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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用雜役,包郵包甜

2019-01-22 04:39:46竹里有魚
桃之夭夭A 2019年11期

竹里有魚

1.

兩個月前,皇帝下旨抄了任芝芝的家。

此等歷史性的一刻,任芝芝并未有幸親眼見證。因為她打小對江湖心懷向往,數年前已逃家南下拜師丹霞門,直到一個多月前才從兄長的來信中得知此事。自此,她決意夾著尾巴做人,生怕掌門知曉她的來歷,為明哲保身而把她趕下山去。

兄長寄來的第二封家書洋洋灑灑數千字,任芝芝私心里覺得他有這個閑工夫,還不如出去賺錢,任府上上下下幾十張嘴還等著吃飯呢。這一刻,她又想起家里那位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爹,腦殼一陣抽疼。

“任師妹,你在嗎?是我。”

許師兄抱著一大束嬌艷欲滴的山茶花站在院子里,眉目間滿是春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干著求偶的勾當,況且這也不是頭一回了。

看著英俊的許師兄,任芝芝暗自可惜了一下,只道這桃花來得不是時候。

任芝芝眼底流露出遺憾的痛楚,拒絕道:“師兄,我一心修行習武,確是無心兒女私情。”

在許師兄悲痛的呼聲中,任芝芝拎起曬在墻頭的一雙靴子,無情地離去。

天光正好,新晉弟子的院落有些冷清。剛入門的弟子大多勤奮刻苦,除了眼前這位成天蹺著二郎腿嗑瓜子的夏姓男子。

服務行業,顧客至上。任芝芝熟練地揚起求財的微笑:“夏師弟,您的鞋洗好了。”

夏臨瞥一眼光潔如新的鞋子,吐掉幾片瓜子殼,懶懶地說:“那個姓許的又給你送花呀,他不知道你忙著賺錢嗎?”

任芝芝氣得額角冒青筋,笑容依舊燦爛:“我不說,你不說,他不會知道的。”

夏臨抖著腳丫子,整個人陷在藤椅里,壞笑道:“昨天你幫俞師兄刷了頭冠,對不?嘖,我聽說再過兩天他的廂房要修整,準備搬去跟許師兄同宿。”

任芝芝還未想出應對的話,夏臨又道:“再這么下去,掌門也該知道了。”

他們沒你這么大嘴巴!任芝芝把臟話咽回肚子里,笑道:“跑腿賺錢本就不合門規,大家守口風、各取所需,何必砸了自己的方便,是吧?”

“哎,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夏臨直起身子,惡劣地勾起嘴角,“方才掌門派人四處找你,我見你和許師兄在忙,就沒打擾你。”

“夭壽!”任芝芝把鞋往他懷里一扔,朝著大殿狂奔而去。

2.

要問任芝芝為何對夏臨如此隱忍,這件事還得從五天前說起。

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任芝芝偷偷下山托熟人給家里送錢,恰巧遇見夏臨正在給一個山下小女孩講驚悚故事,還企圖騙取女孩手中的糖葫蘆。她頓時覺得這貨不是個東西,打算擼袖子給這個渾身上下散發著土豪氣息的男人一點教訓,誰知他竟先朝她走了過來。

昏黃的燈火為夏臨的俊顏染上一層淺金色,只見他薄唇輕啟:“請問,出了村子以后,還需要多久才能抵達丹霞門?”

雖然夏臨笑得人畜無害,舉手投足間還透著幾分憨厚,但任芝芝豈會被他的假面具所欺騙。她做作地仰望月色,發出涼嗖嗖的聲音:“順利的話,天亮;不順利的話,也許一輩子都到不了呢。”說完,她簡直想為自己鼓掌。

“那可否請姑娘帶路?”夏臨不以為意地道,“我剛看見姑娘從山道下來呢。”

“公子看錯了吧。”方才他不是在搶糖葫蘆嗎?哪只眼睛瞧山上了!

夏臨篤定地搖頭:“你應該是丹霞門的師姐吧?好巧,我是即將拜入門中的新弟子。”

巧個大雞腿啊!任芝芝感覺不妙,拔腿就走。哪知走了幾步再回頭,夏臨居然陰魂不散地跟著她,然后笑瞇瞇地提起一個灰布袋子:“師姐,你的錢袋掉了。”

不起眼的布袋在夏臨的指尖搖晃,里面全是任芝芝背地里跑腿打雜賺的小錢!

