過人物對話推動故事發展,但如果全部由人物對話展現,書中涉及的兩條線索和多個地方則無法表述清楚;林語堂巧妙轉換敘述視角,穿插內聚焦式的對話來展現故事的曲折,塑造人物形象。筆者試從外聚焦、內聚焦的轉化做一番探討。
“在小說中,敘述者對故事的控制存在著兩個臨界點,當敘述者對故事的掌握到達最低限度時,便是外聚焦模式,在這個模式中,敘述者所了解的情況少于劇中人物,如同局外人與旁觀者。”《朱門》中,作者在每個故事開端,對故事的地點、時間、背景做少許交代,之后集中描寫人物的對話和行動,這種外聚焦模式架構起整部小說。敘述者置身事外,看不到敘述者的干預,很多對話中潛伏著對話雙方在思想和情感等方面一系列的交流與交鋒,但敘述者不做任何解釋,只是如實地將裹挾這種豐富潛臺詞的對話直接展示給我們,有如戲劇的腳本。這樣的對話使文本看起來就是一幕大劇,眾家紛紛登場。比如《朱門》中的第三部第十七節,杜忠欲拆除水閘的對話:
他突然問阿扎爾:“飯后你能不能找二十幾個人來?”“你要做什么?”杜忠說得很干脆,語氣很堅決:“我要拆水閘。……由我來拆總比你們拆好。”阿扎爾自言自語:“感謝阿拉。”然后大叫說:“你決定了?”“這不是很簡單?找二十幾個人,我相信一個鐘頭就能弄好。”(《朱門》)
水閘本為杜家兄弟所有,杜范林為斂取財富,在水源上端修起水閘,切斷山谷的水源,使得下游的回民不能打漁,生存難以為繼。杜忠見此,十分不滿,指揮回民把水閘拆除。這段文字,以人物對話的方式講述故事,以場面描寫展現人物的活動和想法。人物性格在行動中窺見:杜忠對回民的愛護,杜范林的心腸狠毒,竭澤而漁,被壓迫的回民迫于政府的強威,渴望水源,卻不敢私自行動。三方對話是平等的,流露出不同社會階級的矛盾,作者沒有對杜忠代表的儒家傳統思想進行贊揚,沒有對杜范林所代表的官僚階層進行批判,也流露出對被壓迫的貧苦農民階層的同情。作者沒有站在任意一方對故事進行講述,如此安排,使得官僚、知識分子、貧農能站在一個水平線上進行描述,而作者不完全代表以上某個階層的立場,使得小說顯得更加客觀。這樣的外聚焦式對話,讓事件自然發生,敘述者幾乎是不插話,不評議,不剖析,使得書中人物形象都真實展現,文本呈現冷靜,客觀地描述,更能激發讀者的閱讀感受,留給讀者的想象空間更大,讓讀者調動自己的生活經驗去看待所發生的事情,給予合理的評價。這樣的對話在小說中不勝枚舉,眾情景你方唱罷我登場,本文在此略舉一二。
《朱門》中,林語堂先生為了追求敘事的豐富多彩,故事的懸念迭生,跌宕起伏,在許多地方穿插運用了內聚焦式對話。“內聚焦中,敘述者好像是寄居在某個人物身上,借他的意識和感官在視、聽、感、想、所知道的和人物一樣多。”內聚焦又分為內聚焦,不定式內聚焦和多重式內聚焦三種。《朱門》中,表現最突出的就是固定式內聚焦和多重式內聚焦。
“固定內聚焦可以用不同的方式表現說出來,聚焦都必定透過一個固定的人物視點表現出來,而且這個人物必然參與到故事之中。”小說《朱門》書信獨白散落在書中各處。《文心雕龍》中對書信有這樣的概述:“書者,舒也,舒布其言,陳之簡牘。”書信是某人情感的自我抒發,所寫之事,俱為內心所感。這部分內容的聚焦點就是寫信人或者是發出獨白者的自我情感的抒發。
小說《朱門》第五部第二十八節中,杜柔安身處蘭州,李飛被困新疆,李飛家母在西安,三者溝通不便,小說中巧妙地用書信來傳遞雙方的境況。以下是杜柔安給李飛家母的信:
他這星期沒有附信給您,所以我帶他寫,戰況的消息使我們有一線希望,我正和紀委三岔驛來的回軍教官聯絡,他們都是我的老朋友,回軍好像不久就要攻入迪化,我要中校打電話給回軍司令馬世明,哈金中校已答應以他的名義來發報,如果馬世明能攻入迪化,他會特意等待解救令郎。(《朱門》)
