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91年的雪天

葉梓

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的冬天，范成大已經在他的石湖別墅歸隱了好幾年。他的好朋友姜夔自然是這里的常客——四年前的夏天，經楊萬里介紹，姜夔慕名來石湖拜訪之后，兩人的交往日漸密切。

范成大喜愛梅花，買園種梅，且著《梅譜》，姜夔自然要酬唱一番，既是朋友之誼，也是文人交情。姜夔寫詞，喜用小序，或述緣起、或記行蹤。他給石湖梅花除了寫過一首《玉梅令》，還寫了《暗香疏影》，且有小序曰：

辛亥之冬，予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征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肄習之，音節諧婉，乃名之曰《暗香》? 《疏影》。

《暗香》詞曰：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疏影》詞曰：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姜夔寫過不少詠梅詞，這兩首最有名氣。張炎在《詞源》里如此夸贊：“詩之賦梅，惟和靖一聯而已，世非無詩，不能與之齊驅耳。詞之賦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

在我看來，這兩首詞的妙處，在于你摸不清姜夔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也就是言而不盡。細細揣度，像是勸阻范成大歸隱，又像是哀嘆徽欽二帝北狩，又有點像追憶合肥舊游。字里行間，或寄國事、或念舊游，既含混朦朧，又五味雜陳。

這兩首詞的體制很特別。作者自謂“作此兩曲”，這也就是說，從音樂上講這是兩支曲子;他又說“授簡索句”，從詞篇上看是一個題目。這種特殊的古詞體制正是姜夔首創，有點像“連環體”，兩環相連，似合似分，以其合者觀之為一，以其分者觀之為二。而且，《疏影》一詞里用到的五個典故，實在精妙。

但我不想再去復述那些歷史鉤沉了。我更加傾心的是在這茫茫雪天，姜夔踏雪訪友，溫一壺酒，賞梅寫詩，這是多么風雅的日月。略有遺憾的是，這一年“梅開雪落，竹院深靜，而石湖畏寒不出”——范成大因為身體欠佳，都是姜夔一個人在范成大的園子里玩，像是在自家的園子。姜夔的《暗香》《疏影》深得范成大喜歡，遂讓家中的樂工和歌女演奏。其中，歌女小紅特別喜歡這兩首詞，唱得甚是深情。是年除夕之夜，姜夔要返回湖州，范成大頓生成人之美之意，將小紅嫁與姜夔做妾。宴罷，他們從石湖行舟啟程南下，途經吳江垂虹橋時，姜夔觸景生情，百感交集，又得一詩：“自做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自此以后，姜夔譜曲，小紅吹唱，在湖州留下一段佳話。

若干年后，海派畫家任伯年畫過一幅《小紅低唱我吹簫》。

摘自《春城晚報》