此后的發展可謂一發不可收拾,任芝芝索要無果,夏臨厚顏無恥地與之拉拉扯扯,最后更咋咋呼呼地引來巡山的師兄師姐們。

私自下山的后果是肉眼可見的慘烈,在一頓大殿批斗后,任芝芝被送到祖師祠堂罰跪,一跪就是兩天兩夜。當她跛著腿走出祠堂,第一件事便是找夏臨奪回錢袋。

然而任芝芝萬萬沒想到,她竟然栽了。

夏臨公然霸占了錢袋,還理直氣壯地對她說:“這兩天我不小心聽師兄師姐閑聊,原來你在當雜役賺錢啊。你信不信我把這件事給捅出去?”他說這話的時候,掌門剛好從遠處的長廊走過,她豈能不信?

于是夏臨得寸進尺道:“師姐,你要乖乖聽我的話哦。”

接著,任芝芝就乖乖替他洗靴子去了。不承想流年不利,當她準備把曬干的鞋子送回去時,恰巧許師兄找上門來。偏偏在此同時,掌門派人抓她去抽背門規。

祠堂明天見,祠堂天天見。

短短五天成就二進祠堂,丹霞門創派百年至今,唯有任芝芝一人。

任芝芝渾身散發著沸騰的怨氣,她盯著案臺上供奉的畫像與那柄丑不拉幾的劍,雙手合十,虔誠地祈禱:“祖師爺啊祖師爺,求您能在夏臨的夢里給他來兩劍,以正門風。”

話音一落,蒲團邊現出一道人影。任芝芝壓低眼角瞥去,見衣衫制式乃是新弟子,八成又是罰跪的。唉,掌門對罰弟子跪祠堂當真有著謎一般的執念。

任芝芝從懷里抽出一張紙,往身后一遞,低聲道:“祖師祠堂代跪業務,了解一下。”

“你真是什么錢都賺啊。”夏臨抖著廣告字條,怒其不爭地瞪著任芝芝。

“還不是因為你不肯還錢!”任芝芝聽到熟悉的聲音,怒氣沖沖地轉頭,字字鏗鏘。

“里面只有二錢銀子,能干什么啊!”

“二錢也是錢!還我!”

兩個人即將掀起一場罵戰,又發覺在祖師祠堂大呼小叫影響不好,對視片刻后又偃旗息鼓。

夏臨靈光一閃,撓著下巴問:“既然你這么缺錢,不如……我包你呀。”

任芝芝的雙臂在胸前交叉,警惕地道:“要包我,我是那種人嗎!”

夏臨對她的反應十分滿意:“你在想什么亂七八糟的?我是說,包你干活。”

“干活?”任芝芝狐疑地道。

“對呀,反正都是跑腿當雜役,倒不如給我一個人當,免得你成天跑上跑下的,遲早被掌門發現。”夏臨看著她的防備漸漸松懈,乘勝追擊道,“不過我也有條件。比如被我包養期間,你的時間全歸我,不得談情說愛,不能有絲毫耽誤,這叫性價比。”

“你管得可真寬。”任芝芝掀了掀眼皮,“等會兒,你剛剛說了‘包養對吧?”

夏臨攤手道:“有嗎?”

用愛感化太累了,任芝芝決定懟回去:“骯臟!就算是另外的價錢也絕對不行!”

夏臨的態度不驕不躁,又道:“師姐,我有一個疑問。我聽說師姐你出身富貴人家,怎么會淪落到當雜役呢?”

任芝芝淡定地道:“家里因為一些緣故,錢用去了別的地方,需要我掙一些來周轉。”

“二錢?周轉?”夏臨俯身湊到任芝芝肩畔,輕聲低語,“抄家就抄家,師姐不必說得如此清麗脫俗。”

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耳垂上,任芝芝驀然轉身,魂飛魄散地對上他狡黠的雙眼。

夏臨故作驚訝,漂亮的眼睛眨了又眨:“呀,我猜中了。”

3.

幾經追問,任芝芝得知出賣她的乃是隔壁州府的一張皇榜。夏臨只是看二者姓氏相同,隨口詐她而已,誰知她竟嚇得差點當場露出馬腳。

最終,在夏臨的威逼利誘下,任芝芝為不暴露她罪臣之女的身份,被迫接受了前者提出的包月業務。雙方還立下字據,約定月底結算時再將珍貴的二錢銀子歸還原主。

可惜的是,第二天清晨,任芝芝剛從夏臨房中抱出一床被單,便不幸撞上了許師兄。

這個不死心的男人滿臉求而不得的心痛,他把任芝芝逼到墻角,質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你們……你們是不是做了什么!”

