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主義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把鑰匙坐彎了,死活打不開鎖。為了甩掉肚皮上四指厚的肥肉,人生第一次鼓足勇氣出門跑步,只因為坐在馬路牙子上歇了口氣,就落得個進不了家門的下場,我和跑步真是八字不合。
好在帶了手機。
把樓道的燈“跺”亮,從墻上貼的一百多張小廣告里挑出一個“老楊開鎖,公安備案,全天服務,安全快捷”,就這個了,我撥打了老楊的電話。
隔著門連上家里的無線網,蹲在門口看了一集動畫片,電梯門開了。出來一個拎著工具箱的年輕人,看起來也就二十出頭,問我:“是您要開鎖?”
“嗯。你是老楊?”
年輕人咧嘴一笑:“我是老楊的徒弟小楊,您放心,別看我年輕,保證十分鐘之內給您開開。勞駕您往旁邊讓一讓。”
“等會兒,我腿麻了。”
忍著雙腿針扎般的刺痛,我以樹懶的速度往旁邊移開一個身位。小楊麻利地打開工具箱,拿出幾根細小的家伙什兒,刀槍劍戟還是斧鉞鉤叉我也沒看清,插進鎖眼捅鼓了幾分鐘,只聽“咔嗒”一聲脆響,鎖開了。
然后換了個鎖芯,一共花了四百塊錢。換鎖比開鎖麻煩些,叮叮當當地弄出許多噪音,家里那個貓不太高興,一直在陽臺上遠遠地監視著。等小楊走了,才從陽臺出來,管我要罐頭。
“出門前不是剛給過你嗎?這么快就吃光了?”
貓一副不耐煩的樣子,開始撓裝罐頭的抽屜的拉手。我只好又喂它一個罐頭。
跑步跑得渾身肌肉酸痛,和陌生人說話又耗費了大量的精力,我身心俱疲,草草洗了澡,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睜眼的時候天是黑的,不知是深夜還是凌晨。一種奇怪而熟悉的金屬磕碰聲從外屋門口傳來,猶如當頭一桶冰水澆下,讓我瞬間完全清醒,汗毛齊刷刷豎起來。
錯不了,有人在撬我家的門鎖。
想報警,手機不在身邊。想大叫,小區住的都是老年人,把誰嚇個心臟病發作我可負擔不起。想讓貓別管我快藏起來,那個身強體壯的畜生沒等我開口,已經無聲而敏捷地鉆進床底——我就知道它遇到危險只會顧自己,真是一只好貓。“咔嗒”一聲脆響,形勢已然十萬火急,我再也來不及多想,抓起茶幾上的水果刀跳向玄關,大喝一聲:“別進來!”
“哎呀媽呀!”門開了,門外有人發出驚叫,聲音居然比我還驚恐。
只見樓道昏暗的燈光下,站著兩個嚇呆的人。一個是開鎖師傅小楊,另一個好像是我自己。
“太神奇了!太神奇了!竟然親眼看到這種事,太神奇了……”小楊興奮得兩眼放光,一個勁兒搓著雙手。
我和我自己不約而同地掐虎口,想知道是不是在做夢。
“哎,你倆離近點兒行不?我想給你們照個相。干這行三年了,還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事,本來還以為師父哄我呢……”
我和我自己同時向后退一步,互相從對方臉上看到極力想把目光移開又偏偏移不開的扭曲表情。
“哈哈,不用怕,只是開錯了時空門,一會兒關上重開一下就行了。你倆先離近點照張相唄。”小楊的語氣無比輕松,仿佛整件事情只是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
“開錯時空門?什么意思?”我倆異口同聲。
“干我們這一行,開的門多了,保不準哪次遇見平行宇宙亂流,就可能把門開到另外一個時間線上去。這個可能性特別特別小,居然讓我碰上了!哎呀,快讓我拍個照片發群里,讓同行們見識一下!你倆離這么遠干嗎?靠近交流一下嘛,多難得的機會啊!”
我定神打量對方,看不出有什么交流的必要。那家伙看起來和我一模一樣,穿著我的套頭衫,背著我的雙肩包,留著我的三七分發型,額頭中間長著我的痘痘,一看就是吃過我的火鍋。某些平行宇宙中的我可能中了彩票,或者出了名,或者走了桃花運,或者養了狗,但顯然不是面前這個。這家伙完全和我一模一樣,衣服上也粘滿了貓毛。
“沒什么好聊的,快領他走吧,我還得睡覺呢。”我說。
“沒什么好聊的,快領我走吧,我還想睡覺呢。”那家伙說。
小楊急了:“怎么能這樣呢?你們就不好奇對方的生活是什么樣的嗎?”