本段敘述了李飛被困新疆監獄的故事,杜柔安不僅是故事的敘述者,也是參與營救李飛的一員,戰爭時局,個人命運和時代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個人所能做的往往微弱和無力,只能求助多方。杜柔安給李飛媽媽信件,既講述李飛的處境和營救過程,推動故事情節發展,塑造了杜柔安這一人物形象,也串聯了三地的故事,使得三個地點發生的故事間搭起一座橋梁,共同推進發展。
書信的表達也出現在本書多處:第十四節,上海《新公報》發電報給李飛,命令撤離西安;第二十一節,李飛到達鄯善給杜柔安寫信,描述當地風土人情;第二十四節,范文博發電報給杜柔安講述遷到安全的地方,逃亡計劃;第二十五節,藍如水寫信給杜柔安,講述其表哥杜祖仁的死亡和崔遏云的逃亡情況;二十六節至二十九節,文中李飛和杜柔安以飛行員小包為媒介,重點寫三者之間的信件;第三十節,李飛在新疆將出獄計劃以電報方式發給西安的哥哥。小說頻頻用電報或書信的對話方式,相互傳遞信息,使得身處不同地方的人的狀況得到溝通,而且講述與副線同時發生的故事情節。小說通過信件的描寫,可以彌補人物之間對話的呈現方式所帶來的人物表現過于平面化,不能深入塑造人物形象的缺陷,用信件的方式深入人物內心,展現人物的所思所想,并且對人物性格、形象的塑造起到強化的作用,突出了小說主題。但是采用書信的方式,只是一個人的所見所感,沒有考慮到小說中其他角色的觀點,具有一定的片面性。
“在講述同一件事情的時候,不同的敘事者從不同的角度來講述事物的時候,摻雜有其他的情感因素,使得講述的事物各有不同;當敘述者從不同的人物對話、不同的時刻講述同一件事情的時候,這種聚焦便是多重內聚焦。”在小說《朱門》中,關于祖仁的死因,藍如水、范文博、蛋子分別進行了不同的講述,真假虛實,可靠敘事和不可靠敘事夾雜其中。
第一種說法是第二十五節,藍如水寫給杜柔安信中:“祖仁來這兒督查建水,他掉到閘下,被落石打死了。……他是意外死亡,沒有人殺他。”藍如水因身處三岔驛,對于蘭州西安發生的事情并不了解,所以在描述事物的時候,是只知道果,不知其由,只是略有疑惑地寫上意外死亡。
第二種說法也是第二十五節,范文博與祖仁對話:“祖仁嚇慌了,往后退,一失足調入水里……一個大石頭打到他的頭上。”深諳世事的范文博即使知道故事的來龍去脈,但是出于杜柔安與死者親緣關系,聊天時也故弄玄虛,不把真相明說,是一種聰明之法。
第三種說法是第二十八節蛋子對真實故事的還原:“杜祖仁掉到水閘底下,并沒有摔死。”“密茲拉撿起一塊石子,輕輕甩到他的頭上,阿扎爾也踢了幾個石碓下去,才把他壓死。”讀者方知祖仁的死亡并非意外,而是早有預謀;蛋子,是一個直率之人,身處事件發生地點,對事件真相充分了解,于是直述原委。
中國講究家丁興旺來展現一個家族的實力,祖仁是杜安獨子,他的死亡,不僅意味著血脈不能延續,后繼無人,也暗示這個家族或此階級的衰敗。所以杜祖仁的死是本小說重要一筆。作者未正面描寫杜祖仁的死亡經過,而是通過不同的人轉述的方式,呈現出不同版本的死亡經過。死亡的原因隨著描述者的變化,越加慘烈,默默勾畫了官僚地主階級和被壓迫的普通人民的矛盾,以及人民的憤怒。庸官、地主和人民的斗爭,最終人民取得勝利。如此描寫,使小說情節增加了懸念,虛幻與真實間,故事的真相一點點解密,林語堂從容不迫地控制著敘事的節奏,向我們娓娓道來。讓作者讀到文末,不禁感嘆林先生的精妙布局。
在《朱門》一書中,對話成為文章的主要敘述方式,眾多對話以外聚焦為主,輔之內聚焦。在外聚焦式的對話中,我們可以看到人物之間的沖突,感受人物的鮮明性格,感受到作家的冷靜和客觀的寫作態度;其中穿插的內聚焦式的對話,我們可以從書信、獨白中讀出潛藏于人物內心中的澎湃情感,也可以看到作者故意設置的敘事圈套,讓小說懸念迭生,孰真孰假需要讀者一一去判斷。雙重聚焦使得敘述的視角更加多元化,懸念迭生,牢牢抓住了讀者的興趣,使得小說在品讀中更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