任芝芝大概了解許師兄的腦洞,解釋道:“不要誤會,我只是給他換個床單而已。”

許師兄聽罷,立時跟吃了炸藥似的:“你不要瞞我,是不是那個姓夏的強迫你!他做了這樣的事,居然還要你換床單!”

行吧,許師兄的腦洞里裝的都是檸檬色的檸檬味廢料。

任芝芝仰望天空,一想到稍后眾弟子將起床去上早課,若是被他們瞧見這般情景,那可了不得。于是她決定繞過許師兄,趕緊溜回去。

不料許師兄霸道地攔住她:“任芝芝,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做人貴在誠實,任芝芝坦白地告訴他:“你是一個好人,我配不上你。”

隨后,許師兄不再聽任芝芝的只言片語,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傷心地。

任芝芝抱著床單嘆氣,忽覺有什么令后背一陣發熱。她扭頭一瞧,原來是她的雇主對她投射出譴責的目光。她受驚了,一把將他推開:“你這是什么眼神?搞得好像我是始亂終棄的渣男一樣。”

夏臨突然湊近,搖頭道:“方才你說的,難道不是渣男的戲詞?”

他說得對,但任芝芝豈會承認?她小聲說:“你想想,我一個被皇帝抄家的,可不是配不上嗎?”說完她有點迷惑,自己跟這個家伙解釋個什么勁啊?

面對夏臨探究的目光,任芝芝不由自主地撇開腦袋,不經意間發現許師兄赫然站在拐角處沒走。雖說這個距離不足以聽清他們二人的對話,但他瞳孔深處的嫉妒幾乎要溢出眼眶。

不知怎么的,任芝芝感覺師兄的眼神相當危險。果不其然,他轉身就把嫉妒化為實質,直接跑去掌門那邊告發她與夏臨有茍且。

真是六月飄雪花,話說她任芝芝跟誰有茍且也絕對不可能跟姓夏的茍在一起。

半炷香后,掌門找任芝芝與夏臨前去問話。眾目睽睽之下,正在喝茶壓驚的掌門一見他二人進門,倏然噴出一口茶水。

掌門被嗆咳得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指著夏臨問:“你是新來的?叫什么名字?”

夏臨禮數周全,舉止優雅:“回掌門,弟子夏臨,入門六日。”

掌門的臉色復雜多彩,恍如煙花綻放。他看看任芝芝,又瞧瞧夏臨,然后莫名其妙地露出羞澀的表情,悄聲問:“你們進展到哪個階段了?”

任芝芝像是被雷劈到一般,驚愕得說不出話來,暗道有其師必有其師兄,名門正派的腦子里裝的東西竟是這般不拘泥于世俗。

掌門若無其事地端起茶碗,斟酌又斟酌后說:“好像門規里并無界定同門不可相互愛慕,是吧?”他一邊說著,一邊偷瞄端坐于兩側的門中長老。

打小報告的許師兄臉都氣綠了,他悄然轉身,企圖在大殿上黑壓壓一片的同門師兄弟中找到同道中人搏一把,卻發現一眾同門師兄弟中有不少人眉來眼去,遍地暗渡陳倉。

任芝芝仿佛聽見掌門磨后槽牙的聲音,只見掌門直勾勾地盯著夏臨,清咳了兩聲:“那個……你留一下。剛進門就打師姐的主意,本座倒要看看你有幾分真心。”

同門師兄弟知情識趣地退出大殿,沒議論幾句就散去了,包括那位吃癟的許師兄。

任芝芝心驚膽戰地在大殿外等候,卻被往來的同門師兄弟認為是情深義重,收到不少鼓勵之言。

一個時辰之后,夏臨優哉游哉地從殿內走出,一眼就瞧見在焦急踱步的任芝芝,不禁心生雀躍。他快步走過去,柔聲道:“你這樣擔心我,我很開心。”

任芝芝一把揪住他的衣角,顫抖著聲音問:“你沒把我賺小錢的事給說出去吧?”

聽罷,夏臨的表情瞬間凝固。

任芝芝揪得更緊:“難……難道你把我的身份說出去了?”

夏臨神色凝重地把她的手從衣服上扒拉開:“任芝芝,我對你很失望。”

4.

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錯,夏臨一連幾日沒召喚任芝芝干活,更別說理會了。

對此,任芝芝倒是樂得清閑。因為掌門沒找她的麻煩,就說明夏臨沒把事給捅出去。她暗自驚嘆,真看不出來,他竟是一個講義氣的人。

不過過于悠閑的日子總會讓人生出些許危機感。沒過幾天,任芝芝就開始擔心夏臨會以本月性價比過低為由,借此賴掉包月的錢。如此一來,她又怎能有錢送給老爹?