那家伙搖搖頭,我聳聳肩,都不說話。
僵持了幾秒鐘,小楊終于屈服了:“好吧好吧,我就沒見過你們這么沒勁的人……勞駕您在里邊把門鎖上,我得重開一下鎖,把外面這位送回他自己家去。”
我依言把門鎖上,還能聽見他們在樓道里說話的聲音,突然好奇心大起,想看看他們是怎么回去的,于是扒著貓眼向外瞧。只見小楊又掏出開鎖工具湊到門前,門鎖隨即錚錚作響。我緊盯二人,不敢眨眼,生怕錯過他們一下消失的畫面。然而想象中的一幕并沒有發生,門開了,他們兩個還是在我面前。
小楊尷尬地撓撓頭:“失誤失誤,剛才注意力不太集中,重來一下就好了。勞駕您再鎖一次……”
同樣的事又發生一次,他們還是在我面前,大家的臉色都不太好了。
又試了一次,還是不行。小楊明顯慌了:“不對呀!怎么回不去了呢?等我給我師父打個電話……”
另一個我緊皺眉頭,狠咬指甲,左顧右盼,神情十分焦慮。
我安慰道:“別擔心,他們是專業的,會有辦法送你回去的。”
“我主要是急著回去喂貓。早上出門到現在,十幾個小時,貓肯定餓壞了……”
小楊還在給他師父打電話,我和那家伙都在啃指甲、抖腿,在樓道里來回踱步,好幾次差點撞在一起。想到另一個平行宇宙中,我的貓在挨餓,在漆黑的房間里孤獨地等待著主人歸來,或許還以為自己被拋棄了,我的心就揪成一團。
我控制不住地把怒氣撒在那家伙身上:“你怎么這么晚才回家?到哪里浪去了?”
“我能到哪里浪?不就是加班嗎?那個破活兒又要改,好不容易改完,客戶又非要拉我們聚餐,半夜三更的,聚個什么餐,吃下去的肉都長肚子上!”
“是不是那個姓沈的張羅的?”
“就是他!”
“那貨每回都要聚餐,也不管別人愿不愿意!”
“沒錯,整天就知道吃吃吃,吃完還拉你上KTV……”
“你還跟他去唱歌了!家里貓沒喂,你自己心里沒有數?”
“我什么時候說去唱歌了?”那家伙委屈地叫起來,“他們去了,我可沒去。吃完飯我就趕緊打車回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門鎖突然打不開了,又叫師傅來開鎖,蹲在外面看了八集動畫片,師傅才來,誰知道又開錯了什么時空門……”
我突然有種不好的感覺:“你蹲在外面看動畫片?”
“是啊。”
“是隔著門連上屋里的網絡看的嗎?”
“是啊。”
“你家網絡密碼是多少?”
“wuhuangwansui,怎么了?”
“那你看看現在還連著網沒有。”
“連著呢,咦?我怎么還連著我家的網?可以跨時空聯網的嗎?”
“你等一下。”我匆匆跑回屋找出手機一看,沒有網絡信號,心中登時五味雜陳,不知道怎么開口才好。
那家伙還在試圖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這是你家的網吧,一定是因為你家和我家的網絡名、密碼都一樣,所以就自動連上了。”
“不,”我說,“密碼不一樣,我家是wuhuang wanwansui。”
那家伙目瞪口呆。
我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冷靜一下聽我說,其實今天——確切來說是昨晚,我家的鎖也壞了,也可能是鑰匙壞了,反正就是打不開了。然后我就請了師傅開鎖,就是這個小楊師傅。”
“你也開過鎖?”他咀嚼著我的話,瞇起眼睛盯著我,怒氣在眼神中慢慢聚集。
“是的。”我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恐怕就是在那時候出的差錯。然后我又換了個鎖芯……”
“你還換了鎖芯!”他跳起來揪住我的領子,口水噴到我嘴上,“開錯時空門的不是我,是你!你還把我家鎖芯換了,讓我進不去門,在外面蹲了一晚上!”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事情純屬意外,我也是受害者,糟糕!我家貓還沒喂——”
“那我家貓呢?你把我家貓怎么了?”
“我幫你喂了。”
他臉色變幻不定,最終還是松開雙手:“你快回去喂你的貓吧。”
小楊師傅還在和老楊師傅視頻通話,老楊師傅聽起來很惱火:“怎么就不行呢?不是告訴你了嘛:集中注意力!集中注意力!沒有別的訣竅,只有集中注意力……”
小楊師傅被訓得滿頭大汗,看我走過來,勉力擠出微笑:“一會兒就好了啊,別急,一會兒我就帶他走……”
我說:“應該走的人是我。”
弄清楚狀況之后,小楊師傅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我說呢,這么簡單的事我怎么可能搞不定!原來我根本就沒開錯時空門,你不能糾正一個不存在的錯誤啊,對不對?”
老楊師傅冷哼一聲:“那也是那頭的你干的,干完還沒發現,把客戶扔下自己走了。你們都是一路貨,干活毛毛躁躁,顧頭不顧腚。”
小楊賠笑:“師父,現在怎么辦?他不是咱們這條線上的,還能把他送走嗎?”
“怎么不能?一樣的辦法,領他在門外,重開一次門,讓他進去就行了。”
“不會把我也帶過去嗎?”
“你又不跟他進屋,怎么會把你帶過去?”
“我懂了我懂了,這就開這就開。”
“小伙子,等一下。”老楊師傅叫住我,“等你回到那邊,麻煩給那邊的我打個電話,讓他好好管教一下徒弟。”
“我會的。”
掛上電話,小楊師傅苦笑著問我:“你回去不會真的打我小報告吧?”
“除非你把換鎖的四百塊錢還給我。”
“憑什么我還?錢又不是我收的。”
“那邊的師父管教的也不是你啊。”
“也對。”小楊若有所思,“和我有啥關系。”
我把另一個我的睡衣脫下還給他,換回自己的運動服,與另一個我以及另一個我的貓告別。對于世上存在兩個一模一樣的主人這件事,貓沒有表現出絲毫困惑,或許是因為愚蠢,或許是不關心,或許早已見怪不怪。
門關上,門又打開。在破曉的微光中,我的貓伸著懶腰向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