恰在此時,有位師姐因癸水來勢洶洶無法巡山。她偷偷摸摸地找到任芝芝,出錢讓后者替她巡視一趟。因為是夜巡,所以師姐愿意出雙倍的價錢。

任芝芝心動了。

但入夜之后,她感到非常后悔。

丹霞峰的半山腰上,陰風呼嘯。巡山小分隊的燈籠一下子被吹熄半數。在寒氣逼人的氣氛下,一同巡山的師兄師妹開始講述阿飄的故事。

任芝芝表面波瀾不驚,假裝接受度很高的樣子,其實內心早已慫成一條狗子。

狂風壓彎山道兩側的野草,沙土拍打在眾人的臉上,余下的燈籠頃刻間熄了個干凈。為首的師兄好不容易吹亮了火折子,卻見冷暗的月光下,一道黑影孑立風中。

江湖知名門派丹霞門的眾位弟子霎時安靜如雞。

那位師兄剛正不阿地挺直腰板:“放心,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鬼。”說罷,他拔劍出鞘,直指黑影,“來者何人,竟敢私上丹霞!有種就放馬過來,我等絕不……啊啊啊——我說說而已,快跑!”

黑影朝著眾人飄來,師兄師妹們一哄而散,可任芝芝不幸被地面凸起的樹根絆了一跤。她驚恐地回頭看,那個黑影離她越來越近!

周遭靜得可怕,任芝芝的眼角沁出濕潤,只能聽見自己猶如擂鼓的心跳聲。

夜色中,一道銀光倏忽而過。任芝芝的眼睛一閉一睜,就見夏臨從天而降。

夏臨把大燈籠往任芝芝懷里一塞,一拳撂倒那個黑衣人,緊接著進行全方位的毆打,動作極其狂暴。

黑衣人艱難地拔出一塊腰牌:“我是……啊,大膽!別打了!”

夏臨充耳不聞,越踹越狠。待任芝芝緩過神來,他已經把黑衣人捆燒豬似的捆好了。

風中彌漫著一股燭火氣,任芝芝淚眼蒙眬地看著夏臨掏出一塊帕子,賭氣般地替她拭淚又擦土,更是扯下那個黑衣人的斗篷給她披上。

任芝芝凝視燈火勾勒出他側顏的高低起伏,心一暖,道:“謝……”

“你入門至少五年了吧,為何功夫一點長進也沒有?”夏臨氣呼呼地替她捂緊了斗篷。

膽子和功夫有關系?算了,還是別謝了。

回到丹霞門中,三更已過。

掌門披衣坐在大殿中,面部充盈著濃郁的起床氣,陰森森地看著夏臨像拖垃圾一樣把黑衣人拖到他的座前。

黑衣人抬起一張鼻青臉腫的臉,掙扎道:“掌門,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掌門陰郁地掀起眼皮:“你哪位?”

黑衣人氣得渾身發抖,奮力地在繩結中扭動,才讓腰牌露出來。

一見腰牌,掌門登時清醒,小跑到黑衣人面前,親自替他松綁:“對不住,對不住。”

任芝芝預感大事不妙,緊張地扯了扯夏臨的衣擺:“要出大事了。”

夏臨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聳聳肩說:“怕什么?大不了跪祠堂。”

這廂語畢,掌門即怒斥二人:“哎呀呀,你們知道他是誰嗎!怎么可以打成這樣!你們倆馬上給本座滾去祖師祠堂,跪上五天五夜!滾!”

任芝芝從中嗅出一股欺軟怕硬的味道,隨即被那個黑衣人的兇惡眼神嚇得不敢呼吸。

夏臨反倒坦蕩大方,好像剛才瘋狂揍人的那貨不是他一樣。他的認錯態度非常誠懇:“掌門,都是弟子的錯,失手傷及貴客。弟子定當在祖師像前真心懺悔!”說完,他摁著任芝芝的腦袋,朝著那顆被揍得連親娘都認不清的大頭,鞠躬致歉。

5.

熟悉的燭火氣,熟悉的蒲團,熟悉的祠堂。

作為祠堂常客,任芝芝下跪的姿勢越發標準,嘆息道:“是什么貴客偏要半夜上門?”

夏臨靠著石柱假寐,口齒不清道:“不知道。”

任芝芝斜過眼角,鄙夷地看去:“喂,你為何不跪?”

夏臨擺擺手說:“又沒人看著,等人來了再跪也來得及。”

說得也對?任芝芝立即否定了這種極不尊師重道的想法,跪得更直。百無聊賴之下,她不由得回想起他揍人的身手,當真是勢如破竹、干凈利落。

任芝芝好奇地道:“夏臨,你的武功這么好,為什么還要拜入丹霞門?”

夏臨緩緩睜開眼:“心之所向,對丹霞一脈懷抱崇敬之意而已。”

任芝芝漠然地望著他幾乎躺平的身體,默默翻白眼表示自己完全看不出崇敬在何處。

“咦,今晚為何輪到你巡山?”夏臨疑惑地道。

“喀喀——師姐身體不適,找我換的。”作為身負包月契約的雜役,任芝芝在此刻異常心虛,生怕那二錢銀子遭受牽連。怎想憂慮之際,肚子竟不爭氣地“咕咕”響起。

夏臨往她身邊的蒲團一坐,不知從哪兒端來一盤餅:“吃吧,看你臉都餓白了。”

任芝芝自然無法闡述心虛的真相,只是下一刻,她連嘴唇上的血色也褪得一干二凈。如果在她的額頭上貼一張符,估計能直接跳出門去嚇人。

她兩眼發直,死死地盯著夏臨手里端著的素餅,顫抖著聲音道:“給我放回去。”這可是供奉丹霞祖師的素餅!是誰給他的勇氣,讓他直接從案臺上端來的!

這時,夏臨拈起一塊餅,笑嘻嘻地咬了一口。

任芝芝簡直要窒息了。

“板栗餡的,挺好吃。”夏臨兩三口就吃完一塊,還拿了一塊遞給她,“餓了就吃呀。”

“對不起,我做不到。”任芝芝感覺自己死定了。

夏臨跟她講道理:“你看,這祠堂里就你和我兩個人,你說沒吃,掌門也是不會相信的。”

任芝芝服了。

饑餓的腸胃又發出一聲鳴叫,任芝芝破罐子破摔地拈起一塊餅塞進嘴里。只是才剛剛咽下去,耳畔便響起沒有感情的呼嚕聲。

任芝芝還未側目看去,肩上就忽地一沉。夏臨抱著蒲團,側頭在她的肩上蹭了蹭,睡得香甜。

祠堂里靜得可怕,任芝芝僵硬地跪在祖師畫像前,端著半盤餅,滿臉通紅。

長夜漫漫,任芝芝夢見祖師在畫像上露出姨母般的欣慰笑容,還親手端出一盤熱氣騰騰的餅,鄭重地交到她手中,并拍著她的手背輕聲說:“有種再吃給本座看看。”

任芝芝從噩夢中驚醒,一睜開雙眼,夏臨的嗓音帶著惺忪的睡意在耳邊徘徊:“醒了?”

夏臨側臥在她身畔,他雙眸低垂,長長的睫毛投下一彎陰影,勾人心弦。

虧得晨間山風料峭,把任芝芝吹得大腦清明,她一腳把夏臨踹到地上:“登徒子!下流!”

任芝芝羞憤地抓起瓷枕,忽然發覺枕頭上的花紋有些眼熟,再環顧周遭,心臟險些驟停。

如果她沒有認錯,這是祖師祠堂內室的床榻!

任芝芝欲哭無淚地開始思考遺書的大綱,而罪魁禍首夏臨只知道坐在地上唉聲嘆氣:“我看你睡著了,好心帶你來內室休息,你竟如此待我。”

為什么他能說得如此委屈?臉皮也太厚了。

內室門口響起陌生的咳嗽聲,任芝芝的心一瞬間揪緊。怎么辦?有第三個人在場!

她滿心盤算著如何狡辯與夏臨之間的關系,掌門已神色復雜地走進門。

“掌門,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任芝芝目測遺書也可以省了。

“不必了,我懂。”掌門的面部肌肉寫滿了滄桑。

任芝芝整個人蔫蔫的,心如死灰地同掌門回到祠堂正殿,又見掌門的眼睛盯著地上的空盤子和餅渣。她的膝蓋驀地發軟,一只手卻凌空橫過,扶了她一把。

夏臨寬慰道:“別怕,掌門真的懂。”

不,他不懂!任芝芝想哭。

掌門面無表情地說道:“昨晚那位出自京城內廷,他對你們非常不滿,要求本座把你們交出去。”他假裝沒看見攙著任芝芝的那只手,又道,“但本座豈會干出賣弟子之事!”

說罷,掌門將兩個包袱丟在他們面前:“你們倆出去避避風頭吧。”

6.

什么情況?這下輪到任芝芝不懂了。

她本已做好被逐出師門的心理準備,沒想到向來嚴厲的掌門竟然無視祠堂內室的一切情況,到頭來只火急火燎地催他們下山避風頭?總感覺有哪里不對。

任芝芝皺著眉頭不吭聲,掌門急紅了眼。好在夏臨三言兩語勸服了她:“內廷直屬皇室,毆打內廷之人本就沒什么好果子吃。若是被他逮著,再將你細查一番,發現你爹是……”

行,什么也別說了,走吧。

天色未明,任芝芝二人繞后山小道離開丹霞門。待跑出山下的村鎮,她猝然醒過神來,扭頭問夏臨:“掌門他……知道我是誰了?”

夏臨雙腿緊緊夾著馬肚子,似乎騎術不佳:“廢話。掌門一直護著你,你難道看不出來?”

任芝芝看著他在馬背上左搖右晃的狼狽樣道:“我只看出來你不會騎馬。”

“胡說八道!”夏臨摟著馬脖子不放,相當沒有說服力。

“難不成你是步行來丹霞門的?”任芝芝趁機嘲笑他。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收了師姐的錢才去巡山的!”夏臨甩出撒手锏,對方立即噤聲。

兩個人沉默地跑出百余里,任芝芝漸漸覺出些許不對勁來。他們僅是下丹霞避風頭,待到那個內廷大哥離開便能回去,可按照夏臨的路線來看,他們倒像是在逃命一樣。

任芝芝的疑問很快被一支冷箭證實了。當冰冷的銀色削斷她鬢邊的兩根頭發,強烈的耳鳴刺激著她的大腦,她哽咽道:“內廷的人為什么這么記仇?大不了坐牢嘛,何必要人命呢!”

幾道寒芒在道旁林中閃爍,夏臨傾身飛撲過去,將任芝芝從馬背上撲到地下。

揚起的塵土迷了任芝芝的眼睛,等她睜開眼,又一支羽箭從暗處飛來。她還沒來得及喊出聲,就見那支箭射中夏臨的身體,她的心像一下子淬進冰水里。

“夏臨!”任芝芝被他緊緊摟在懷里,她奮力地把他推開,此人卻如千斤巨石不動半分。

“走!”夏臨屈指鳴哨,把跑遠的馬召回。

夏臨起身之際,隨手并指一揮,竟將十余支暗箭齊齊掃落。任芝芝不忍他負傷拼命,不由分說便將他拱上馬背,二人共乘一騎,迅速逃離冷箭密布的林間小道。

深夜,任芝芝扶著夏臨踉踉蹌蹌地找到一個山洞,她精疲力竭連站也站不穩。即便如此,她依舊吸著鼻子,執拗地去解夏臨的衣衫。

夏臨見她臉上眼淚與鼻涕糊在一塊兒,鎮定地掏帕子:“別哭了,我給你擦擦。”

任芝芝握著他的手號啕大哭:“箭刺得那么深,需要拔箭、止血啊,不然你就……”她瘋了一般扯開夏臨的衣襟,對著他線條流暢的胸肌吸了吸鼻涕,“箭呢?血呢?”

夏臨愣在原處,仿佛神游天外地問了一句:“你說什么刺進去了?”

在山洞內來回沖擊的哭聲戛然而止,任芝芝慌亂地伸手將夏臨的前胸后背摸了個遍,然后漲紅著臉,默默地把手縮回來:“可能……可能是我看錯了。”

夏臨目光飄忽著點了點頭,用力地把衣衫一捂,腰帶上的某件東西“哐當”一聲落了地。

任芝芝循聲一瞟,臉色由紅轉白,險些一口氣沒喘上來:“你把祖師佩劍順……順……順下山了?不對呀,我聽掌門說過,臨淵劍自祖師仙逝后就自我封劍了,你是怎么拔出來的?”雖然沒有劍鞘,但光憑那丑不拉幾的劍柄她也認得出,否則這經年累月都白跪了。

夏臨冷靜地把劍塞進包袱里:“你就不要在意這些細節了。反正我把劍鞘留在了山上,憑它與劍身之間的感應,肯定能幫我們把援兵引來。”他一邊說著,一邊取出一個油紙包遞給她,“逃得那么辛苦,想必你已經餓了,吃吧。”

板栗餅?任芝芝耷拉著眼皮看他:“你還敢打包?”

篝火將夏臨的臉染上一層淺金色,如是初見那天。他拿起一塊餅說:“難道今天還得我先吃了,你才肯吃?記住,東西是給人吃的,以后別傻乎乎地挨餓。”說罷,他把餅塞到任芝芝嘴里。

過了許久,溫暖的陽光照進來,掠過熄滅的火堆,模模糊糊地映出墻上互相偎依的人影。

夏臨警惕地從夢中蘇醒,輕輕地在任芝芝的額頭上吻了一下:“他們找來了。你乖乖待在山洞里,等我回來。”

任芝芝既沒有說什么同生共死的誓言,也沒有尋死覓活地去拽他的衣角,而是顫巍巍地抬起一根手指,指向穿過他胸口的一縷光:“這是什么?”

7.

若說昨日冷箭穿體只是困境之中的錯覺,那眼前真實發生的又該作何解釋?

眼看第二縷光穿透夏臨的身體,任芝芝心中沒有恐懼,她下意識地拿手去堵那些洞,心急地抬頭看他,卻在他眼里發現了一絲……尷尬?

夏臨窘迫地撓撓后腦勺,干笑道:“對不住,第一次凝體沒有經驗,我不知道與劍鞘離得久了會發生這種事。”

“凝什么東西?”雖然聽不懂,但直覺告訴任芝芝,夏臨并無性命之憂。

“三言兩語說不清,我回來再跟你說。”夏臨提起臨淵劍就往外走,可沒走幾步又頓住。他闔目靜聽,眉心微蹙,“不止一撥人馬?”

這話聽起來就很嚇人,任芝芝拉住夏臨,認真地道:“別打了,我們逃吧。”

夏臨勾起嘴角:“你放心,我此生從無敗績。”

山洞外的碎石小道逐漸傳來兵刃相撞的聲響,其激烈程度聽得任芝芝二人雙雙發蒙。

一道極熟悉的身影闖入洞中,扶著巖壁直喘氣:“自己人,是自己人。”

許師兄喘著粗氣抬頭,一眼看見夏臨胸口的光,頓時傻了眼:“竟然是你!哦不,前輩,弟子奉掌門之命送上臨淵劍鞘。”許師兄單膝跪地,將劍鞘雙手奉上。

當劍鞘回到夏臨手中,他身上的空洞頃刻間消失無蹤。他問:“是丹霞門的人來了?”

許師兄搖頭否認:“不,是皇室親衛。”

不多時,十數名身著甲胄之人步入洞中,齊刷刷地朝著任芝芝跪下:“參見公主。”

任芝芝的腦子嗡嗡作響,嚇得倒退兩步,扶著夏臨才勉強站穩:“他們喊我什么來著?”

親衛統領立即稟明來意:“是陛下聽說有人企圖刺殺公主,特派我等前來護駕。”

夏臨瞇了瞇眼,有意無意地說:“喲,聽起來像是那位內廷大哥呀。”

一提“內廷”二字,親衛們個個神色微妙,一個字也不肯多說。夏臨見狀,自然而然地把任芝芝護在身后,不讓這伙親衛接觸半分,哪怕回到丹霞門也沒給他們機會。

夏臨拉著任芝芝躲在掌門房中,任親衛統領把門拍得震天響。掌門心疼地看著安上不到一年的紅衫木大門,試探地道:“這樣不太好吧?”

“哪里不好了?”夏臨大大咧咧地坐在一旁喝茶、嗑瓜子,聽得直點桌子,“當年我就該凝體,從劍里跳出來讓皇帝小子別娶那個婆娘當皇后!”

“當年?”當事人任芝芝聽得一頭霧水。

夏臨瞥了掌門一眼,道:“難不成要我說?我可不敢保證不添油加醋。”

掌門一揩冷汗,終是道出了因果。

原來任芝芝的確是公主,她是皇帝少時在丹霞門修行時與門中師姐所生之子。任芝芝的母親在病逝前不愿女兒卷入波譎云詭的皇室,故而皇帝將孩子交給任御史撫養。這樣一來,在京中也能時常看到。誰料因緣際會,任芝芝竟回了丹霞門。

事實證明,當年母親所料不錯。數月前邊關告急,敵方部族要求和親,皇后不愿讓自己的公主出嫁,就千方百計找任芝芝回去頂包。為威脅任御史交人,不惜誣陷他通敵賣國,牽連其全族被抄,貶為庶民。當然,此乃權宜之計。待事了,皇帝自然會為任御史平反。然而皇后竟惱羞成怒,暗中派人刺殺任芝芝。掌門收到皇帝密信,便奉命將任芝芝困在山上。

身世摻雜一溜陰謀詭計,使得任芝芝無法對其感到欣喜。她反倒意識到什么,結巴著問夏臨:“這些,你一直都知道?”

“是啊。”夏臨點頭道,“你爹、你娘,還有我身邊這位兄臺,有事沒事就喜歡在我面前念叨這個、念叨那個。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臨淵劍靈,我壓根兒就是個樹洞!”

任芝芝忍不住笑了:“原來你真的是劍靈。”

祖師仙去,以劍鎮山。若劍無靈,又何來“鎮”字?從夏臨拿到劍鞘的那一刻開始,任芝芝就隱約猜到他的真實身份,也明白了他之前那般膽大的原因。

夏臨強裝鎮定,低聲對掌門說:“我好像說漏嘴了。”

掌門對這位前輩無話可說,坐在另一側靜靜地嘬茶,被瞪得不行才應他:“難不成你還想瞞著?若不是那天本座召你來大殿,認出你的劍氣,還指不定你私下怎么蠻干呢。”

夏臨冷嗤一聲:“說得好像我蠻干會輸一樣。”

掌門有種不祥的預感:“等會兒你不會真想蠻干吧?”

當晚,夏臨與掌門不知因何事在祖師祠堂爭論了一夜,但事實上只有掌門單方面爭得聲嘶力竭,最后還輸了,頂著兩個黑眼圈,將一封信和一個綠檀盒子交給任芝芝。

信上的字歪七扭八的,是掌門手把手教了夏臨一夜的成果。而綠檀盒子里,裝著的是臨淵劍的劍穗。至于夏臨本人,竟憑空從祠堂消失了。

掌門拖著疲憊的身軀,強撐著對任芝芝說:“就像他信里寫的,他決定親自去京城找皇帝,從根源上解決問題,否則那位皇后絕對不會善罷甘休。本座勸了他一夜,可他還是去了。”

任芝芝回想穿透他胸膛的光芒,不禁握緊了劍穗,擔憂從眼底溢出。

“劍穗而已,無妨。”掌門想了想,補充道,“他喜歡你。他為了你,定會平安回來。”

“他真的……喜歡我?”任芝芝呆住了。

掌門長嘆一口氣道:“他棲于劍中數百年不露面,從不理會山中事。若非為你,他豈會因為擔心你下山遭受危險,而倉促凝體下山攔你?豈會以堂堂劍靈之身混入新晉弟子中守著你?又豈會在內廷殺手找上門時,親自帶你逃命?其實那天本座留他問話,他親口承認了兩件事:一是他早已在祠堂得悉內廷種種,第二便是他喜歡你。”

任芝芝嗔怨道:“他就不能成熟一點,親口跟人家說一聲再走嗎?”

掌門一聽便笑了:“本座多問一句,若待日后事了,公主可會順圣意回宮?”

任芝芝勾起嘴角,道:“不了,我得留下來討債。”

尾聲

一個月后,皇帝遲遲未能履行和親的承諾,敵方部族首領大怒而令大軍壓境以逼婚。然而在數日之后,有人單槍匹馬闖入敵方營中,將其糧草全數焚毀,敵方大軍被迫不戰而退。

自那天起,任芝芝日日在丹霞山門等候。直到某日黃昏,馬蹄聲激蕩蔥郁山林,他踏著燒灼半片天地的晚霞歸來。

夏臨一身鎧甲,英姿勃發,可任芝芝怎么看怎么不自然,總覺得他是在模仿哪個戲本里的將軍。不過,這不重要。

任芝芝瞧著他完全沒有被曬黑的肌膚,暗嘆身為劍靈的好處,嘴上卻說:“你為什么要騎馬?”

夏臨的臉色變了又變:“騎馬不是很正常嗎?”

任芝芝故意皺眉:“但掌門說你獨自一人‘嗖的一下就能回來了。”

夏臨氣呼呼地摘下頭盔,咬牙切齒道:“掌門那個小兔崽子說這樣帥,能討姑娘喜歡。”

說完,他發現任芝芝笑得直不起腰,心底一陣打鼓,又試探著說:“呃,我有一個問題,你……你老實回答我。那什么……你會不會嫌我老?”

夕陽在他的瞳孔中團成一簇盛放的花,任芝芝抱著手臂,若有所思道:“老是老了點,但是……顏值能打呀,我喜歡。”

夏臨剛要綻放出自信的笑容,哪知聽身邊人又來了一句:“何況你還欠我二錢銀子呢!”

萬丈霞光柔軟地從層云中穿透,在劍穗絲線上泛起溫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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